人工智能參與各類語言文字或視覺表現的創作,如今已經涉及從公文制作到文藝生產的各個領域,成為當下寫作的一種“日常必需品”。由于DeepSeek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助手的出現,人工智能對于語言行為的參與遠不止于各類商業與生產領域,而是滲透到日常生活的語言行為中。尤其是在文藝創作的相關領域里,人工智能不僅在網絡文學的創作中被普遍使用,而且深度參與到腳本設計和視頻生產中。當人們試圖證明人工智能并不能影響文學藝術主體性時,作為文藝之基石的語言本身已經受到人工智能的侵襲,呈現出固化的傾向。
人工智能侵蝕文學語言
如今,人工智能對文學的影響已經滲入互聯網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微博、抖音到小紅書等各種平臺上,人工智能創作的詩歌不斷出現。部分由人工智能編造的故事流傳甚廣,更不用說由人工智能批量生產的小說。可以說,我們已經被人工智能的文學語言生產包圍。人工智能生產的文學語言看上去似乎“優雅”而富有“邏輯”,但看得多了我們就會發現:人工智能生產出的語言是對文學語言的一種侵蝕。
首先,人工智能生產的文學語言,往往會莫名其妙地添加各種與科學、科幻相關的詞匯,任意使用一些在日常生活之中不怎么出現的詞,如“坍縮”“熵增”“密鑰”等。在短語構成上,人工智能更是顯現出對于語言組合的獨特理解,如“淚腺的剖白”“流動的琥珀”“鎏金的基因序列”等就是人工智能語言生產的范例,也在互聯網中被用來調侃人工智能語言生產本身。除了這些看上去極具“賽博”特征的表達,人工智能的文學語言生產還會大量使用與時間、空間具有一定關聯性的概念,如“年輪”“墨跡”“褶皺”等詞語,甚至會創造出“褶皺的褶皺”這樣的表達。這些詞匯與概念被人工智能廣泛地使用于個體的文學語言創作行為中。
其次,人工智能生產的文學語言,往往會對具體的又毫無來源的數字有強烈的依賴。在最為日常的文學語言表達上,人工智能總是會不斷強調具體而又純粹虛構的數字,諸如XXX教室、第X顆扣子、凌晨X點X分等。筆者曾對人工智能提出以“失眠”為主題寫一首詩,從中便可以理解其數字依賴性。人工智能這樣寫道:“我數到第一千只羊的時候,/天花板開始旋轉。……/月光從窗簾縫隙擠進來,/瘦成一道蒼白的傷口。/三點十七分,空調吐出嘆息,/我聽見枕頭里傳出,/多年前某個清晨的鳥鳴。”總體來看,人工智能往往會生產出信誓旦旦而又缺乏來源的具體數據,參與到文學生產中。
被數字概率固化的文學語言
人工智能不僅侵襲了文學語言,更產生了固化敘事語言的傾向,逐漸形成了具有某種程度的一致性的語言陳述狀態。例如,“某某的遭遇,像一面某某的鏡子,映照出了/折射出了某某的共同困境”,這便是具有明顯辨識度的由人工智能生產的文學敘事語言。循著這種模式,可以發現大量看上去精致而豐富的語言表述,其實都是由人工智能生產出來的。比如當下互聯網熱搜中的不少文章,都有著較為明顯的人工智能的敘事語言傾向,如“A告訴B,有時候,打破C”“甲不禁要問:這是乙,還是丙”。這種語體配合人工智能的“賽博鄉愁”與“數字迷戀”,打造出互聯網中從個人評論、媒體營銷到文學創作、視頻生產的各類敘事,無處不在。
眾所周知,雖然不同人工智能軟件的大語言算法存在一定的差異,但是其基本邏輯思路都是以2017年出現的transformer模型為基礎的。人工智能并不需要像人一樣去掌握或者理解語言自身的意義,只需要通過大量的樣本和強大的算力,便可以掌握每個語言符號之間的連接概率,并輔助以強化學習的調整,最終實現人工智能對用戶要求的語言反饋和文字生產。盡管人類語言與思維的學習過程仍舊是一個尚未明確的理論領域,但是在普遍的語言認識領域中,隱喻對于語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之所以提出隱喻,是因為在語言,至少在互聯網語言的自我更新層面,能夠呈現出明顯的隱喻特征——“通過另一種事物來理解和體驗當前的事物”。雪萊甚至說,“語言從根本上講是隱喻的”。自互聯網誕生以來,互聯網中的語言就具有很強的“活性”,直觀地表現在各種語言“梗”、話題“梗”以及流行的新興詞語之中。互聯網語言的“活性”正是依靠著語言與語言、語言與事物之間的復雜隱喻關系而存在。從比較早的“杯具”到近年來流行的“凡爾賽”,這些互聯網文學的諸類型,都留下了具有“活性”的語言痕跡。這也是各類網絡文學始終保持與大眾文化密切關聯的鮮活性的重要原因。
然而,當人工智能將語言轉變為一種概率模型時,隱喻便隨之失效了。尤其是在人工智能參與文學語言生產之后,生成的產品又再次回到人工智能的大語言模型訓練之中。在此,人工智能的語言生產形成了一個缺乏創造力的閉環過程。概念與概念之間重復,詞語之間的隨機組合也破壞了語言中包含的人的想象力以及文化價值內涵。這種表象上的語言創新,只是將語言徹底轉變為一種失去了象征與隱喻的純粹符號,可以任意地排列組合。就像筆者讓人工智能以“夜宵”為主題寫詩,其所寫出的句子“辣椒素刺激著/多巴胺的原始宗教/唾液淀粉酶開始/翻譯古老的饑餓密碼”,簡直如同謎之話語。
人工智能導致文學語言的“失活”
不可否認,人工智能越來越多地參與語言生產行為,為語言使用提供了相當程度的便利。不過,語言與語言使用主體的思維、社會文化之間有密切的聯系,并不能簡化為一種純粹的符號性的數學概率游戲。文學語言自身的“活性”與發展,依靠的是語言的使用主體。簡單來講,人憑借豐富的想象和隱喻等手法不斷地創造新的敘事語言,保證了文學語言的“活性”,并由此推動文學的發展。因此,至少在文學創作中,人工智能使語言逐步產生固化的傾向,大大加劇了文學語言“失活”的風險。
在歡呼人工智能為文學創作帶來諸多便利的同時,反思其對文學語言帶來的侵蝕和固化傾向,解決人工智能在語言生產中保持自我更新、保持“活性”的問題,或許是當下人工智能研究中更應關注的問題。
作者系蘇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責任編輯:許可
新媒體編輯:常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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