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鎮東南”(上)

到云南省東南部的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建水縣城，遠遠就能望見一座巍峨的城樓，與北京天安門城樓很像。我以為是新建的仿古建筑，當地人說是明代的，叫朝陽樓，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待近瞧，城樓上書四個大字“雄鎮東南”，更感訝異和“親切”。我那時剛到云南工作，悄悄逗當地人說：這不會是在說我吧？

朝陽樓。建水縣融媒體中心供圖

小小一座縣城，口氣不小，氣勢頗大，很有些自信的氣魄。然底氣何來？

漫步建水縣城街頭，以“臨安”為招牌的標志很多，當地人說，歷史上建水也稱臨安。然敢稱“臨安”，也很了得。

人所共知的臨安，是南宋都城杭州，為當時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建水，古稱步頭，也叫巴甸，有一千二百馀年的建城史。唐元和年間，南詔在建水筑惠歷城，惠歷為古彝語，是大海的意思，漢譯為建水。南宋滅亡后，元初設建水千戶，后改名建水州，隸屬臨安路。明洪武十五年(一三八二)，臨安路改臨安府，府治遷至建水州，并設臨安衛指揮使司。

既然敢稱臨安，定是有些來頭的。

遠在公元一二五三年忽必烈率蒙古軍滅大理國后，為加強對滇南地區的控制，元朝政府在加強軍事威懾的同時，采用蒙古部族軍事組織形式，設立萬戶、千戶所，由地方民族酋長擔任首領。尤其是至元十七年(一二八○)設臨安廣西道宣撫司于建水城后，以此為中心，立軍屯，設驛路，置馬站，建文廟，辦廟學，開啟中原文化與邊地文化交流的帷幕。史料稱，明代臨安府物產豐饒，經濟繁榮。萬歷年間的云南右參政謝肇淛所著《滇略》一書中稱：“臨安之繁華富庶甲于滇中。諺曰‘金臨安，銀大理’，言其饒也。其地有高山大川，草木魚螺之產不可殫述，又有銅錫諸礦，輾轉四方，商賈輻輳。”

朝陽樓上看臨安路街景。斯雄攝

“金臨安”側重指經濟，但真正讓建水有底氣的，還是文化。

明洪武二十年(一三八七年)，建水拓地改建磚城，筑四座城門。每座城門上各建三層樓閣，東門叫迎暉門(即朝陽樓)，南門叫阜安門，西門叫清遠門，北門叫永貞門。“臨安遂屹然金湯”、“巍然鼎峙于三迤間”，“為滇南之鎖鑰，洵邊陲之保障”。

建水素為兵家必爭之地，加之地處地震帶上，幾百年來，經歷無數兵火戰亂，以及大小地震五十多次，有幾次大地震全城房舍夷為平地，包括南北西三座城樓。唯朝陽樓至今六百馀年，“巍然獨存，猶屬故物”。

朝陽樓用四十八根巨大的木柱支撐，分成六列陣勢，每列各有八根，中間兩列最粗大，直通三樓；其外兩列木樁稍細，只通二樓；最外面兩列柱圍更小，僅支撐一樓屋檐。據建筑專家考察認為，這種建筑結構具有強大的抗震性能。整個城樓檐角飛翹、畫棟雕樑、巍峨挺拔、氣勢雄偉，風格與天安門幾乎一樣，成為建水歷史文化的一道獨特標志和風景。

當地人很自豪：“朝陽樓比天安門城樓還年長二十八歲呢!”

這倒是實情。朝陽樓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二年(一三八九年)，明朝這個時候還定都在南京；天安門始建于明朝永樂十五年(一四一七年)，明朝已遷都北京了。天安門是明清兩代北京皇城的正門，朝陽樓只是臨安城的東門，同樣由城臺和城樓兩部分組成，但無論長、寬、高以及占地面積，朝陽樓都要小將近一半。

“雄鎮南疆八百里，堪稱臨安府第一樓。”據雍正《建水州志》記載：“東城樓(朝陽樓)高百尺，千霄插天，下瞰城市，煙火萬家，風光無際。旭日初升，暉光遠映。遙望城樓，如黃鶴，如岳陽，南天大觀。”

在朝陽樓城樓里，辦有“回首臨安”百年老照片影像展，展出的是清末法國駐滇總領事方蘇雅，拍攝的有關臨安府的照片，計有紅河水路運輸、古驛道運輸隊、滇越鐵路開工以及臨安官吏、貴婦人、少數民族少女等。吸引我的，是著鎧甲的云南提督馮子材肖像，還有兩個蓄辮子的青年喝咖啡的合影，大致能看出清末臨安躁動的社會風貌。

朝陽樓正面頂層檐下懸掛的巨匾“雄鎮東南”，為清代書法家石屏人涂晫書寫。每個字大小近二米，結構、筆力均氣度不凡，號稱是清代云南四大榜書之一，也是唯一幸存下來的榜書。

與朝陽樓相比，建水文廟的年歲要更大些。始建于元至元二十二年(一二八五年)的建水文廟，已有七百多年歷史，歷經五十多次擴建增修，占地面積達七點六萬平方米，是現今規模、建筑水平僅次于山東曲阜孔廟與北京孔廟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建水文廟完全依照曲阜孔廟的風格規制建造，慶幸的是，原主要建筑絕大部分都較為完好地保存下來。

凡文廟都有泮池。“全國各地文廟中的泮池都為半圓形，只有建水文廟中的泮池為橢圓形，可謂獨一無二。占地面積四十五畝，其規模之大，造型之特別均可謂全國之冠。”當地陪同的文史專家說。

“橢圓形泮池有何講究？”我問。

“泮池為半圓形源于古代禮制對諸侯與天子等級差異的體現，象征‘半天子之學’。半圓形是文廟泮池主流形制，但部分文廟會因地制宜擴展泮池規模，形成更開闊的水域，建水文廟泮池當屬這一類型。雖然獨特，但其核心仍保留半圓意象以符合禮制。”

查清雍正《建水州志》之《古蹟》篇，載有“十景”，第一景即為“學海文瀾”──“泮池汪洋澄澈廣十馀畝。每朝曦乍啟，翠點波心，淨碧無痕。煥山諸峰，倒影入池中，清風徐來，瀠洄蕩漾，文瀾萬傾。”

《大公報》6月9日B2版版面截圖

“雄鎮東南”(下)

在文廟杏壇，有一塊“孔圣弦誦遺像贊碑”，也是建水文廟獨有的出彩之處。碑體高一點五米、寬零點八米，為相框式樣，突顯遺像祭奠端莊。圣人弦誦遺像精雕浮刻，圣人若游詠洙泗之間，坐于杏壇之上，弟子侍側，弦琴而歌。碑上部用歐楷刻有宋高宗御題《孔子像贊》。文史專家很得意地說，“孔圣弦誦遺像贊碑”，只有云南建水文廟才有。

孔圣弦誦遺像贊碑。建水縣融媒體中心供圖

見我們一臉的驚訝與疑惑，文史專家進步一解釋說：各地孔廟中的孔圣賢像贊碑，弦誦、遺像、贊文或居其一二。明代天順年間出任云南臨安知府的王佐在《新增格古要論》的碑帖考證中提到：建筑杏壇射圃時，借鑒前兩孔圣賢像贊，加上自己所得的圣人弦誦遺像，再結合自己對儒學的理解，新刻出“孔圣弦誦遺像贊碑”。而這一創新，成就出建水文廟的唯一。

文廟是文化的象征，也是文脈的賡續。

漢文化進入建水地區，以元代建立的建水文廟為標志。至明代，臨安府學與建水州學分列文廟東西，包括元江府學，也曾在此興辦，形成“一廟三學”的獨特格局。建水在清代先后建立崇正、煥文、崇文、曲江四個書院，境內更是人才輩出。明清兩朝，臨安有“臨半榜”之稱，即云南科舉考試中榜者中，臨安府的占了半數，堪稱云南之冠，贏得“文獻名邦”、“滇南鄒魯”美譽。

一個縣竟有十個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很難得。文廟、朝陽樓之外，建水還有指林寺、雙龍橋、朱家花園、納樓長官司署，團山民居、玉皇閣、學政考棚、土主廟。能如此眾多地保護完好，就更難得了。作為觀光客，光是把這幾處轉下來，沒個幾天時間，怕是不夠的。

明嘉靖十三年(一五三四年)，明朝狀元、貶謫云南的楊慎到建水拜訪友人，曾留下一首詩《臨安春社行》：

臨安二月天氣暄，滿城靚妝春服妍。

花簇旗亭錦圍巷，佛游人嬉車馬闐。

少年社火燃燈寺，埒材角妙紛紛至。

公孫舞劍駭張筵，宜僚弄丸驚楚市。

楊柳藏鴉白門晚，梅梁棲燕紅樓遠。

青山白日感羈游，翠斝青樽詎消遣……

紫陶街。建水縣融媒體中心供圖

楊慎如此“清明上河圖”般的白描，呈現出一幅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的市井圖，街市的熱鬧、經濟的繁榮、文化的興盛、生活的安逸……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到了建水，你會發現：四百多年過去了，楊慎描述的街市、里巷、寺廟、水井、牌坊等景象，現在都還差不多原封原樣；朝陽樓門洞里，有圍坐著打牌、下棋的；正對著朝陽樓往西的臨安路，石板路光溜反光，兩邊綠樹成蔭，一溜兒原住民開設的小商鋪，門口有嬉笑打鬧的兒童，閒坐聊天的婦人。看不到太多商業化的氣息，建水人幾乎把慢生活刻進骨子里去了。濃濃的煙火氣撲面而來，閒適逍遙的生活氛圍，令人神清氣爽，流連忘返。

閒適的生活態度，也能成為賣點。有一天晚上，當地人領我去紫陶街閒逛，不曾想剛進去，里面比肩接踵、人山人海，全都優哉游哉地逛著，賣建水紫陶的不多，更多的是賣當地產的工藝品和小吃。聽說一晚上光游客就有二十萬人，是妥妥的網紅打卡地。

被稱作“金臨安”的建水，不過是西南一隅的邊陲小城。真沒想到歷史文脈和人文氣息如此清晰濃郁，雄氣堂堂卻又平靜安逸，耐人尋味之間，不知不覺讓人精神放松下來了。

《大公報》6月10日B2版版面截圖

來源：大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