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新竹生長,一天一個樣,頑童在新竹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過不了幾天,那刻痕就被拉長、拉裂了。漫山遍野的竹林喧嘩不已,充滿了放肆的生命感。
錢利淮帶我們去找適合做竹編的竹子,它們的竹齡需在兩年至三年之間。新竹特有的那層毛茸茸的白粉已經褪盡,輕叩之,竹身微微發出金屬聲,而不像當年新竹那樣噔噔作響,好像胸骨中含著青蔥汁液。
錢利淮還記得他沉浸在剖竹聲里的童年。對如何致富,浙江人天生敏感。來自長興、安吉、德清的竹子源源不斷運來后,烏鎮周圍的村莊,種田人放下鋤頭就拿起了竹編家什——手鋸、篾刀、篾剔、竹鑿、角刨、銼刀,開始了“一村一品”的竹器生產模式。有的村專門生產筷箸籠屜,有的村專門生產箱籃榻席,有的村用竹篾編制書櫥與竹椅,從不同的村莊中運出去的竹器,就像永不交匯的河流,明晃晃地滋養著老村、老城鎮的生活。
錢利淮在編織
錢利淮出生的陳莊村專制圓形竹匾,附近方圓兩百里內,村民曬白菊、曬熏青豆、曬筍干、曬咸魚片、曬蜜餞,都會用到此類竹器。晾曬時,村民將竹匾安放在灌木的頭頂或者架放在老屋的屋檐上,大風一吹,竹匾就有可能會掉下來。竹匾邊框摔松了,村民舍不得扔,就找錢利淮的父親來修理。
火燒云從天邊退燒之際,父親趁著黃昏的最后一點亮光,手持染色的竹條,從竹匾邊緣一根根地插進去,與原有的竹條銜接并穿插纏繞,編出堅實的邊框。
人人都以為依賴竹器的日子,將一生一世,將代代相傳。
誰想,隨著塑料與不銹鋼用品的大量涌入,竹器慢慢少有人用了,“一村一品”的生產保護機制被沖散。沒有人想子承父業,錢利淮也前往杭州學習工業設計。人們陷入迷茫:漫山遍野的竹子仍在生長,并在風中合唱,一根新竹發出的第一聲長嘯依舊驚心動魄。它們曾經是村民的生計之所在,是自然與人生緊密編織的綠色之網,而今,它們唯一的作用似乎就是變成燒柴。
錢利淮的心被啃噬得很痛,他在大學期間觀看了一場日本竹編展覽,那股不甘之氣一直頂在他的橫膈膜上:若論對竹的哲學與文學意蘊的探討,中國人恐怕要比日本人早一千年,中國人對竹子氣節稟賦的理解比日本深入得多,同樣是竹編,我為什么不可以做得更好!
他辭職回村,開了一間竹編工坊,破釜沉舟地開始了對經典竹編紋樣在當代語境下的改編與探索。他就像一個基因科學家一樣,通過不同的編碼創造不同的“生命體”。他極度迷戀竹篾在規劃幾何編織結構時產生的美感,摒棄了在立體竹編中做骨架支撐的做法,研究如何通過六角編織將鏤空的立方體、錐體、球體、多面體一一編織出來,再延伸發展,理解不規則的立體輪廓如何編織。終于,將所有弧度的打造、立體的結構搞清楚后,他有機會將胸中醞釀已久的那朵云揪出來,創作出竹編藝術品“太湖石”系列。
這是一群從大地上萌動并生長的云朵,它們有巨龍之勢,它們扭動著、盤繞著、升騰著,竹子的靜氣與云朵的成龍之勢相互映襯,令這些竹編雕塑催動人的遐想,在陽光下飛速地“跑馬”。
千萬年的流水腐蝕出石頭的孔洞,兩三年的竹子卻以蜿蜒的曲線再現了這亙古的湖山再造。中國人將竹與石同栽,視其為君子之氣;“85后”錢利淮更進一步,化竹為石,變石為云,騰云為龍,展現了東方文明的神秘意境。
倏忽之間,錢利淮回村已經17年。他向我展示一屋子的“奇思異想”,介紹與他一同編織的老手藝人。那些永不疲倦的編竹大手,手上都是細小的被竹篾與竹絲刮擦出來的紋路,右手中指側面的繭子有一顆嫩蠶豆那么大。
那些編竹大手如今不再做粗糙的生活器物了,做的是藝術品——各種空靈美妙的竹編雕塑與竹編繪畫,還有將竹材與各種現代工業材料混合編制的裝置藝術品。
村莊中所有60歲以上的老手藝人,從此過上了體面的生活。他們很真切地形容生活的變化:“想吃魚湯面的時候,不在乎野生魚要貴一倍;出門旅游的時候,不再等著坐半夜的綠皮火車。”這些變化,都有賴于錢利淮的一個念頭:別人做竹匾,我要做雕塑。這就好比大家去擠獨木橋,我要踏著溪水里的石蹬子,飛渡激流。
藝術裝置《洞天靈蛇》
原標題:《手藝人轉變了一個思路,從此過上了體面的生活》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題圖來源:錢利淮工作室一景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均為資料
來源:作者:明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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