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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七年的上海,像一頭在暗夜中躁動不安的巨獸。
黃浦江的渾濁浪濤,日夜不息地拍打著外灘的堤岸,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
自“四·一二”之后,這座遠(yuǎn)東第一大都市便徹底被白色恐怖的陰霾所籠罩。
明面上的歌舞升平,紙醉金迷,不過是漂浮在血腥與恐懼之上的浮沫。
暗地里,搜捕、暗殺、告密,如同無處不在的毒蛇,隨時可能噬咬任何一個被懷疑與“赤色”沾邊的人。
街道上,尋常巷陌間,不時有身著長衫或短打的便衣特務(wù),目光如鷹隼般銳利,逡巡游弋。
夜晚的槍聲,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
在這樣的上海,對于任何一個與“革命”二字相關(guān)聯(lián)的人而言,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暴露的危險。
南昌城頭那聲石破天驚的槍響?yīng)q在耳畔,然而,起義的烽火未能如預(yù)期般燎原。
失敗的苦果,伴隨著鮮血與犧牲,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
陳賡,這位在戰(zhàn)場上以悍勇著稱的指揮員,便是從那場血與火的洗禮中突圍出來的一員。
只是,幸運女神并未完全眷顧他。
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他的右腿接連被三顆罪惡的子彈洞穿,骨頭碎裂,血肉模糊。
從南昌到上海,數(shù)千里輾轉(zhuǎn),其中艱險,九死一生。
每一步挪動,都伴隨著鉆心蝕骨的劇痛。
若非心中那股不滅的信念支撐,若非身旁那位瘦弱卻堅韌的女子——他的妻子王根英——衣不解帶、不離不棄的照料,他恐怕早已倒在這漫漫的長路上。
此刻的陳賡,形容枯槁,面色蠟黃中透著死灰。
曾經(jīng)炯炯有神的雙目,深陷在眼窩之中,布滿了血絲,卻依舊頑強地燃燒著一絲不屈的光。
他被王根英攙扶著,幾乎是半拖半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上海一條相對偏僻的巷弄里。
每一次落腳,右腿上傳來的劇痛都讓他額頭青筋暴起,冷汗涔涔。
那條傷腿,用破舊的布條胡亂包裹著,即便隔著層層布料,依舊能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
子彈早已取出,但創(chuàng)口在顛沛流離中反復(fù)感染,已經(jīng)嚴(yán)重潰爛,甚至……甚至生出了蠕動的蛆蟲。
高燒反復(fù)不退,他的生命,正如同風(fēng)中殘燭,搖搖欲墜。
王根英緊咬著下唇,昔日明媚的臉龐寫滿了焦慮與疲憊。
她的目光在巷弄兩側(cè)的招牌上焦急地搜尋著,口中喃喃自語般重復(fù)著一個名字:“牛氏兄弟骨傷科醫(yī)館……牛氏兄弟骨傷科醫(yī)館……”這是他們多方打探,好不容易才尋到的一線希望。
據(jù)說,這牛氏兄弟是滬上知名的骨科圣手,醫(yī)術(shù)高明,或許能救丈夫一命。
終于,一塊不算起眼的木質(zhì)招牌映入眼簾——“牛氏兄弟骨傷科醫(yī)館”。
醫(yī)館的門面不大,透著一股沉靜和專業(yè)的氣息。
與外面喧囂混亂的世界相比,這里仿佛是另一個所在。
藥材的淡淡清香混合著些許消毒水的味道,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飄蕩。
王根英攙著陳賡,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挪到醫(yī)館內(nèi)的候診長凳上。
她自己則快步走到柜臺前,聲音因緊張而帶著一絲顫抖:“先生,求求您,救救我的丈夫!他……他傷得很重!”
一位身著白褂,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約莫四十余歲的中年男子聞聲從內(nèi)堂走了出來。
他面容清瘦,神態(tài)儒雅,眼神沉靜,正是醫(yī)館的主人之一,?;萘蒯t(yī)生。
?;萘氐哪抗庀仁锹湓谕醺⒔棺频哪樕希S即轉(zhuǎn)向長凳上氣息奄奄的陳賡。
當(dāng)他的視線觸及陳賡那條被隨意包裹的右腿,以及從布條縫隙中隱約滲出的污血和異味時,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莫急,先讓我看看?!迸;萘氐穆曇羝胶?,帶著醫(yī)者特有的鎮(zhèn)定。
他示意王根英將陳賡扶到內(nèi)里的診室。
診室內(nèi)光線略暗,但布置得井井有條。
?;萘厥疽怅愘s在診察床上躺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開始解開包裹傷腿的布條。
隨著骯臟的布條一層層被剝開,那觸目驚心的傷口也逐漸暴露在空氣中。
腐肉翻卷,膿血交織,幾處彈孔周圍的皮肉已經(jīng)發(fā)黑壞死,甚至能看到白色的蛆蟲在其中蠕動。
一股濃烈的惡臭瞬間充斥了整個診室。
饒是見慣了各種傷患的?;萘?,在看清這傷勢的全貌時,瞳孔也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
他仔仔細(xì)細(xì)地檢查著創(chuàng)口的大小、深度,以及周圍組織的狀況。
他的手指輕柔而專業(yè),盡量避免給陳賡帶來更大的痛苦。
陳賡強忍著劇痛,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額上的汗珠大顆大顆地滾落。
王根英站在一旁,雙手緊緊攥在一起,心疼得幾乎無法呼吸,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半晌,?;萘刂逼鹕碜?,默默地走到一旁的盆架邊,用藥皂仔細(xì)地清洗著雙手。
他的臉色比剛才更加凝重。
“牛醫(yī)生,怎么樣?我丈夫他……他還有救嗎?”王根英帶著哭腔,急切地問道。
牛惠霖轉(zhuǎn)過身,看著眼前這對患難夫妻,目光中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他沉吟片刻,緩緩開口:“這位太太,你丈夫的傷,是槍傷。”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判斷。
王根英的心猛地一沉。
在如今這風(fēng)聲鶴唳的上海,一個“槍傷”的標(biāo)簽,意味著什么,她再清楚不過了。
那不僅僅是普通的傷病,更可能牽扯到天大的麻煩。
“牛醫(yī)生……”她還想說些什么,卻被?;萘靥执驍嗔?。
“對不住,”牛惠霖的眼神有些躲閃,聲音也低沉了幾分,“令夫的傷勢太過兇險,而且……槍傷,非同小可。
我這里只是個小醫(yī)館,實在擔(dān)當(dāng)不起。
還請另尋高明吧。
”他這番話,雖然客氣,但拒絕的意味卻堅決無比。
這無異于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澆在了王根英的身上。
她踉蹌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牛醫(yī)生,我求求您!求求您發(fā)發(fā)慈悲!”
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到?;萘孛媲?,想要去拉他的衣角,“我們是從外地逃難來的,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您這里。
除了您,我們真的不知道還能找誰了!只要您肯救他,您要多少錢都行!”
說著,王根英顫抖著從貼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她所有的積蓄——三百塊大洋。
在當(dāng)時,這無疑是一筆巨款。
她將那沉甸甸的銀元推到?;萘孛媲?,淚水奪眶而出:
“牛醫(yī)生,這是我們?nèi)康募耶?dāng)了!求您了,救救他!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三百塊大洋在桌面上散發(fā)著冰冷的光。
?;萘乜粗切┿y元,又看了看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王根英,以及躺在診床上,因為劇痛和絕望而微微顫抖的陳賡,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然而,這絲不忍很快便被更深的憂慮所取代。
他深知,收治一個身份不明的槍傷病人,尤其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一旦被當(dāng)局知曉,不僅他自己,恐怕整個醫(yī)館,甚至家人,都會受到牽連。
他行醫(yī)多年,救死扶傷是本分,但他也不能不顧及自身的安危。
“太太,請起來。”
?;萘貒@了口氣,彎腰想要扶起王根英,“這不是錢的問題。
實在是……我無能為力。
你還是盡快帶他去別處看看吧,莫要耽誤了。”
他的語氣中,多了一絲疲憊和無奈。
就在這時,窗外巷弄里,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夾雜著幾聲短促而尖銳的哨音。
那聲音,對于此刻診室內(nèi)的人來說,不啻于催命的符咒。
王根英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血色褪得更徹底了。
陳賡原本微閉的雙眼也驟然睜開,射出一道警惕的光芒。
?;萘氐哪樕参⑽⒆兞俗?,他下意識地朝窗外瞥了一眼,眉頭鎖得更緊。
上海的夜晚,這樣的巡邏聲太過尋常,但也太過致命。
診室內(nèi)的氣氛,瞬間凝固到了冰點。
王根英的哀求,似乎已經(jīng)到了盡頭。
牛惠霖的拒絕,也顯得那么的鐵石心腸,卻又合情合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了王根英的心。
就在這死一般的沉寂中,一直默默承受著巨大痛苦的陳賡,突然開口了。
他的聲音因為虛弱而有些沙啞,但每一個字都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牛醫(yī)生,”他艱難地支撐起上半身,目光灼灼地盯著牛惠霖。
“你不肯救我,是因為這槍傷,怕我是‘亂黨’,會給你惹來麻煩,對嗎?”
?;萘貨]有直接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種默認(rèn)。
陳賡喘息了幾下,積攢著力氣,繼續(xù)說道:
“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是什么普通的‘亂黨’,我的身份,或許能讓你改變主意呢?”
牛惠霖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眼神中露出一絲審視。
他行醫(yī)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聽過各種各樣的說辭。
他不知道眼前這個重傷的男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是南昌起義的參與者?!?/p>
陳賡一字一句地說道,聲音不大,卻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巨石,
“我的名字,叫陳賡。革命軍人,陳賡?!?/p>
“南昌起義!”“陳賡!”
這兩個名字,如同兩道驚雷,在?;萘氐哪X海中炸響。
他震驚地看著眼前這個形容狼狽,卻目光堅毅的男人。
南昌起義雖然失敗了,但其影響之巨大,早已傳遍全國。
陳賡這個名字,在國民黨方面是重點搜捕的“匪首”之一,而在另一方,則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挠⑿廴宋铩?/p>
?;萘氐男?,一瞬間亂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槍傷病人,竟然會是陳賡!
這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麻煩了,這簡直是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藥桶!
收治他,風(fēng)險比他之前預(yù)想的還要大上百倍。
可是,如果這個人真的是陳賡……
王根英也吃驚地看著丈夫,她沒想到丈夫會在這個時候,對一個初次見面的醫(yī)生,如此坦誠地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這太危險了!
?;萘啬樕系谋砬樽兓貌欢ǎ痼@、疑慮、恐懼,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他盯著陳賡,似乎想從他的臉上分辨出真?zhèn)巍?/p>
半晌,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一個決定。
“你們……跟我來。”
他壓低了聲音,眼神復(fù)雜地掃了陳賡和王根英一眼,然后轉(zhuǎn)身朝診室后面的一扇小門走去。
王根英連忙扶起陳賡,踉踉蹌蹌地跟在?;萘厣砗蟆?/p>
小門后面是一條狹窄的通道,通向醫(yī)館的后院。
后院里有一個獨立的小房間,看起來像是一個儲藏室,但里面也擺放著一些簡單的醫(yī)療器具,顯然也是一個隱蔽的小診室。
?;萘貙⑺麄儙нM(jìn)小診室,關(guān)上門,又警惕地聽了聽外面的動靜,這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這里的隔音效果,顯然比外面的診室要好得多。
“你說你是陳賡,有何憑證?”?;萘氐哪抗怃J利起來,帶著審慎的試探。
他不能僅憑一面之詞,就冒如此巨大的風(fēng)險。
陳賡靠在墻壁上,劇烈地喘息著,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滑落。
他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他必須拿出足夠的證據(jù),打消牛惠霖的疑慮。
“憑證……”陳賡苦笑了一下,“如今這副模樣,哪里還有什么憑證。
不過,有些事情,或許只有當(dāng)事人才清楚?!?/p>
他頓了頓,努力回憶著,然后緩緩說道:“三年前,我在廣州。
那時,廖仲愷先生尚在。
經(jīng)廖夫人何香凝女士引薦,我曾有幸數(shù)次拜會孫夫人宋慶齡先生。
孫夫人對我等后輩多有關(guān)照,臨別廣州之際,她曾親手贈我一柄折扇,扇面上題有‘贈予同志,前途無量’八個字,落款是‘慶齡’?!?/p>
他一邊說,一邊仔細(xì)觀察著牛惠霖的表情。
當(dāng)他說到“宋慶齡”這個名字時,他敏銳地察覺到?;萘氐难凵袼坪跷⑽⒉▌恿艘幌拢M管那波動極其細(xì)微,幾乎難以察覺。
?;萘匾琅f面無表情,但內(nèi)心卻已是波瀾起伏。
陳賡所說的這些細(xì)節(jié),關(guān)于廖仲愷、何香凝,尤其是宋慶齡,以及那柄題字的折扇,都并非憑空捏造就能說得如此具體的。
他知道,眼前這個人,十有八九,真的是陳賡。
就在這時,外面院子里似乎傳來一陣隱約的腳步聲和低低的查問聲,似乎是巡邏的人在附近盤查。
雖然聲音很輕,但在這寂靜的后院診室里,卻顯得格外清晰。
王根英緊張地屏住了呼吸,手心全是冷汗。
陳賡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他知道,越是危急的時刻,越要保持鎮(zhèn)定。
他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目光陡然變得犀利,直視著?;萘厣铄涞难垌?,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一字一頓,嚴(yán)肅地問道:
“牛醫(yī)生,宋慶齡與您是什么關(guān)系?”
?;萘睾粑粶抗馀c陳賡對視,診室瞬間安靜,只有墻上掛鐘滴答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