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的王大明娶了二十歲的張英，沒有酒席，鞭炮也沒有響。更沒有吹拉彈唱。

兩扇窗上貼了喜字，兩人住到一起成了一家人。

李大財和村里人在樹下乘涼，見王大明牽著黃牛過來，招呼他，嬉笑著調侃，“大明，去年，梁家老來得子大擺宴席，你老來得妻，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女人怎么像個悶葫蘆，啞炮似的？”

王大明本想歇會，見來者不善，牽著牛繼續走，淺回了一句，“忙著呢，沒工夫搞那些。”

幾人自討沒趣，斜瞅王大明離開，又談論起來。

“張英那些事，誰不知道，肯定是沒臉唄，”

李大財湊近他們，立在幾人中間，說：“除了王大明那樣的老實人，誰能娶她，整天抬著頭，長得漂亮就了不起了，還不是嫁了一個草包，”

“就是當初媒婆門檻踏破，還得意呢，現在人老珠黃，隨便嫁了。”

幾人低聲說著，哄笑起來。

王大明牽牛回到家，將牛關在牛棚里，進屋一看，張英正在燒飯。

鍋里冒著熱氣，她穿著泛白的碎花衣，粗長的辮子盤在腦后，身形玲瓏，不看臉也能知道是個美艷的人。

王大明看得出神，傻站在門口，村里人的閑言碎語與這福氣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年前，王大明父母先后去世，留下一頭大水牛和一根煙槍。

王大明白天忙忙碌碌，晚上望著黑黑的天，聽著別人家的燈火，只能和大水牛說上兩句話。

現在他終于有人說話了。

“燒幾個菜？”

張英回答，“兩個，多了吃不了，”

“好啊，夠吃就行。”

“餓不？先吃點？”

“不餓，一會兒再吃，我去把桌子擦干凈。”

“嗯。”

王大明將桌子收拾干凈，坐下來抽煙，打開煙袋，卷著煙葉。剛點上火，沒由來的咳嗽起來。

張英端著菜出來，秀眉一皺，說：“怎么又抽上了，”

“習慣了，”王大明抖落煙疙瘩，將煙袋纏在煙桿上，收起來，遞給張英，“你收著，以后都不抽了。”

“我收你煙桿干什么，你自己記住就行。”

“嗯，記住了。”

夜里，一張小床上兩床被子，王大明擔心碰到張英，縮著腿側躺著，睡得迷糊，翻身摔下了床。

腰酸背痛，他抱著被子，說：“我去隔壁睡，”

張英坐起來，沒好氣地說：“去吧，一直睡隔壁最好，省的麻煩。”

他們同床沒同房。

張英有那個意思，但心沒定，只覺得是夫妻義務，王大明救了她，她就該這樣。

張英自幼沒了父母，在親戚家討飯過日子，因為長得好看，沒少被欺負。

一開始，張英很害怕，只會躲，但是漸漸的她學會了撒潑打諢，對那些言語調戲她的人沒有一個好臉色。

眼看著村里的男人都娶妻生子，親戚擔心張英砸在手里，將張英趕出了門。

張英走投無路，在河邊遇到了放牛的王大明。

王大明以為張英想不開，開口勸了兩句。

張英說：“你沒有人要，我也沒有人要，我們湊一對怎么樣？”

王大明聽過張英的污言穢語，第一次靠近她，一雙漂亮又靈動的眼睛，怎么也不像他們說的那樣。

見王大明猶豫，張英繼續刺激他，說：“你不帶我回家，我無家可歸，早晚也是這河里的落水鬼，如果你運氣不好，又遇見我，白白替我收尸，什么好處也沒撈著，還不如趁著我活著，和我好。”

王大明還是第一次這么明晃晃的聽見男女之事，糙黃的臉一下變紅，紅到脖子和耳朵，整個人像是從蒸籠里走出來。

張英不再多說，轉身向河里走去。

“回家！”王大明嚇得心臟直突突，說：“跟我回家。”

五月農忙。

王大明趁著天光起床，站在門外對張英說：“天氣好，趕緊把谷子打回來曬，中午不回來吃飯了，你給我烙幾個饃饃，我帶著去。”

張英早已經起床，燒好了飯菜，放進大碗打包好，聽到里屋有說話的聲音，走過去看到王大明站在門口，縮手縮腳。

“你干什么呢？”

王大明認真地盯著屋里，沒顧及身后，嚇得跳起來，嘴里喊了一聲，“啊！”

張英憋了一下，爆發式的笑出來，“哈哈哈哈哈，”

“我、我跟你說話呢，”

“說什么？”張英轉身往廚房走，“快吃東西，要下地了，一會兒太陽出來，熱著呢。”

王大明擦擦額頭驚嚇出的細汗，跟上張英，問，“你什么時候起床的？”

張英突然站定，回頭朝王大明笑了一下，“沒想到你長那么高的個頭卻是個膽小鬼，”

她扎著兩個麻花辮，小臉上沁出汗珠，笑容乖巧靦腆，直勾勾看過來。

王大明不敢和她對視，迅速低頭，說：“我沒聽見你的腳步聲，”

四下突然安靜，王大明慢慢抬頭，張英已經去廚房了。

天剛亮，王大明前腳剛走，張英背著背簍跟上王大明。

“你去干什么？”

“去收谷子，”

“我一個人去，”

“不想和我一起走？行，你一個人慢慢走，我先去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王大明追上張英，話到嘴邊，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兩人一前一后走著。

張英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有她幫忙事倍功半。

兩人躲在樹蔭下吃午飯，吹著熱風。

路過的李大財放下扁擔，點了一支煙，調侃，“新婚夫妻就是不一樣，走哪兒跟到哪兒，”

他說著話，眼睛卻往張英身上看，他老婆小梅瞪了一眼，說：“拴在褲腰帶上都會被人惦記，放在家里能放心嗎？”

李大財被自己老婆拆臺，臉騷紅，再說下去指定要吵起來，丟人現眼，又扛起扁擔，嘴里像粘上了頭發，呸呸幾下，說：“瞎說什么呢。”

張英看了直笑，王大明沒搭理，繼續吃飯。

連續幾天，兩人同出同歸，谷子收了一半。

王大明擔心張英累著，出門的時候牽上牛，讓張英坐在牛背上。

張英說：“牛馱著谷子更好，省得累，”

王大明說：“之前試過了，牛不愿意，馱著走兩步就抖掉了，谷子灑一地，谷子還是我挑著穩妥。”

“那你牽著牛去干什么？”張英包著兩人的午飯，不解地問，“我們都在收谷子，誰來看牛？”

“好幾天沒放牛了，牽著去吧，這牛放習慣了，憋在家里容易憋壞，這是我父母留給我唯一的活物了。你看著吧，我收谷子。”

張英為難的點頭。

早上張英騎著牛出門，晚上又騎著牛回家，來回幾次，村里 的人看不下去了。

女人們說：“這王大明真會疼人，他挑著谷子，牽著牛，讓老婆坐在上面當神仙，”

“是啊，當初嫌棄他窮，沒想到嫁給他反而是享福，”

“誰不是呢，每天當牛做馬，累到最后還沒個好臉色，”

說著說著又埋怨起了丈夫。

男人們說：“我要是討了這樣一個美嬌娘，天天放家里供著，”

“當初她被趕出來的時候，你怎么不去討？”

“呵呵，我是討老婆。不是撿破爛，”

最后一天收谷子，王大明和張英天黑才回家，已經吃了飯的人圍坐在樹下納涼。

遠遠瞧見兩人一牛走過來，他們頓時來了精神。

“老王，你看看你，讓牛馱老婆，不應該是牛馱谷子，你馱老婆嗎？”

李大財譏笑著，說：“你們不懂別瞎說，老婆在家里馱，讓你們看見了還怎么做人，”

王大明抬頭對張英說：“別搭理他們，”

張英沒聽王大明的，從牛身上跳下來，斜眼打量他們，說：“我們家大明沒本事，還是你們厲害，讓女人馱你們，為你們當牛做馬，心甘情愿被你們吃干抹凈，”

李大財臉上無光，心中急躁，說：“你早已經被吃干抹凈了，到王大明這里肯定是沒得吃了，可憐王大明還給你牽牛，給別人做嫁衣還不知道呢，”

“臟的事情做多了就覺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樣臟嗎？”張英瞪著李大財，說：“你和那誰在小樹林的事情，你不會真的以為沒人知道吧，”

說著，她一一掃過在場的所有男人，說：“你們才是給了他做嫁衣，”

在場的人望向李大財，大多數人覺得是在看他人的好戲，只有幾個人惴惴不安。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李大財擔心張英繼續說下去，握拳揚手沖上去，“在這里給我潑臟水！”

王大明撂下扁擔，從一邊撲倒李大財。

兩人廝打起來。

王大明個頭大，力氣大，輸在心善。

李大財瘦小卻發狠，拳拳到肉，要致王大明于死地。

張英上前要拉開他們，被甩開了。

周圍的人見事情鬧大，嚇得趕緊上手將他們拉開。

村長到場一看，兩人都是鼻青臉腫，王大明揉著胸口，劇烈咳嗽，看著更嚴重。

李大財吐了嘴里的血，不顧及村長的招呼，轉身回家了。

村長幫張英扶著王大明，說：“大明，去衛生院看看，”

“沒事，”王大明強撐著站起來，忍住咳嗽，“村長，沒事，張英。”

村長說：“別看著了，幫忙送回家去吧。”

王大明咳了一夜，痰中帶血，張英守了一晚，寸步不離。

第二天，張英去求村長，找人把昏迷的王大明送到衛生院，李大財聽說這事，搜羅家里的錢跑了。

衛生院的醫生建議送去縣城里治療，張英帶著錢和王大明立刻趕去縣里的醫院。經過檢查，醫生給了定論，肺癌晚期。

那一架使得病情惡化，醫生也束手無策。

張英跪在地上給醫生磕頭，“醫生，我們有錢治病的，他還年輕，你一定要救救他，”

醫生和護士急忙扶起她，說：“現在只能續命，保守治療。”

“好，怎么樣都行，”張英哭著說：“怎么樣，我都愿意治，我不要他死，他不能死，”

王大明醒過一次，看到張英，還沒來得及說話，一直咳嗽，咳了一會兒暈過去了。

“你在醫院等我，”

張英握住王大明的手，匆忙擦去落在他手上的眼淚，老人說眼淚滴在病人手上，人是要死的。

“我回去籌錢，不管怎么樣，我一定會救你的，大明，你不會死的，我們、我們的日子才開始，你不能死。”

張英回去，忍痛賣了牛，翻出所有的家當，用碎花布抱著零碎的錢，裝了幾件衣服又要趕著進城。

走到大樹下，村長和幾個村里人在那里等。

村長說：“這是村里人自愿籌的錢，你拿去救急，大明是個好人，好人會平安的。”

“謝謝，”張英沒有選擇，接過錢，鞠躬道謝，“大明好了，這錢，我們一定會還的。”

村長說：“去吧，我們等你們回來。”

張英搭上三輪車，在夜色里往城里趕。

來回的奔波，她已經疲憊不堪，靠著車窗閉上了眼睛，在夢里，她和王大明手牽手回到了家里，生了一對兒女，牛也買回來了。

收谷子的時候，孩子騎在牛背上，笑聲飄出二里地。

張英趕到醫院，醫生正將白布蓋在王大明身上，宣布王大明搶救無效死亡。

張英嚇得癡傻，抱著懷里的錢昏死過去。

警察將他們送回村里。

村長組織人幫著辦了王大明的葬禮。

下葬那天，煙雨綿綿。

埋土的時候，跪在一邊的張英突然大笑，抓亂頭發瘋跑出去。

她這一去再也沒回來。

賣出的牛也跑了。

后來聽進山的人說，迷路的時候，會遇見一個騎著牛的女人給他們指路。

女人不說話，給了方向就會離開，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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