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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歲老人的執念,系在一張分家清單上 | 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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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好并不久,當今生活里的親情、友情,須珍重。

配圖 | 《山海情》劇照

偶然間,我在家里一個用楊木板做成的廢棄組合柜里,翻出了一張三十年前的分家分單。我覺得它是一份家庭紀念,有現實感,也很荒謬,仿佛表達出某種家庭使命。

分單寫在一張長條狀的黃紙上,字是用毛筆寫的,為了方便展示,我把它掃描下來,截為三段,做成下面的圖。


我家分單的掃描件|圖源作者

為了看起來明白,我更正錯別字、填補省略的字,把分單內容抄寫并解釋如下。

王征糧、王糧娃分家分單

1、供養老人:征糧供養父親,糧娃供養母親。

2、房子與莊基(地):上邊院子(中)西邊兩間大房,下邊老莊,歸征糧;上頭(院子)東邊三間廈房,下邊老肖的莊基歸糧娃。

解釋:家鄉是關中北部黃土丘陵地貌,大家庭是從黃土溝壑中的窯洞里搬到塬上的,搬家后,原先的窯洞荒廢了;還有人,也即上面提到的老肖把他的窯洞和兩間廈房賣給了我們家。于是,上邊院子、上頭院子均指塬上的新居,下邊老莊指原先居住過的廢棄窯洞,老肖的莊基就是我們家買來的窯洞和廈房。

3、樹木:南坡果樹及念娃臺槐樹歸征糧;現有成材樹和(念娃臺上除槐樹以外的)下余樹木歸糧娃。

解釋:念娃臺是地名,是村里的林地所在地之一。

4、家具:柜子一人一個;桌子一人一個;六斗甕一人兩個;老甕征糧三個,糧娃四個;海子征糧一個,糧娃兩個;自行車一人一個;農具歸糧娃;節(解)板給征糧,下余板歸糧娃。

解釋:甕是陶瓷制品,存儲糧食、水、面粉等,海子是一種矮而粗的甕。解板、下余板的意思,我理解是家里存有木頭,已經解開、分開放置的一片一片的板,他們寫作解板;下余板的意思是余下沒有解開成板的木頭,以及解開成板了但仍舊合在一起放置的木頭。

5、給老人除的東西:給母親縫紉機一臺,牛一頭給父親,東邊一間大房歸二老共有。

解釋:“給老人除的東西”,我想它的意思是——這些東西是留給老人的,不做分配。

6、灶具:大鍋一個、舊案(板)一個、風箱一個給糧娃;新案(板)一個、小鍋一個、風箱一個給征糧。

說事人:王成全、王全水

執筆人:王代全

1994年9月17日


我們的村莊,在陜西省銅川市郊區,它像一片褶皺的舊布,溝壑縱橫,窯洞零星散落。三十年前的分家故事,便在這片被風沙雕刻的土地上展開。

我爺光著兩只大腳,圪蹴在椅子上,他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他說:“不要偏向誰,也不要把誰虧了。”他這是說給主持分家的說事人聽的。

老陜人,有一樁怪事,喜歡圪蹴,也即蹲著。有人圪蹴在地上,你看他不舒服,給他一個能坐的凳子,他接了凳子,還是要圪蹴在凳子上呢。我爺就是這樣的人,我幾乎沒有見他坐過,他干啥都是圪蹴著,到哪兒也都圪蹴著,割麥他圪蹴著、吃飯他圪蹴著;他圪蹴在炕沿、圪蹴在碌碡上,甚至七十歲時上樹摘柿子還圪蹴在柿子樹上。他圪蹴時,就把臭腳亮出來,黑乎乎地、光天化日地、大搖大擺地擺放著。別人說什么,受不受得了,怎么看待他,他全然不在乎。

我爸爸說我爺一輩子就沒有洗過腳,說不洗腳還不就是那么回事了,一輩子也就過去了。我媽對我爸爸的說法嗤之以鼻,說不洗腳不怕別人不好聞,難道自己都不嫌臭嗎?我爸爸對我媽說,那你給大說去,叫大把腳一洗。我媽說,那是你的大家長大,要說你說去!

我爸爸苦笑,他能說什么呢,我爺固執了一輩子了,誰說啥他能聽進去?誰能不讓他圪蹴?誰能說服他洗腳?誰又能阻止他不厭其煩地要給我爸爸和我大大分家呢?

方言這東西最有趣,就上述的稱呼里,“大”是父親,“大大”卻又成了叔父的意思。

我爺,也即我爸爸(年輕一代叫爸爸)和我大大的大,是個標準的陜西農民,1922年生人,侍弄了一輩子黃土地。

我爸爸名叫王征糧,50年代生人,70年代招了工,在晉陜交界的黃河邊當煤礦工人。

我大大王存糧(小名:糧娃)出生于69年,是我爺老來得子。他是個農民,干起農活來是一把好手。

自打1991年我大大成了家,我爺一直張羅著分家。我爸爸問過我爺,有什么好分的?我爺不理他,只是吧嗒自己的旱煙,下巴上的胡子一翹一翹的。


我父母訂婚早,訂婚的時候,我爺給我外爺家量了好多糧食,還給了錢。在中學上學時,我媽比我爸爸高一級,互相知道誰是誰,但不說話,我媽說我爸爸就是下一級學生里鼻涕流得最長的那個大個子。

我爺15歲沒了父母,帶著12歲的我五爺(我爺的親弟弟,在自己家里排老二,五是家族排行)在舊社會里給人熬長工,弟兄倆是相依為命活過來的。這一生,我爺給我五爺吩咐啥,我五爺辦啥,有的事,不用吩咐也會辦。

初中畢業,我媽在離我外婆家二十里外一個偏僻的鄉村學校當代課老師,掙工分。

公社到我爸爸所在村尋人當農業技術員,我五爺王成全是村里的大隊書記,推薦我爸爸去當了技術員。

1973年,銅川師范面向社會招生,我媽瞞著家人報了名,考上了。我媽把自己掙的工分全部換成糧食,托人捎話給我外爺和我大舅,讓他們去拉糧。我外爺和我大舅拉去架子車,拉了一車糧食回家。糧食金貴,他們沒問我媽為啥要換糧,拿啥換的糧。然后我媽背了行囊,自己去師范念書。過了很久,家里人不見我媽回家,托人往代課的學校捎話,結果說人不在學校,問去哪里了,大家都不知道。后來家里人猜測是到銅川師范上了學了。一打聽,果然在。

我外爺家不敢隱瞞,趕緊派我四外爺告訴了我爺、我五爺。

兩家的大人都發了愁。

我媽上了師范,出來就是正式教師。我爸爸在公社當技術員,畢竟是臨時的。我爺、我五爺怕我媽上了師范看不上我爸爸,不跟他了,這就麻煩了。

我外爺、我四外爺也擔憂,萬一我媽念了書不跟我爸爸了,訂婚時量的糧食已經吃完了,給的錢也早花光了,人家讓退糧、退錢的話,拿什么退呢?

我爺隔三差五來我外爺家提親,要盡快完婚。

我外爺家門前有一條火車道,是隴海鐵煤運煤專線的支線。我爺來了就圪蹴在火車道鐵軌上,長吁短嘆。

假期,我四外爺跟我媽在火車道上有一番談話。我爺在不遠處圪蹴著,手扶額頭,裝著不聽,其實耳朵伸長了在聽說什么。

我四外爺說:“家里條件不允許,糧吃了,錢也花了……”

我媽不做聲。

我四外爺一直說,一直說,翻來覆去的意思就是你不能上了學了,不跟人家娃了。我媽最后哭著說:“我沒有說我不跟人家娃么!”

我四外爺對我媽說:“我娃不要哭,大大給你說去,叫他家里給你買一塊上海手表。”

我爺聽到我媽說“跟”,嘴咧開笑了。但聽到“上海手表”的時候又愁眉苦臉了,他對我四外爺說:“好我的親家哩,我到哪兒去給你弄表呀?”

我四外爺說:“那不管,娃要哩,就必須得有。”

我爺又喜又愁,回去吩咐我五爺,叫我五爺尋人買手表。


我媽從師范畢業了,當了老師了。我父母的婚期也定了。

我五爺想辦法買手表,始終找不來買表指標。那時節,買東西,光有錢、沒有指標,干看買不成。我五爺把能找的人都找了,不行,沒指標的人就不說了,有指標的人,人家自己也要買表用呢。我爺催我五爺,我五爺急得團團轉。

我爸爸在公社有個朋友,他有一塊上海牌手表。手表是貴重東西,我爺、我五爺、我爸爸三人一起與我爸爸的這位朋友商量,要把他的手表借來一用,先給我媽,等把婚結了,再弄來指標了,買了新表了,再還給他。朋友不想借,三個大男人就與他好說歹說,軟磨硬泡。朋友說:“我的表,我還沒戴夠呢!”我五爺循循善誘:“你這表是舊表,將來給你換成新表。”

父子三人與我爸爸的朋友之間的拉鋸戰搞了多日。最后,朋友投降了,借了表,我父母成了婚。

多年以后,我媽才知道自己結婚戴的手表是借來的,我媽氣呼呼問我爸爸:“你好意思啊?”我爸爸瞪著眼,左手背擊右手掌,“你四大非得要呢,那誰有啥方子?”

即便結了婚,因為我媽是正式教師,我爺仍舊發愁,擔心我爸爸的身份與我媽不般配。我五爺懂得我爺的心思。

1976年,黃河邊的煤礦來我們的公社招工,我五爺跑去公社,幫公社書記擔水,公社書記問有啥事。我五爺不吭聲。一連擔了多天,書記問話,我五爺依舊不說話。

后來書記笑問:“是不是想叫你侄子到煤礦上去?”我五爺雞啄米一般點頭。書記說:“那你還一直憋住不說話?他媳婦是老師,他也干得好,不招他招誰?不推薦他推薦誰?本來就是要選他呢!”我爸爸身體好,生得五大三粗的,是個有力量的。

不久后,經公社推薦,我爸爸去煤礦上當了工人,我家成了雙職工家庭,吃商品糧的。

我爸爸在遠方的煤礦上班,我媽在鎮上的學校教書。我爸爸在礦上掙了工資拿回家,上繳給我爺。我爸爸不在家時,我爺要種地買種子、上化肥等,也會向我媽要錢。

農村人家,家里有兩個人掙工資,那確實不一樣。手頭就有了活錢了,該養牛養牛,該喂豬喂豬。買來牛犢、豬崽,養一養就大了,就成家底子了。

1978年,農村實施聯產承包責任制,我們家分了自己的地,在村南的南洼分了三畝,村北的后坪分了五畝,村西的勺子溝里有一畝半,村東的東溝有二畝,再加上一片片一綹綹的自留地。總共有十四五畝地。我們關中北部山區,氣候寒冷,農作物是兩年三熟。我爺圪蹴在地上,為田地做出規劃,南洼和后坪種麥,溝里的地種玉米,其他自留地,該種菜籽的種菜籽,該種黃豆、谷子、荏子、胡麻的也分門別類種之。

村里的樹也要分配,自家房前屋后的樹、地邊的樹,長在誰的地盤上就屬于誰。長在路邊、荒坡、山崖的樹,大隊里采用抓鬮的辦法,把成材的樹木也給農民們分配了。我爺去抓樹,抓了九棵核桃樹,十六棵楊樹,十一棵槐樹,楸樹和桐樹都是七棵,還有一棵杜梨樹和一棵柿子樹。

我爺一家原本住在溝壑里的土窯里。家里有了工作的人,有了牛和豬、又有了節余的糧食,沒幾年,這就從各個方面積攢出了費用,又打了自家的幾棵槐樹,1984年,我們家在塬上蓋起三間大房和三間廈房,大家庭搬到塬上居住了。

正面的三間大房,我婆住東邊一間房,給我父母在西邊留了一間房,中間的一間空了出來,擺著一張老槐木桌子,兩把槐木椅子,一條老榆木做的條凳,還有兩把放在空處的杌凳。

說來蠻好笑,這些椅、凳都是坐得少,圪蹴得多。我爺總是圪蹴在北邊居上的一把椅子上,端著大老碗吃面,舉著煙袋抽煙,也對著一家老小發號施令。

旁邊的三間廈房呢,一間是灶房,一間是牛房,還有一間后來就做了我大大的婚房。

我父母雖然在家里有著一間房,然而何時去住過呢?那間房里始終擺放著大家庭的糧食種子、沒上完的化肥,盤成就沒用過幾回的炕上堆放著爛木頭,屋子里的電燈上始終沒安電燈泡,用蘆葦、席子做成的頂棚,布滿灰塵,結出蜘蛛網。

我媽在鎮上的學校里教書,學校里分著一間辦公室,既是辦公的,也是我媽帶給我們的家。后來,我長大以后,在我們的城市參加社會活動,有人問我是哪里人。總有人說我是我爺那個村里人,其實在我心里,我是我媽那個學校的人,我在那里生活,在那里長大,我在學校里度過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直到十八歲因我媽工作調動而離開那里。

我們一家人住在我媽的辦公室里,我爸爸從礦上回來也住學校。家里人都在學校,他不住學校住哪兒呢?


1985年,我爸爸搞到了一張買電視機的票,花了350元買了一臺海燕牌12吋黑白電視機。

時值夏天,放暑假,我媽在我外婆家。我大姑嫁在我外婆他們村,我爸爸用床單裹著電視機,從礦上背回來,放到我大姑家。之后,我爸爸去往我外婆家,興奮地告訴我媽:“我為咱家買電視了。”我爸爸帶著我媽去我姑家,小心翼翼解開床單,讓我媽把電視機看了一眼。

當天晚上,他背著電視機回了村,擺在了我婆房間的黑柜子上。我媽鄙視我爸爸的行為,說:“還叫我看電視機呢,我等于是看了個空氣。”不知何緣故,分單上沒有提到那個電視機,我想是不是1989年我大大結婚的時候,已經放在我大大的婚房了呢?

1986年,我爸爸在礦上給我媽來了一封信,說他給家里買了一輛自行車,我媽很期待那輛自行車。

結果我爸爸坐火車、倒汽車,好不容易把自行車從礦上推回來,頭一天推回來,第二天我爺就安排我大大來了,把自行車騎走了。說騎兩天、學車子呢,結果一騎走,再也沒有見車子了。

1992年,我媽自己花了240元從供銷社買了一輛自行車,買回來我媽也不會騎,一直是我爸爸騎著,分家清單里提到的“自行車一人一個”,就是這樣的兩輛自行車一人一個。

我大大是怎么樣身處分家事務中的呢?按我的估計,他也糊里糊涂的,沒想過。

我大大沒念下書,小學上到二年級就不上了,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和算簡單的賬。在我爺的安排下,他也早早就訂了婚,早早開始了干農活。除開放牛、割草、在地里收和種之外,他秋天摘野杏砸杏核,冬天找一處破窯洞,在里面編織草席。他踏實能干,行動機敏,干活非常有技巧,是遠近聞名能下苦、會下苦的農民。

我們黃土丘陵山區,山路坡度大,上上下下,非常難走,我記得我大大在他結婚的前一天,用自行車馱了一袋菜籽到街上去榨油,來回上下坡,連車子也不下,一口氣蹬到山坡坡頂。而平常人,空人騎個車子,上坡都得下來呢。

我爸爸比我大大大16歲,我大大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爸爸已經是個大人了。我大大要成家時,我爸爸快40歲了。我大大的婚事,都是我爺圪蹴在椅子上做主張、拿主意,我爸爸想辦法去辦理。無論是出錢,還是出力,我爺說啥,我爸爸辦啥。

說要尋個車,我爸爸去尋我大舅,我大舅在鎮辦煤礦當司機,二話不說就把車開來了。說要多少彩禮,待多少客,我爸爸也早早做好了準備。我大大結婚,說要縫紉機,我爸爸就直接把我媽沒怎么用過的縫紉機搬了過去,后來也沒見誰怎么用過——也就是分單里提到的留給老人的那個縫紉機。

我大大的愛人我叫娘娘,她是隔壁村人,既不識字,也不識數,但是勤勤懇懇處理家務,做飯洗衣,她是我大大的好幫手。我娘娘個頭很矮,生孩子的時候,難產,醫生讓交錢,讓簽字,我大大沒有錢,也不會簽字,我媽交錢、做決斷——生頭胎如此,后來生二胎也如此。

在我看來,在那個只有很少的田產,物品也相當短缺的年代,我的父輩從沒有滋生出你的我的這種分別心。

我父母成婚后,始終為家庭貢獻著全部力量。我大大和娘娘組建家庭后,也一直在辛勤勞作。大家都沒有什么要自己占著、歸為己有的想法,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都在好好過日子。

我的父母扶助著我大大我娘娘,而我大大和我娘娘對我們一家人也非常好。

我媽在學校想搭個廚房,我大大拉著架子車就把木頭送來了。我大大來到家里,看見沒水了就去挑水,看見沒煤了就去擔煤,我娘娘也是掃地抹桌子、做飯洗鍋,很勤快。收麥的季節,我大大摘到了好杏會給我送來,我回到村里去,我大大還曾給我從麥地里捉來過小野兔呢。秋天,我娘娘給我暖柿子吃,也摘了杜梨,蒸饃的時候蒸一盆杜梨給我,那野果蒸透了,也有很好的滋味。

有許多家庭,為分家打得頭破血流,我們家里的人除了我爺,沒有人多琢磨分家這事。時代進步著,人們都可以努力爭取好的生活,等、靠、要、打以及自怨自艾帶不來啥了不得的價值,也不可能讓誰“一勞永逸”。

只是,我爺看著兩個兒子,盯著家事,總是不那么舒展。

1992年時,我爺已經70歲了,在傳統思想支配下,他總會想:我要是死了,這個家,到底算誰的?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

倘若他病倒了,或者不在世了,他的后事由誰承擔,大家庭院子的主人到底該是誰?萬一,到時候我爸爸和我媽以自己出過錢,自己蓋了房為由,要這一院地方,那我大大該何去何從?

我爺這一輩人從溝底的窯洞搬上塬時,全家老小肩挑背扛,把幾口甕、幾捆柴、一袋麥種運到新居。

新蓋的三間大房用黃土夯成,屋頂鋪著灰瓦,冬暖夏涼,卻擋不住我爺心里給自己打出一堵墻。分單上提到的“上邊院子”“下邊老莊”,不僅是幾間房、幾片地,更是一代人扎根黃土的執念。

那時的黃土塬上,“家”不僅是遮風擋雨的居所,更是血脈與尊嚴的象征。

我爺為何執意分家?或許與他年少失怙的經歷有關。我爺15歲便帶著弟弟熬長工,吃盡苦頭才攢下一份家業,他生怕自己離世后,子孫因財產不清而兄弟鬩墻。這份焦慮,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哪怕兒子們早已成家立業,他仍要“按規程辦事”。

于是,我爺找來了我婆的兩個堂弟,也即我爸爸和我大大的兩個舅來給自己的兒子們分家。分了大半天,分了房、牲畜、椽、院外堆著的一堆半截磚,等等。

然而,分完跟沒分一樣,兩個外甥誰也沒有把他們分出的東西當一回事,半截磚該用還是用,誰也沒分開誰。

這不行啊!當舅的沒分出眉眼啊,我爺心急火燎。


我媽這個人,一輩子不講究吃,不講究穿。早上喝稀飯,吃饃。下午吃面。穿了一輩子布鞋,自己做的。我小舅在北京當兵時,給我媽郵寄過一雙皮棉靴。每年過年,她穿一次。穿好又收起來。

我們鎮上,六十五歲以下的人,基本都當過我媽的學生。她去上街買菜,買菜的叫她老師。家里的水管凍裂了,前來修管道的人,見了我媽叫老師。就連在路上遇見了當老師的人,那些老師還要把我媽叫老師。70年代畢業的師范生,是幾代鄉村學生的啟蒙人。

有專門研究貧困山區教育史的人曾指出,在社會發展的進程中,從中等師范學校畢業的教育者是奉獻者。當時,山區教育資源貧乏,師資力量匱乏。師范生們奔赴各個基層山村教書育人,他們對人的教育和啟悟,不僅對教育行業做出了貢獻,也對社會各個方面的平衡與發展起了功不可沒的作用。

我小時候,每到課間,我媽的學生們就一窩蜂沖到家里來,在火爐上烤饃,坐在爐旁烤火,喝水,嘰嘰喳喳和我媽說話,提要求。

有的說:“老師我能不能到你的墨水瓶里吸點墨水?”

有的說:“老師你有沒有舊本子讓我當練習本。”

我媽樂呵呵地滿足學生們的要求。而且,她看見誰的手背裂了,給他們涂凡士林膏,看見誰指甲長了,還給他們剪指甲。我有時候也跟著大家湊熱鬧,學生們看見我了,有的人塞給我一把酸棗,有的人捏我的耳朵。

我媽儉省節約生活,對自己的學生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她獲得了人們的尊重。但是,我媽在分家的家務事上,很無力。她給我爺說,不用分了,將來真的需要了,我們自己批一院莊基自己蓋。我爺嚷道:“你光顧你?老的你不養?”

在我爺看來,公家人,吃公家飯,肯定比農民生活條件好。我爸爸我媽待在學校里,自己在吃好的,不管他。這是無稽之談,條件再好或再壞,當時的大環境就是那樣一個大環境,男人都抽一塊錢左右的煙,家里都喝十塊錢左右一斤的茶。小鎮偏居一隅,沒有商品房,也沒有什么娛樂與消費。誰能享受什么呢?清貧的教師,又能吃什么喝什么呢?

有時候趕集,我爺把牛趕到學校里來,就拴在學校的旗桿上,進來先要喝茶,看我媽給他泡的茶葉是沫子茶葉還是好茶葉。每每看到我們喝的茶葉,和給他帶回去的茶葉一模一樣時,才圪蹴在椅子上,閉目,抽起旱煙來。

我爺有這個思想也正常。

那時節,種糧要交糧,務工的機會也少,農民最多打打短工,不見得能有幾個收入。在農民眼里,吃公家飯的身上有現錢,畢竟月月發工資。每年兩季開學,都會有親戚上門,坐在我媽房子,也不說話,只是長吁短嘆。

我媽問:“啥事你說啊。”

不說話。

再問,還是不說話。

我媽說:“你不說你坐著,我去忙了。”

這才會說來:“娃開學報到……沒有學費……看能不能借……”

錢數不多,五塊十塊的。但是,當時的人確實沒有。這一學期借,下一學期還借。今年借,明年還借。沒方子,農民缺少收入來源。

零零總總的事兒很多,我們的日子并不寬裕,我爺不了解,甚至為了逼迫我媽同意分家,他有好幾次來到學校,賴著不走了,他說:“我兒子在哪里,我跟到哪里。”

我臆測,我爺總提分家、要分家,想著分了家,跟著我父母享福。


我爸爸找我爺說,不要分了,他啥都不要,老人也都管,你們想吃啥給我說,想喝啥我來買。我爺心存顧慮,他說,不是你說不要就不要的,也不是你說想管就都管的,啥事都是有個規程。我爸爸沒有辦法,只能任由我那固執的爺做安排。

1994年,我爺怕還是分不利索,他和我五爺、我九爺(我爺族弟,九是家族排行)、我代全爺(我爺族弟)商量了好幾個月,似乎暗示過許多他的深意。

然后,在1994年9月17日這一天,清晨,我爺叫來了我五爺王成全、我九爺王全水,以及我代全爺,要繼續給兩個兒子分家,要把我爸爸和我大大的家分清楚,分徹底。

幾個爺來到家里,聽我爺圪蹴在凳子上做出安排,他們清點家里的財物,權衡來權衡去,分了整整一天,終于在黃昏到來的時刻,做出了本文開頭圖片上的那份分單。他們叫來我爸爸和我大大,把分單念了一遍。

屋子中央的房梁上掛著15瓦的電燈泡,昏暗的燈光下,大家都低著頭。

只有我五爺拿著分單說:“事就是這么個事,都是照實分的。看誰還有啥說的?”

大家沉默。

我五爺問我爸爸:“征糧你有啥說的沒有?”

我爸爸說:“沒有。”

我五爺又問我大大:“糧娃你有啥說的沒有?”

我大大說:“沒有。”

這張分單上,住的房子,除了原來那間外,他們的談事的這間也是分給了我的父母。然而我的父母誰會專門為了住這兩間房而回到村里去呢?

還有一些樹木、甕之類的,我的父母把它們搬到哪兒去呢?

昏暗的電燈光下,我的幾個爺就著一盤酸蘿卜片片喝了西鳳酒,有一點大功告成的意味。我爺一如既往固執地圪蹴著,抽著旱煙,旱煙味也很嗆,他這個大家長抿一口酒,如釋重負地說:“我這一輩子的任務總算完成了!”他舒坦了,他似乎劃定了某種不可逾越的界限,讓他的兒子們按自己設定的軌道生活。

我發現這個分家清單的時候,拿給我媽看。我媽給我說:“你那爺是真是有意思,我一輩子都沒看懂人家到底在干什么。”

或許,在這份分單中,老人有一些自己的、我們后輩無法察覺的用意,然而,這一份分家清單仍舊沒有產生任何實際意義。我爺的固執在時代進步、我父母思想進步、我大大我娘娘毫不在意等原因下沒有產生一丁點作用。

很快,社會的生產力高度解放,一年一個樣子,人們的日子前所未有地過好了……

我爸爸和我大大共同贍養了我爺我婆。

所謂的留給我婆的縫紉機依舊在大家庭里擺著,所謂留給我爺的牛,我爺在1995年把它賣了,賣了2150元,給我大大買了一輛二手手扶拖拉機,解放了他在地里干活的生產力。

而分單上分給我父母的那些房屋、樹木、家具、用具之類的,父母沒有要一件,都留給了我大大。

我媽說:“咱們都從村里走出去了,有了工作了,戶口也不在村里了,憑啥要這些東西呢?老人是大家長,什么任務不任務的?!人還是要自己多努力呢。”

那些東西對我大大也不見得派上了什么用場,就如所謂的老莊、老肖的莊基,它們出現在那張分單上的時候,已經是最后一次出現了。

我父母一輩子與人為善,沒有和人紅過一次臉。

我大大當了一輩子農民,他勤勞而踏實,我父母年齡大了以后,我不在家,家里很多事情都是他在幫忙料理。

再看這份分單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祖父圪蹴在凳子上、父親與叔父圪蹴在地上,而我在四處張望,尋找記憶中的時代。

張望著,張望著,我發現,三十年前分家清單上的東西,多已不在生活里出現,也派不上了什么用場。只是,它們代表有一種家庭關系執念,曾真實、真切、真正地存在于我們身邊。

三十年前的分家,分的不是財產,而是一個黃土高原農民對“家”最后的守護。那份分單,是一張泛黃的契約,記錄著傳統與現代的撕扯、物質與情感的角力。如今再讀,荒誕中浮現溫情,固執里藏著深愛。它提醒我們:日子過好并不久,當今生活里的親情、友情,須珍重。

不信你看看,分單上物質貧乏,實證著這樣的日子,也才過去三十年。

編輯 | Terra 實習 | 思宇

王文東

陜西人在上海,果品行業從業者,也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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