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工業(yè)社會，一切都求高效率，但是藝術(shù)是不能求高效率的。書法是一種藝術(shù)，特別在篆書方面。但是有些人還仍在求高效率。我希望容許有保留意見。上年度報上記載法國留學(xué)生學(xué)篆書的經(jīng)驗，這是錯誤的。篆書的要求是安祥，是穩(wěn)妥，是準(zhǔn)確。如何能求得安祥?只有從事長期鍛煉。中國的篆書要從什么開始?不說書法從甲骨文開始，因為工具不一樣，是用刀刻的。鑄鼎文是鑄件，也不算。我主還是從秦篆開始。自秦開始用筆普遍了。大約秦篆李斯是第一個書法家。

是不是這樣，不敢確定。

現(xiàn)在看到的秦篆有：泰山刻石、瑯琊刻石。會稽刻石和嶧山刻石一般公認(rèn)為宋人摹寫的，不算。

李斯篆書《泰山刻石》宋拓本 局部

泰山刻石，以前只知道有二十幾字本，后來又慢慢地少了，少得只剩下八九個字。這沒有什么希奇。石刻總是要模糊的，石頭也會風(fēng)化。逐步減少，原是常事。但是中國人的拓本自唐宋就傳下來了。石頭會風(fēng)化，拓本不會風(fēng)化。所以唐拓、宋拓能夠傳下來，就給我們一個非常大的便利。

瑯琊刻石損壞不太大。北京博物館還根據(jù)拓本留下了模刻，那真好?，樼鹂淌懈┭?，有照應(yīng)，非常好。

可是泰山刻石卻損壞得太不象樣了。是不是有好的拓本?有的，可是以前我們看不到。1976年上海書畫社根據(jù)明安國藏本印了一百六十五字的藏本(缺五十二字)，這確確實實是我們學(xué)寫字的人的最大幸福。這個一百五十六字本，實在太好了。會不會有假的?不會的，因為這里的字跡，甚至原石的凹凸，完全和殘存的一模一樣，所以不可能有虛假。

附帶地說一句，我很希望有人能根據(jù)《史記》保留的原文，把缺字按照秦碑的用筆，把碑上缺去的六十字補起來，作為一套完整的泰山石刻。

我有時也想瑯琊石刻和泰山石刻不是一個人寫的。當(dāng)然后世說都是李斯寫的，正如有人把大量的漢碑說是蔡邕寫的一樣，其實并不一定。我的想法還沒有人提過，可能不一定正確。上海書畫社的印本是好，但是也有不足之處。既然找到安國收藏的原本，為什么要縮印，同樣大不更好嗎?

倘使把泰山刻石和瑯琊山石刻比較一下，以前我總覺得瑯琊石刻好，有風(fēng)韻，美，那時我對于泰山石刻，因為字太少了，不敢下斷語?？墒禽^好的泰山石刻出版了，沉著端重。把這兩種比較一下，我覺得泰山石刻好，端重的總比風(fēng)韻的好。當(dāng)然這還是根據(jù)各人的審美觀點看，我的結(jié)論不一定正確。

篆書到漢代又有一個變異。秦篆結(jié)體是長的，漢篆結(jié)體是方的。從長到方，這里有一個很大的差別。倘使我們以楷書或行書作比例，我們看到的二王的結(jié)體是比較長的，唐人開始以后是方的，甚至是扁的。清代翁方綱提得很正確，結(jié)體長的是美的，因此二王的行草是美的，初唐比較長一些也是美的，中唐以后就算是第二了。這一種看法在應(yīng)用到篆書方面，那就是說漢代的開母石闕、石室石闕，以及此后的《國山碑》都是扁扁的。形制雖然古雅，但是比秦碑完全不同了。東漢的《袁安碑》是非常好的。這一塊碑的篆法非常好，而且這一塊碑有兩個碑眼，更切實證明是漢代的，絕對不可能假的。我曾經(jīng)得到這塊碑石的裱件，真美。不知為什么，這塊碑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去了，對我就是一個極大的損失。希望得到的好好地保留下來，那么對于國家文物竟不是什么損失。這塊碑石清代末年才出土?！拔母铩敝?，這塊碑石據(jù)說在河南一所小學(xué)里作為乒乓球板，后來又失去了?？赡苓€會出現(xiàn)，但是出現(xiàn)的時候，必然是曾經(jīng)受到各種磨損。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有什么辦法呢!《袁安碑》有石印本，差得太遠(yuǎn)了，真不耐心看。

東漢篆書《袁安碑》局部

在三國時候，東吳出現(xiàn)了兩塊刻石，都非常特殊。一是《天發(fā)神讖碑》，沒有看到原拓，有印本，書法相當(dāng)特別，不免有些做作。還有國山刻石，這是就宜興山上一塊大石四圍刻著的，氣勢磅礴，一時還找不到印本。從這兩塊刻石看，當(dāng)時吳的文化事業(yè)是有很大發(fā)展的。

唐代書家很多，但以篆書名家的，只有一個李陽冰。冰字有人掉書袋，讀為陽漱，其實不必，因為陽冰陰冰，古代本來有的，不需要改讀。

李陽冰是唐代的一位名家。我見到《先塋記》《三墳記》《城隍廟碑》《謙卦》等?！断葔L記》《三墳記》都寫得非常敦厚，《城隍廟碑》就比較雕疏了?！吨t卦》似乎太巧了，不夠質(zhì)樸，這個拓本我有過，“文革”中失去了。

后人把李斯、李陽冰稱為二李。二李恰巧配上羲之、獻之二王。我在最近學(xué)習(xí)中，感到二王并稱是完全合適的。羲之上承前代，綜諸字之所長，獻之別開途徑，啟百代之先河。是確確實實可以并稱的。陽冰比李斯，中間有一代的距離，可能還不夠配合。

陽冰以后，一直到清代，方有篆書名家出來。

在清朝中年如錢坫、阮元、張惠言，都是篆書名手，但是都不夠沉雄。尤其在那時候，大字在寫法上，是把筆尖切斷，因此一則運用板滯，不見筆意，二則下筆以后，隨即枯竭，也看不到運用之妙。這一切都直待鄧石如出來，才打開一個新局面。相傳張惠言在徽州金家教書，金家建立宗祠，張為寫好對聯(lián)扁額，用大石刻好，一切都安排好了。一天張惠言在街道上看到鄧石如在那里賣字，他佩服得了不得，回去和金家說起，決定把原來搞好的對聯(lián)扁額都鑿去了，一切改用鄧石如寫的字。這里正看到張惠言的服善，和鄧石如的筆力。

至少可以說，鄧的書法是不可企及的。他最初是賣字的人，每日寫一大缽墨。筆力的雄肆，真可以說古今無二。他所寫的《弟子職》大屏八幅，揭出三層，筆力不見減弱，這是何等的筆力。我有過，“文革”丟了。

從李斯、李陽冰到鄧石如，這三位大家，在篆書上已經(jīng)算是登峰造極了。鄧石如的篆書是不是留下一條路，由我們?nèi)プ非竽?有的。他的篆書是由隸書入手的，所以我們還不妨考慮由篆入手的一條路。不過要想象鄧石如那樣，以畢生精力專攻書法，我們是沒有這個便利的。

是不是我們還可以說近代的幾位有名的篆書家呢?我想可以提出三位。一位是李梅庵(清道人)，他是寫大篆的。他的及門弟子陳效韓和我說起，李是要在筆畫相交的地位故意頓一頓，這就完全是鐘鼎意味了。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如此呢?一位是趙之謙，他的筆法是飄逸的，完全是曹衣出水、吳帶當(dāng)風(fēng)的味道。作畫是完全可以，作篆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沉著一些呢?他的筆法是二李后沒有的。還有一位是吳昌碩，經(jīng)過日本人的推崇，吳的《石鼓文》成為當(dāng)今獨步。現(xiàn)在上海的書法會，還是吳昌碩一派的天下。不過我總覺得《石鼓文》是安排妥帖的，是平正的，吳昌碩的篆法一個肩膀高上去，一個肩膀垂下來。是不是這樣就是最美，我想留給大家想一想。Diana Madiny的肩膀是平衡的，月份牌的女明星的肩膀是脅肩的，究竟哪個美，各人可以有保留的看法。

整理說明：朱東潤先生從二十一歲開始習(xí)書，從篆書開始，再隸書，再行草，卓然名家，但談書法論文公開發(fā)表者不多。近日因受委托編纂《朱東潤文存》，從先生未刊文稿(主要是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為書法講座準(zhǔn)備的講義)中整理出三篇，此其一也。原稿前有一行寫“一個故事”四字，與內(nèi)容不合，故另為擬題。希望能保存先生有關(guān)書法的一些見解。陳尚君謹(jǐn)識。

朱東潤篆書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