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藍鷹書畫總編輯陳放:“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當我們踏入楊林筆下的西河古鎮,仿佛走進了一部鮮活的歷史長卷。這座古鎮,沒有周莊、烏鎮的精致規整,卻有著令人驚嘆的時間層次感,清代門楣上的搪瓷牌、文革時期的標語、上世紀的馬賽克墻面,層層疊疊,訴說著歲月的故事。它的 “未完成性”,恰似人生的不完美,卻真實而動人。
在這里,建筑的接縫、墻體的傷痕,如同人生路上的坎坷,記錄著曾經的風雨。然而,廢墟中生長的雜樹、圩堤裂縫中的野花,又展現出生命的頑強與不屈,正如 “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西河古鎮的衰敗與新生,矛盾與和諧,都讓我們感悟到,生活本就是復雜多元的,無需追求虛假的完整,應珍視每一段真實的經歷,因為這才是生命的真諦。我們也期待,更多人能從這古鎮中汲取力量,在人生旅途中且行且思。
圖文|楊林
【寫在前面】
蕪湖,古稱鳩茲,人文薈萃之地。鄉賢蕭云從作為中國實景山水畫的開拓者,其經典版畫巨作《太平山水詩畫》,以精湛的藝術造詣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在畫史長河中留下璀璨印記,對后世藝術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
明清時期,安徽太平府轄內的當涂、蕪湖、繁昌三地,山川秀麗,名勝星羅棋布。蕭云從秉持寫生精神,博采宋時范寬的雄渾、馬遠與夏珪的清逸,元人黃公望的蒼茫、倪元林的簡淡,以及明代沈周、唐寅的精妙筆法,將諸家之長融會貫通,深入山水之間實地創作。他師法自然卻又不拘泥于表象,以獨特的藝術視角提煉山水神韻,賦予作品超越現實的幽遠意境。
43幅畫作,幅幅匠心獨運,或雄渾壯闊,或空靈悠遠,無一雷同,盡顯自然之美與藝術創新。這些作品不僅是蕭云從對家鄉山水熾熱情感的深情表達,更以其卓越的藝術成就,成為后世研習山水畫的典范之作。今日,循著先賢的足跡,秉持“鳩茲藝畫”的理念,我們將以當代藝術語言重新詮釋這片土地的山水人文,創作《太平山水新詩畫》,續寫屬于新時代的藝術篇章。
當我的雙腳又一次踏上西河古鎮,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復雜情感涌上心頭。每一次來到這里,仿佛都是一場與往昔歲月的對話。站在洋碼頭的河岸邊,眼前的景象猶如一幅被歲月涂抹的畫卷,充滿了令人恍惚的美感。
河岸邊部分水泥澆筑的防洪墻,與古代麻石駁岸相互交錯,像是不同時代的使者在握手言和。民國時期的青磚小樓頂上,突兀地矗立著現代彩鋼瓦,仿佛是歷史與現實的一場意外邂逅。
幾株雜樹從磚縫中頑強地生長出來,它們的枝葉肆意地伸向流動的青弋江,似乎在訴說著生命的倔強與不屈。這不是一座精心雕琢的景觀公園,而是時間與自然共同創作的廢墟美學現場。在這里,我支起畫架,試圖捕捉那從混沌中噴薄而出的生命力,它粗糙卻真實,就像這個時代文化記憶的隱喻,拼湊出了一座真實的時間碎片。
西河的美學密碼,就藏在建筑的斷層里。與周莊、烏鎮的精致規整不同,這里的建筑呈現出一種令人驚嘆的時間層次感。清代的門楣上,釘著“安全生產”的搪瓷牌;文革時期的標語,覆蓋了民國商號的門額;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馬賽克墻面,與清代的礎石共生共存。這種看似“野蠻生長”的混搭風格,并非刻意為之,而是實用主義建造邏輯的無心之作。
防洪的需求、時代的變遷,催生了這種因地制宜的建筑方式,卻在不經意間創造了建筑人類學意義上的“地層剖面”。
在寫生時,我對那些如傷口般的接縫情有獨鐘。水泥與青磚的咬合處、鐵皮屋檐與木構架的生硬過渡,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一種未經設計的真實。這些真實的場景,構成了西河古鎮獨特的建筑密碼。
當全國的古鎮都陷入同質化改造的泥沼時,西河的這種“未完成性”反而成為了它的“稀缺價值”。對我而言,這種真實的審美性更具現實意義,描繪這樣真實的生活場景,正是藝術的本質內涵之一。
青弋江的潮汐,同樣塑造了西河獨特的空間詩學。由于歷年不斷加高堤壩,老街的路面已經高出民居地面兩米有余,形成了奇特的“下沉式”建筑群。
曾經的門,如今變成了窗戶;從街面俯瞰,天井里晾曬的衣物像是飄揚的彩色旗幟;拾級而下,又會發現某些地下室中竟藏著完整的清代槅扇。這種垂直向度的空間折疊,打破了江南古鎮常見的平面延展模式。
在芮家巷的某個轉折處,我停下了腳步。那里有一段明代的墻體斜插入現代混凝土框架,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取景框。透過它所望見的外景,被分割成幾何狀的色塊,宛如蒙德里安的抽象畫。這種空間異質性與畢加索的立體主義有著奇妙的呼應,卻比美術館里的實驗藝術更具野性力量,因為它源自真實世界的視覺呈現。
古鎮的商業記憶,以一種幽靈學的方式存在著。那個已經消失的“武松自制醬”作坊,如今只剩下半堵危墻,墻上的墨跡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復存在,但每當江風拂過,似乎仍能嗅到那若有若無的豆豉香。
在“西美咖啡”的意式濃縮里,我仿佛嘗出了“陳恒生”藥鋪的陳皮余韻。最動人的,是那些建筑上留下的“疤痕經濟”:錄像廳的霓虹燈管卡槽、供銷社的水泥柜臺臺基、鐵匠鋪被熏黑的排風扇孔洞,這些現代商業的化石,構成了一部別樣的地方志。
我用心記錄下這些細節,并非出于懷舊,而是試圖捕捉市場經濟在不同時期的物質表達。當新開的民宿用作舊工藝仿制這些痕跡時,真正的歷史質感卻在那些未經修飾的殘缺處跳動。
王家大院的存在充滿了悖論性,它既有著清式民居的古樸韻味,又曾作為日軍水牢,承載著沉重的歷史記憶。這座建筑的價值,恰恰在于它功能的多次異化:從鄉紳宅第到軍事監獄,再到影視基地和民俗展館。門板上疊加的刀痕與彈孔,并非文物保護的瑕疵,而是歷史書寫的復調文本。
在繪制這些傷痕時,我借鑒了金繕工藝的思維,用墨筆勾勒裂縫,讓創傷成為一種裝飾。這種美學處理方式暗示著,真正的歷史記憶不應被修復成虛假的完整,而應保留其痛苦的質地。
當夕陽透過天井殘破的雕花窗欞,在地面投下鐵柵欄般的陰影時,1940年代被關押者的恐懼與2020年代游客的歡笑,在此刻奇異共存。
沿河岸邊薔薇竹籬笆墻的出現,頗具象征意義。這道去年新添的“景觀防線”,試圖用浪漫的植物學柔化堅硬的防洪工程,卻意外暴露了當代遺產保護的困境:我們既需要功能性設施抵御洪水,又渴望擁有符合田園想象的審美符號。
當五月的薔薇凋謝,露出竹籬時,我不禁思索,數年后,腐爛的竹籬薔薇墻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這種矛盾變得愈發明顯。在寫生時,我有意將盛開的薔薇隱滲在傳統筆墨滲化的宣紙中,不著一點薔薇盛開時的燦爛色彩,因為正是這種張力定義了當代西河——它不再“純粹”,但因此更加真實。
西河的悖論在于,它的衰敗成就了它的當代性。當內湖的防腐木步道因腐朽而封閉,蘆葦趁機重新占領失地,大片的綠色浮萍鋪滿了內湖的圩塘,形成了一片綠色的沼澤,這里又是水鳥和野生動植物的樂園。
這種自然對人工的逆向殖民,構建了一種動態平衡的生態系統。我的畫筆不再執著于“修復”古鎮的完美形象,而是轉而捕捉圩堤裂縫中的野花、歪斜門框框住的云朵,以及從廢棄醬缸里長出的一叢綠竹。這些非規劃的生機,
這些非規劃的生機,或許比任何保護方案都更深刻地詮釋了“生生不息”的真諦,這就是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也是藝術的筆墨應該深深扎根的自然土壤。
在這個崇尚“修舊如舊”,或是完全摒棄傳統文化思潮的時代,西河卻固執地保持著“修舊如新”與“任舊腐朽”的中間狀態。它的價值不在于是否“原汁原味”,而在于呈現了文化記憶如何在時間的長河中變形、重組、異質化。
當我收拾畫具準備離開時,一群美院的學生正對著坍塌的醬坊寫生。他們畫布上的廢墟,不是終點,而是起點——一場關于記憶如何轉化為創造力的視覺實驗。青弋江水依舊沖刷著駁岸,帶走一些泥土,又沉積下新的泥沙,明年的古鎮,不知又會增添哪些新的元素,又會有哪一座老房在時間的洪流中坍塌。
這種緩慢的變化,或許才是古鎮最本真的“保護規劃”,而我們每個人,都是這一保護計劃中無形的參與者。我當然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員,只要有時間,我每年都會來到西河,見證它的變遷。
2025年夏于鳩茲楊林
楊 林,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安徽黃岳畫院院長、徽州碑林藝術館館長,零界點:朱零山水畫研究會副會長。曾獲全國首屆揚州八怪杯書畫大獎賽一等獎,尚意2017全國美展最高獎(中國美協)、入選2017涇上丹青全國美展(中國美協),2017年安徽省美術大賽最高獎,2018中國福州海上絲綢之路中國畫展最高獎(中國美協)。
入選2018山水硯都多彩肇慶全國美展(中國美協)、2019年弄潮杯全國中國畫大賽優秀獎(西冷印社主辦)、2019首屆吳昌碩國際藝術大獎賽二等獎(西冷印社主辦)、建國70周年安徽省美術大賽優秀獎(安徽省美協主辦)、2020"中國美術世界行"成果匯報展最高獎(中國美協)、第四屆"弄潮杯"錢塘江金石竹木拓片展二等獎(西冷印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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