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未滿十六歲的我,在后湖小學“戴帽班”(即小學校內附設的初中班)完成了初中學業。在那個升學靠推薦的特殊年代,因家庭成分的緣故,本應屬于我的高中學習資格被強行剝奪。
當同班同學坐在高一教室學習時,我卻拉著老祖宗傳下的原始播種工具——耩子,在生產隊的農田里弓身勞作。身份如一塊浸水的青磚,沉甸甸地壓在我稚嫩的肩頭上,讓我喘不過氣來。
一天,勞動臨近結束,隊長突然趕來召集開會,傳達上級指示:抽調民工去東海疏浚沭河河道,生產隊的壯勞力都要參加,工期半年。盡管河工是一項苦差,剛走出校門的我仍被列入首批十二人名單。
母親連夜為我準備行囊:二十來張本地常見的山芋煎餅,滿滿一玻璃瓶的炒煳鹽,一床摞滿補丁的被褥。她還用舊衣片,特意為我縫制了一條六層布的墊肩,足有半指厚?!皠e小看這東西,圍在脖子上,保暖護肩,抬土拉車耐磨。”母親邊說邊幫我披在肩上比試大小,指尖在細密的針腳上輕輕摩挲,目光里滿是擔憂與不舍。
次日上午,我們動身出發,徒步二十多里,下午3點多鐘趕到了草橋車站,準備乘火車前往200多里外的東海沭河疏浚工地。
直到深夜十點多,一列黑色悶罐車才喘著粗氣緩緩進站。車門打開,里面黑洞洞的,啥也沒有。我們攀著帶有鐵銹的把手進入車廂,尋了個相對干凈的地方安放行囊。半小時后,鐵路工人過來關上車門,光線愈發昏暗。車廂一側約40×50厘米的小窗,漏進幾縷月光,灑在橫七豎八的行李卷上。不知何時,火車終于啟動,我趴在行李上,隨著車身的震顫,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在夢里,我仿佛已到沭河工地,想象著每天八小時工作制,以及餐廳里可口的飯菜……第二天中午,我們從海州車站下了車。雙腳剛一落地,帶著咸味的海風裹挾著冷雨迎面撲來,我不由地縮了縮脖頸,連打了幾個寒顫。在有關部門的安排下,我們12個人分別擠上兩輛三輪車,冒雨前行。來到工地附近后,又滑滑擦擦步行了二三里路,才找到幾天前先行民工搭好的工棚。
工棚呈人字形,由蘆葦麥草搭建,南北兩檐著地,東墻上留有一個門洞,房梁上掛著一盞馬燈,地上鋪滿麥穰子,上面有幾張散開的蘆席。一進門,一股陳腐氣息撲面而來,大家皺著眉頭,忍不住咳嗽起來。十來分鐘后,我們在西墻上掛好菜瓶、煎餅包,各自找地方安頓下來。
次日天還沒亮,指揮部的號聲撕破晨霧,響徹整個沭河工地。作為第一天開工,大家都有些緊張,匆匆起身洗漱、吃早餐。六點整,號聲再次響起。我系好母親縫制的墊肩,和其他民工一起扛著鐵鍬、拉著平車,涌進了沭河行水河床,疏浚工程正式開啟。
起初河床尚淺,大堤也不高,挖土拉車還不算特別辛苦。站在舊河堤上俯瞰整個河道,除河沿一溜類似的工棚外,整個河灘密密麻麻全是人,越往遠處人影越小,來來往往如同螞蟻搬家,每個人都在奮力勞作。六點半,指揮部的喇叭準時響起,新聞節目過后是天氣預報。最令人期待的,是女播音員那動人的結束語:“民工同志們,明天同一時間,再會!”那溫柔悅耳的聲音,如春風拂過每個民工的心田,讓大家在疲憊的勞作中,多了一絲美好的憧憬。
隨著時間推移,河床挖得越來越深,河堤也越堆越高。從河床到河堤,要爬兩次坡,中間是長約800米的河灘路,由于重載車輪的反復碾壓,路面布滿深陷的車轍溝。挖土運土三人一車,分工明確:當中一人緊握車把,掛袢駕轅,掌控方向;另外兩人在車兩側拉繩助力??哲嚪党虝r,拉繩的人常常往車上一坐,成了“甩手掌柜”。而我,因家庭成分的原因,盡管才16歲,又瘦又小,從未干過重活,卻只能咬牙扛起駕轅的重任。
天氣愈發寒冷,真正的挑戰開始了。前一晚挖過的河泥,一夜之間便結上厚厚的冰層。鐵锨鏟不動,我們就掄起鋼鎬用力砸,再將砸開的凍土塊鏟到車上。有時凍土塊太大,干脆兩臂抱起扔上車。一番忙碌后,早已渾身汗流浹背??蔀R起的冰土粒鉆進脖頸瞬間融化,冰水順著脊背往下流,冷得人直打顫。長時間用力,雙臂酸痛不已,虎口也被震裂。從家里帶來的手套,沒幾天就磨破了,晚上借著馬燈昏黃的燈光,我一針一線地縫補;來不及縫時,就把手套反過來戴,或者左右手換著戴,即便如此,手上還是布滿裂口。
海風如刀,吹在臉上,生疼。拉著裝滿泥土的平板車,我們拼盡全力登上河沿,再走一里多路運到大堤跟前?!笆箘拍恰箘拧贝蠹液爸栕?,咬緊牙,繃緊車袢,一步一步往上挪。到了堤頂,三人合力扛起前車架,讓土從車廂滑落。這一刻,渾身力氣仿佛被抽干,汗水濕透衣衫,只能大口喘著粗氣。空車返程時,風更大了,尖叫著往身上撲,汗水很快變得刺骨,眉毛上都結了冰碴。沒處躲,也沒法躲,我只能把墊肩緊了又緊,側過身子,用一邊肩膀硬扛著風。每當這時,心里就涌起對母親的無限感激,要不是她縫的這個墊肩,真不知道該怎么熬過這些苦日子。
靠近東海,土壤潮濕,河底總是積水,影響第二天施工。因此,每天收工前,都得挖半米多深的排水溝,大家稱之為“挖龍溝”。這活需要五六個精壯勞力,脫了棉褲,赤腳踩在泥水里施工。半小時后上來,腿腳凍得發紫,有時夜里還得下去疏通。每次這樣的活,我都得參加,再冷再累,也只能默默咬牙堅持。
原先開會說的每人每天1角5分錢菜金,始終未見蹤影,我們只能吃從家里帶來的炒煳鹽和黑咸菜。飯不夠了,就啃山芋煎餅。陰雨天,別人能在工棚里休息,我卻總是被派去附近村里拉柴草,或者到公社指揮部修理車輛。這些委屈,我只能偷偷抹眼淚,默默咽進肚子里。
白天盼著太陽快落山,收工后渾身像散了架。晚飯后,我常常一個人坐在河沿,望著天邊慘白的月亮,思念著家中的父母和生病的兄長。未來的路該怎么走,我看不到一點希望。有一回,我在夢里回到了教室,和同學們一起做開平方、開立方的數學題,老師講得特別細致。醒來后,我細細回味著夢中的解題步驟,興奮得睡不著覺,那一刻,仿佛忘記了自己身為民工的身份。
又一個傍晚,太陽已經落山,眼看就要收工吃飯了。我們的車正往河堤上爬,兩邊的人著急地喊:“使勁,回去吃飯!”我咬著牙,攥緊車把,肩膀拼命往前頂,土車一點一點往上移。突然,“嚓”的一聲,肩上的車袢斷了!我整個人一下撲倒在坡路上,背后三角鐵焊接的車前撐重重地砍在腳后跟上。劇痛像炸開的火星,從腳跟瞬間竄遍全身,鮮血汩汩地冒了出來,染紅了一片泥土。我跌坐在地上,慌亂地扯下腰間的手巾,緊緊裹住傷口。稍作休息后,我找了根木棍當拐杖,跌跌撞撞摸黑走了二里路,才找到公社指揮部的醫務室。醫生檢查后,松了口氣:“還好,骨傷不重!”打針、處理傷口、拿藥,最后給我開了兩天的假條。
可第二天,領隊卻對我說:“不能出工,把我的衣服洗了。”緊接著,有人遞來幾雙鞋子:“一塊洗!”兩天過去,續了一天假。到了第四天,我忍著痛,一瘸一拐地上了工。直到半個月后,腳后跟的傷才慢慢好起來。
一個多月后,村里的生產隊長來工地慰問,帶來了每人八兩熟豬肉和每人每天半斤的口糧。口糧交給村部食堂,豬肉我們自己留著。每天正午,我會在剛出籠的米飯里塞進兩片豬肉,兩者結合,不一會,肉熱了,飯溫了,口感絕佳,那是一天里最幸福的時刻。
縣指揮部難得放了一場晚間電影,河堤上豎起露天屏幕,成千上萬的民工聚集在堤下。電影里,蘇聯先進的工程機械如同巨人的手臂,靈活高效地工作著。再看看我們,靠的全是人力,一鍬一鏟,一車一擔,顯得那么渺小又無力。那一刻,我心里滿是感慨:我們盼著的“電燈電話”時代,什么時候才能實現?。?/p>
為了提高效率,有些村子開始搞工具改革。他們在大堤高處豎起單輪架子車,用凹槽車圈作定滑輪,柴油機牽動繩子,把運土車拉上高高的堤頂,大家叫它“倒拉?!?。可我們村因為沒錢,只能繼續靠人力,一步一步地硬扛。
工期過半,工地將開展進度評比。大隊領導召開會議動員民工獻計獻策,我村戚桂合一拍胸脯,大聲說:“不發幾個昏,怎能趕先進!”第二天半夜兩點,全村民工行動起來。河床底,鐵鍬砸冰、鏟土的聲音“砰砰”作響;河灘上,人影匆匆,紅旗招展。我們拉著土,頂著海風,碾著冰碴,喊著口號。在太陽升起時,已經往返了13趟。早飯后顧不上休息,接著干。就這樣,隔天一次,連續突擊了三次,我們村的進度終于追上了先進村。評比結束,因為戚桂合那句響亮的話,還有大家的拼命苦干,我們村捧回了一張大紅獎狀。
年關已近,我村的工程也接近尾聲。縣指揮部工程人員測量、劃線后,我們開始挖界墻,平整河底、河坡。河坡因長期碾壓、冰凍,堅硬無比,只能用鐵棍一點一點撬,再把余土運走。三天后,100米寬、7米深的梯形行水通道終于完工。接著修整大堤!指揮部的履帶拖拉機吐著黑煙來回輾軋,我們再拉土補足高度和寬度。兩天時間,大堤也整好了。至此,我們生產隊首批12人的工程量,圓滿完成!
慶功宴上,吃的白菜粉條燉豬肉,喝的古宋白酒。大家紅光滿面,開懷暢飲,工棚里歡聲笑語,熱鬧非凡。夜里,不少人渴得厲害,迷迷糊糊地把兩盆洗腳水都喝光了,還咂著嘴說:“甜,真甜……”
除夕前一天,我們踏上了歸途。磨破的棉襖,滿手的老繭,還有省下的幾個大饃饃,成了這次河工的“戰利品”。被海風吹黑的臉龐,比以前健壯的身體,是沭河送給我們最特別的禮物。
回到家,奶奶捧著我帶回的大饅頭,笑得合不攏嘴。弟弟興奮地爬上我的肩,仿佛我是他最堅實的靠山。母親上下打量著我,伸手捏了捏我的臉,心疼地說:“黑了……結實了……”說著,她解下我脖子上的墊肩,輕輕摸了摸,眼眶一下子紅了:“唉,就剩一層了,眼看就要磨穿,這得費多少力氣啊……”我拉著母親的手,滿是感激:“娘,多虧了您縫的這個墊肩……”放好行李,我就想去收拾院落,母親攔住我:“不累?”我叉開腿,緊握拳頭,用力做著擴胸運動,大聲說:“不累!不累!”真的,不累了!
沭河工地的磨練,讓我肩寬體健,腰桿硬朗,思想開闊。曾經唯唯諾諾的性格,在汗水與泥土的磨礪中也變得堅韌起來。此刻我信心滿滿,感覺能承擔起家庭重任了!
此后兩年,我主動要求參加東海沭南航道的開鑿和邳州綱河的加深等任務,因為我明白:風雨過后松更翠,磨過的寶劍更鋒利。只有不斷地刻苦磨礪,才有勇氣直面生活的各種挑戰!
70年代末,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壓在我肩上的那塊“青磚”終于被卸下。1980年,我憑借一個初中生的文化基礎,通過自學考入高校。如今,年近古稀的我,依然站在教室的講臺上,熟練地使用著一體機教學,還時常在教師會上分享教學經驗。
回望一生,也正是那段沭河工地的歲月,鋪就了我不懼風雨的人生底色。我始終感恩母親縫制墊肩給予的溫暖,感激沭河工地的艱苦磨煉,更感謝那個在困境中咬牙堅持的自己。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