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人工智能的“魔杖”已經開始讓創作改道、使文學變天,文學似乎不再是昔日那個“文學”了。“人工智能”的高頻熱詞在給文學帶來創作“技術紅利”的同時,也帶給當代文壇三道必須面對的選擇性難題。
01
智能技術:創作利器還是“幽靈工具”
人工智能并非為文學藝術而生,但從幾年前“微軟小冰”寫詩開始,尤其是ChatGPT和DeepSeek這類生成式語言大模型的橫空出世,AI創作被迅速推向文學前臺,在越來越多的創作實驗中深度介入文學生產。智能技術究竟是大殺四方的創作利器,還是某種神奇的“幽靈工具”,仍然具有不確定性。從創作實踐看,AI的文學功能有兩個突出表現。其一,更適于在人機協作狀態下輔助創作,暫時尚不能完全替代作家。如借助AI創作的百萬字玄幻小說《天命使徒》,其核心模式為“大語言模型+提示詞工程+人工后期潤色”,主創者說該小說AI貢獻了70%、人力只貢獻了30%,但掌控故事創意、寫作過程和作品質量的仍然是人,而不是機器。其二,對比文學和藝術創作,AI創作藝術時效率更高,它強大的視頻、音頻制作能力,可以輕松實現文生圖、文生視頻、文圖生視頻;而就文學本身來看,AI更適合寫詩、散文、短篇小說或劇本創意,不太適合創作鴻篇巨制的文學作品。這是為什么呢?長篇之難主要不在技術瓶頸,而在生活積累和生命感受。文學創作,尤其是大長篇寫作,不僅考驗創作者的文學素養和創作耐心,更要有豐富的生活歷練和感同身受的生命體驗。在寫作領域,需要克服的恰好是主體生命意義上的問題,而這是AI天然沒有的,是它從起源意義上不會獲得的。正因如此,有人認為,作家可能是最后一個被人工智能顛覆的職業。
人工智能說到底是一種“擬智能”,它永遠擺脫不了自身天然的局限性,將其施之于文學時,必須看到其表達限度,承認它的文學邊界,規避它的創作短板。在通用人工智能(AGI)尚未實現的情況下,AI寫作只是基于已有的數據訓練材料,按算法概率連詞成句、連句成段,卻并不知道自己寫出來的是什么。而缺失了“肉身經驗”,沒有來自生活的切膚之痛和植根于生命的愛恨情仇,必將斬斷作品和作家之間社會的、歷史的、生命的有機聯系。AI自身無法產生意義,是作家利用AI賦予作品以生命的意義。
02
創作紅利:崇尚量產還是追求品質
AI作為一種智能工具,高效和量產是它的“金手指”。盡管AI在作品創意方面尚需依賴人類,但其處理大量文本的能力是驚人的。大語言模型用短短一個半月便完成了百萬字小說《天命使徒》,而一位成熟的網絡作家要完成同樣的工作量,通常需要一整年。科幻作家鮑徹(Tim Boucher)使用AI工具在9個月內創作了97部作品。人工智能的產出效率是毋庸置疑的,但問題是文學的意義并不在于寫作速度或量產規模,而在于作品的品質及其創新價值。
可見,人工智能帶給我們的創作紅利不在于倚馬可待的產出速度,或望塵莫及的創作產量。相反,“快”根本不能成為其長處,而恰恰是短板。人工智能的工作原理是對已有大數據模型進行自我訓練,以形成語料信息的模型整合與選擇性匹配,其有效度取決于數據庫儲備的豐富性與多樣性,尤其是語料數據的質量水平。而當下用于模型訓練的數據質量與文學應有的價值水準之間,可能是不匹配的。AI聯網搜索到的信息,每天都在用AI生成幾十萬、上百萬篇內容倒灌給搜索引擎,當然也倒灌給AI,這就導致智能大模型生產的內容“AI味”特別濃,如繁復的比喻、空洞的修辭、小標題分段等。即便是來自文學網站平臺或傳統媒體如圖書、報刊的文學信息,用其訓練出來的“智能體”也缺失文學原創性,與文學追求創新、品質至上的原則也是不兼容的。文學來自生活,AI文學來自語料庫;作家用靈魂創作,AI用程序謀篇;文學的“根”深植于人的生老病死的生命體驗,而AI創作則是冷冰冰的“無痛操作”。可見,只有追求“質”而非崇尚“量”,文學才可能真正分享到人工智能的創作紅利。
03
人與機器:誰才是“芯文學”的立法者
常識告訴我們,文學永遠只屬于人,而不屬于機器程序或其他任何東西,世界上不存在無人的文學。AI可以“擬人”創作,卻永遠無法替代人,它能替代的只是不會使用AI的人。在人工智能越來越普及的今天,我們所擔心的并不是AI像人,而是人像AI一樣去創作和思考,讓人工智能創作的文學成為“AI化的人工”文學。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說,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這對我們理解人工智能創作中人的主體性依然有效。
如果AI強大的“擬智”功能已經可以替代人類創作出“芯文學”,那么誰才是“芯文學”的立法者和仲裁者?是人,還是機器?答案只能是前者。我們堅信,只有人才是文學包括“芯文學”的立法者,一方面是基于我們對人的主體性的信仰,以及千百年來確立起來的文學與人的審美關系的歷史站位;另一方面則是源于人工智能創作有賴于人類規制的底層邏輯:沒有生物學基礎,AI事實上存在難以擺脫的兩大短板。
一是依存數據訓練而非生物代謝的AI“擬主體”,沒有文學創作不可或缺的真情實感。人類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我們會“感受”,技術化的智能體沒有感受器官,無從獲得體察世界、感知生命的能力,也就沒有自己的愛恨情仇和人之常情,這與必須以真情感人的文學來說是格格不入的。AI創作也可以描寫情感、表達情緒,可那不過是代人“擬情”,或“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AI還能從人的語氣、聊天節奏或臉部肌肉上識別情緒,精準捕捉人的情感變化,以撥動人的“情緒按鈕”,但那不過是對“生物信號”的數據讀取,并不是共情人的心靈波動,它不能代替人感受愛、愁苦與希望。情感是人類最后的堡壘,也是文學存續的錨地,AI的“情感虛置”正是它創作時面臨的瓶頸。
二是無從自主實現作品的意義賦能。當下的AI應用受到“場景”限制,如AlphaGo只在圍棋領域超越人類、智能導航只可以在復雜空間精準定位,卻從事不了其他活動。無生無死的AI智能體沒有自我意識與生活經驗,不能與環境發生互動關系,無從自發形成價值判斷和意義生成。僅靠技術性智能“計算”出來的作品,無以創造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說的藝術“靈韻”(Aura),無從編織出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說的“意義之網”。如果文學創作不提供價值認知,那些呈現在電子屏幕上的像素不過是一堆無意義的符號排列。
文學作品的原初構想是人,提示詞工程由人設計,創作輸出效果由人取舍,如何修改文本由人來掌控,作品的倫理值和藝術效果也要由人來判斷。故而,無論人工智能如何強大,“芯文學”的立法者終究還是人。人工智能有長處也有短板,凡是它存在短板的地方,都是人類不可替代的地方。
作者系中南大學網絡文學研究院院長、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責任編輯:許可
新媒體編輯:宗敏
如需交流可聯系我們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