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俠(右二)與戰友們在朝鮮戰地合影
1944年,抗戰已近尾聲,但革命的征程仍在血與火中蜿蜒。在一片斑駁的光影里,我將紅布條系在槍桿上,換上大到過膝的軍裝,成為了新四軍的一員。
那年,我只有13歲。來不及洗凈沾滿墨漬的手,來不及把書包送回家,甚至來不及與父母好好地告個別,便隨著大部隊開始了急行軍的征程,向著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大踏步前進。
雖然我稚嫩的肩膀還未褪去青澀,但和軍營里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一樣,同睡一草鋪,同吃一鍋飯,在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在炮火連天里穿行如電,每一道車轍、每一處彈痕,每一寸焦土,都留下了我們用青春、熱血和生命鐫刻的忠誠印記。
1950年,解放戰爭的硝煙漸漸散去,隨著新中國的成立,我也迅速成長為一名年輕的少校軍官。彼時國內局勢尚未完全安定,百廢待興之際仍有諸多挑戰亟待解決,在組織的安排下,部隊一路南下,最終駐扎于浙江黃巖休整待命。
初到黃巖,部隊在這座充滿江南韻味的小城里安營扎寨,一邊訓練,一邊補充物資裝備。夏日的風里裹著梔子花香,將戰士們輕輕搖晃…… 區里派來了工作隊,慰問“最可愛的人”,夢蕖就是在這時闖進了我的生命。她大我2歲,細高的個兒,眉宇間藏著春水般的靈韻,說起話來,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吳儂軟語裹著唐詩宋詞,如潺潺溪水淌過青石小路,令人不覺沉醉。不知她從哪兒打聽到,我小小年紀就扛起了槍桿子,竟然驚的她連連絮叨個不停:“13歲?怎么可能,我13歲還在私塾里搖頭晃腦背《論語》呢,你卻已經南征北戰了?!了不起,了不起的小戰士,書里的少年英雄原來真的存在!”
得知我嗜書如命,夢蕖從區文化館帶來泛黃的線裝書。牡丹亭的唱詞、徐志摩的新詩……等等。在煤油燈下,我們一起反復咀嚼,熱烈探討,燈芯爆裂的輕響與激昂的話語交織,字句間迸發出的熱忱,將寒意漸漸驅散,在這方小小的天地里,筑起了獨屬于我們的精神圣殿。
有天清晨,我去夢蕖家還書。叩開的木門里走出一位溫婉的婦人,想必是夢蕖的母親了。說明來意后,老人家熱情看座,又急忙轉身去里屋叫醒夢蕖。 不一會兒,閨房的門開了,但見她披散的長發如瀑傾瀉,惺忪的睡眼似蒙了層薄霧,一襲素色紗裙松松裹著纖細的身形,未著粉黛的容顏,卻比冬雪更潔凈,如初綻的白梅,又好似一朵被露水浸透的梨花……一時間恍若誤入人間謫仙,目瞪口呆的我,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不久,抗美援朝的號角驟然響起,部隊即將跨過鴨綠江,奔赴朝鮮戰場。 送別的站臺上,夢蕖身著淺色綃紗連衣裙,依舊銀裝素裹,依舊亭亭玉立。一陣風襲來,幾縷凌亂的發絲拂過微泛紅潮的臉頰,半掩著那雙氤氳著水霧的杏眼。薄如蟬翼的裙擺如欲飛的蝶,沿著風的軌跡綻出層層漣漪,仿佛把整個春天的云朵都裁成了她裙裾的褶皺……
列車緩緩啟動,我們緊握著的手不得不慢慢松開,夢蕖本能地跟著跑起來,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站臺上最后一個信號燈縮成了小紅點,直到那抹牽動心緒的素色裙裾最終揉碎在鐵軌盡頭的霞光里……
在這之前我不懂感情,而此刻,眼眶里漫過的酸澀潮意,胸腔里翻涌的滾燙熱流,讓我明白了,什么是依依不舍,什么是牽腸掛肚! 在朝鮮的日子漫長又短暫,轉眼三年過去,部隊批準我回家探親。三年的光陰像懸在心頭的沙漏,每一粒都沉淀著思念!終于又可以回到祖國,回到那個魂牽夢繞的地方! 顧不得旅途疲憊,緊握著那張泛黃的地址,在黃巖的大街小巷瘋一樣的尋找,生怕慢一步,那些等待就會被歲月沖散一樣。找啊找,找了兩三天,也沒有找到夢蕖的蹤影。無奈之下只好求助當地政府。經多方打聽,才知夢蕖隨工作隊外出執行任務去了。
重逢那日,當夢蕖推門而入的剎那,那抹熟悉的素色突然定格。她垂眸整理絲巾的動作,仍帶著當年的溫婉,只是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成熟。當她抬眼望向這邊,睫毛輕顫的弧度像極了那年梔子樹旁欲說還休的模樣……她轉身微笑,時光仿佛在這一刻折疊又展開。
區領導專門給夢蕖放假半月,叮囑她一定要陪同好前線來的志愿軍同志,還特別為我們訂了兩間賓館,夢蕖住在西間,我在東邊。
每天清晨未及起床,細心的夢蕖早就為我擠好了牙膏……早飯后我們沿著西湖并肩而行,行至垂柳拂岸的長椅時,她總是從帆布包里取出泛著墨香的詩集,然后我們的指尖交替著劃過那些雋永的詩句……而當她突然靈感迸發,掏出筆來急切地寫詩時,我總是情不自禁地靜靜凝望,晨光斜斜掠過她的睫毛,將她專注的側臉勾勒出道道蟬翼似的金邊,像是從舊時光里漫出來的油畫,定格著時光的溫柔,凝固成永不褪色的浮雕! 美好的時光總是一晃而過,匆匆地我又踏上歸隊之途。剛回到部隊,我便迫不及待地遞交了結婚申請書。而審查的結果卻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因夢蕖出身資本家家庭,被認定存在“歷史問題”。在申請遭到駁回后,組織上又以“階級立場不夠明晰”為由,將我定性為“右派分子”,隨即遣送回國,押往黑龍江巴彥縣接受勞動改造。自此,人生軌跡被徹底改寫,陷入了一段艱難又漫長的歲月。
離開了家一樣溫暖的部隊,離開了朝夕相處的戰友,從此一個人在驛馬山麓打柴,在松花江半筑堤,在風雪彌漫的荒原上趕馬車,在小興安嶺的原始森林中扛木頭……肉體不堪負荷,精神幾乎崩潰……但此時,只要想起江南的梔子花香,想起風中飛舞的素色裙裾,暖意便頓時涌上心頭,這暖意如簡陋住處角落里那盞暖黃的臺燈,令我在荒蕪的歲月里,依然可以觸摸到希望綻放的溫度! 時光飛逝,彈指間二十二載倏忽而過,此時我已步入不惑之年。二十二個春秋宛如潮水滌蕩著生命的堤岸,在記憶的沙灘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印記。當撥亂反正的曙光穿透歷史的重重迷霧,那些蟄伏在歲月深處的煎熬與期盼,終于在時代轉折的節點,化作萬里晴空,照亮了沉寂太久的時光。1979年4月13日,原部隊一紙召回令,讓蒙塵的歲月重現光明。組織審慎復查后,鄭重作出平反改正決定,不僅為我洗清過往冤屈,更全面恢復了黨籍、軍籍及應有的政治待遇。
喜訊如春潮啊,恨不能劈開時空的阻礙,即刻奔向魂牽夢繞的身影,將這份滾燙的歡欣連同思念,在第一時間塞進愛人的掌心……然而,時隔這么久,我倆早已失去了聯絡,如今她身在何方,去到了哪里,我全然不知。得知夢蕖遠去美國的消息,已是許多年后的事了……
每當暮色滲進書房,我總是習慣性地坐在窗前,看窗外的銀杏葉開始簌簌飄落。那本泛黃的詩集靜臥在茶幾上,里面夾著孟蕖寫給我的半闕詩稿,紙頁磨毛了,墨跡已暈染,卻像極了我們無疾而終的愛情。我常想,如果沒有當年那些階級審查,如果歷史的車輪轉得慢一些,此刻,我們或許也能像尋常老夫妻般,在搖椅上共讀一本書,任墨香與白發糾纏成歲月里最最溫柔的詩行……
夢蕖走的消息是去年冬天傳來的,大洋彼岸的來信墨跡清淺,說她臨終前總是握著本中國詩集,扉頁上歪斜的字跡寫著“贈小戰士”。那一晚我捧著信箋坐了整夜,暖氣管道發出嗚咽的聲響,恍惚間又回到黃巖的清晨,她踮著腳,將擠好牙膏的牙刷塞進我手里,指尖的溫度比初生的朝陽還要灼熱…… 思念是枝頭不肯墜落的殘葉,懷想是漫過窗欞的月光,它們攜手挨過四季,等我驚覺時,日歷上的數字已長成了2025。
如今,我九十五高齡了,算起來夢蕖與我初識到現在,已經足足七十五年之久了! 這些年,她留下的詩集成了我對抗歲月的盾牌。
今夜,我又將詩集貼在胸口,窗外的晚霞紅的灼眼,依稀仿佛中,那個身著素色裙裾的少女,又踏著暮色,從記憶深處走來……
原來最深的懷念不是淚流滿面,不是捶胸頓足,而是在某個尋常的瞬間,突然發現心底的那個人早已化作自己生命的紋路,與心跳同頻,隨歲月鮮活。
【作者聲明:筆下的悲歡離合,皆來自真實人物的人生軌跡。文中的“我”,原名李玉俠;“夢蕖”,原名毛夢蕖。未改動故事的筋骨,只在敘事間增添了幾縷文字的柔光。】
作者簡介
原名李敏 又名心然
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80年代畢業于江蘇師范大學生物系
90年代末動筆散文作品散見國內各地報刊,并在各類征文大賽中獲獎代表作《想的 看的 過的》《黑色迷霧》《青春不是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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