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欲熏心，讓昔日座上賓的行長們淪為階下囚，“一鍋端”這不只是懲戒，也是警告與試點。

徐凡淋、劉亞丨文

“我知道他們的事，也參與過，我可以提供完整線索。”

曾是證監會主席助理、上交所總經理、浙江省副省長朱從玖一句話，撬開了整個浙江金融系統長達十余年的貪腐暗箱。

據悉，號稱“朱十億”的朱從玖，因“受賄罪”被提起公訴，受賄數額特別巨大，原計劃考慮判處死刑緩期執行，在審訊中，因主動供述了自己未被掌握的其他犯罪事實，并交代了一批同案人員，死刑得以轉機，改為無期徒刑。

在朱從玖長達20多頁的供詞中，涉及中國銀行、工商銀行、建設銀行、農業銀行四大國有銀行的浙江省分行、杭州銀行、浙商銀行，共10余位行長級別干部，以及多家券商、PE機構，多個政府融資平臺負責人等，可說是浙江金融業“一把手”幾乎被連根拔起，無一幸免。

2023年3月~2025年5月，在兩年多時間內，浙商銀行原行長張榮森、中國銀行浙江省分行原行長郭心剛、建設銀行浙江省分行原行長高強、杭州銀行原行長虞利明、農業銀行浙江省分行原行長馮建龍、工商銀行浙江省分行原行長沈榮勤、浙商證券原總裁王青山、交通銀行寧波分行原行長屠良鋼、浙江省委金融辦原副主任潘廣恩等相繼被查或主動投案，浙江金融業陷入“巨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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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居高位的“十億（副）省長”

1965年，朱從玖出生于安徽省肥西縣一個普通農家，畢業于安徽財經大學，后就讀于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部，之后一路攀升，一度是金融界最棘手可熱的“政策通”學者官員，中國金融監管體系最核心的一代人。

公開資料顯示，朱從玖1992年11月進入中國證監會，到2012年5月轉任浙江省副省長前，他在中國證監會、上海證券交易所任職近20年時間；2012年朱從玖升任浙江省副省長，主管國資和金融，于2022年6月辭任。2023年1月朱從玖當選浙江省政協副主席，僅三個多月后任上被查，這年他59歲。

在過往履歷中，出任上交所總經理的時候，年僅35歲的朱從玖是上交所最年輕的總經理，前途一片光明。

2011年下半年，民間借貸、聯保危機在浙江數度爆發，浙江中小企業融資難問題凸顯，經濟受到拖累，溫州更是成為“重災區”，大范圍出現民間金融鏈條斷裂。

這一背景下，2012年3月，國務院啟動溫州金融改革12條，同年5月18日，47歲的朱從玖調至浙江，成為浙江分管金融的副省長。

“圓臉、戴黑框眼鏡，憨厚敦實。”這是朱從玖在浙江初上任時給媒體的第一印象，不“像”貪官。

朱從玖喜歡讀書，喜以“金融學者”自居，講話時常引用《道德經》、《孫子兵法》。主政浙江金融時，他提出要“讓金融回歸實體，服務科技，重構金融資源網絡”。

朱從玖把多年積累的券商資源，導入浙江；與省內銀行系統的高管建立“非正式小圈子”，鼓勵地方政府搞“政府+金融平臺”的融資模式。

在他主政期間，浙江多個城市設立了“產業投資引導資金”“金融創新服務平臺”“政府擔保公司”等多個平臺。

這些平臺，成了地方舉債與企業輸血核心工具的同時，后來也成為權利尋租的重災區。

這點從朱從玖“朱十億”稱號得以體現，根據公開報道，朱從玖的妻子從事收入較高的私募基金行業，家庭資產雄厚，多年以來就是證監會及浙江省高級干部里公開的“有錢人”，向組織申報的財產高達數億元，人稱“十億（副）省長”。

2023年5月4日，朱從玖被查。根據官方通報，他涉及為多家企業IPO提供便利；指令銀行發放不符合條件的巨額貸款；通過“干股”“代持”方式收受巨額財物；與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關系；受賄金額高達1.05億元。

因案情嚴重，數額特別巨大。原計劃以“受賄罪”提起公訴，考慮判處死刑緩期執行。朱從玖在最后關鍵時刻上交一張供詞“自救”，在浙江金融業掀起滔天巨浪，撬開整個浙江金融系統的黑箱。

法院通報表述其“配合調查態度好，揭發他人有重大立功表現。”最終判了無期徒刑。

有人稱，辦他，就像推倒一堵墻，墻后是金庫。

朱從玖這位曾主導了許多金融產品的設立審批，推動各類平臺化運作，浙江金融系統的設計者，結果卻成了規則破壞者，成為“政、銀、企”三方的灰色腐敗通道。

02

“全國金融勞模”沈榮勤

根據公開資料，因朱從玖案卷入風波的至少有超10位金融業高官落馬，含中國銀行原董事長劉連舸、證監會原主席助理張育軍、證大投資集團董事長戴志康、上海證券交易所原副總經理劉逖、浙商證券總裁王青山、中信建投總經理李恪平、景林股權投資總裁高斌等相繼被查。

這之中，包括六大行行長，中國銀行浙江分行原行長郭心剛、建設銀行浙江分行原行長高強、中國工商銀行浙江省分行原行長沈榮勤、農業銀行浙江分行原行長馮建龍、浙商銀行原行長張榮森、杭州銀行原行長虞利明，尤為引人關注。

今年5月27日，中國工商銀行浙江省分行原行長沈榮勤被帶走調查，成為朱從玖供出的又一顆關鍵棋子。5月30日，官方通報落馬，啟動調查。

公開資料顯示，沈榮勤，浙江仙居人，高級經濟師，畢業于浙江金融職業學院，先后任職中國工商銀行浙江仙居支行員工、副行長、行長，工商銀行浙江省分行副行長。2006年，調任工商銀行山東省分行行長。2011年，重返浙江，出任工商銀行浙江省分行行長，兼任杭州金融研修院院長，浙江省銀行業協會會長及首屆浙江省金融業發展促進會執行會長。

因其在員工關懷領域的貢獻，沈榮勤獲評“全國金融勞動模范”“全國金融系統職工之友”“浙江金融功勛人物”等稱號，其管理風格被媒體稱為“緊緊依靠員工實現轉型發展”的典范。2017年退休，隨之淡出金融圈。

2017年7月，錢塘江金融研究院咨詢股份有限公司注冊成立，沈榮勤擔任浙江錢塘江金融研究院院咨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院長；其中的校董會有八大民營企業參與，如正泰集團、盾安集團等。

今年68歲的沈榮勤，退休后仍掌控資源平臺，身兼錢塘江金融研究院院長等職，涉及八大民營企業利益圈，成為政商“旋轉門”的典型腐敗者。

這位曾經浙江金融圈最具“文化氣”的銀行家，在錢塘江金融研修院講授“風險與合規”，一邊端著紅酒談金融理論，一邊操盤著臺下弟子的升遷路徑。外界尊稱他“銀行教父”，行長們則叫他“沈院長”。

如今，他倒在了自己最熟悉的紀律條文之下。

沈榮勤，不是獨自栽倒。

03

風水布陣，“迷信”的大行長

2024年4月26日，中國銀行浙江省分行原行長郭心剛涉嫌嚴重違法違紀，接受中央紀委國家監委駐中行紀檢監察組、江西省宜春市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同年12月被開除黨籍并逮捕。

根據通報，郭心剛違規經商幫企業，持有非上市公司股份，為親屬投資金融產品提供幫助，生活腐化，道德敗壞，長期與不法商人沆瀣一氣，退休后仍利欲熏心，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在信貸審批、礦產開發等方面謀利，通過收受和低價購買房產、溢價轉讓股權等方式非法收受巨額財物，違反國家規定發放貸款，濫用職權高價承租辦公大樓，造成國有資產重大損失。

公開資料顯示，郭心剛長期在中國銀行工作，曾擔任過甘肅省分行行長，與浙江省分行行長，2020年5月離職。此后，經常以浙江省金融業發展促進會會長的身份參加各類活動斂財，涉及信貸審批腐敗、低價購房及股權溢價轉讓。

據稱，外表儒雅的郭心剛，有個外號叫“財神大人”，他極為迷信，喜歡帶著商人朋友看地看風水、選樓盤、談合作。郭心剛還曾在分行會議室悄悄請來風水師看“財氣”，命人連夜改財務部的門向。

在他辦公室墻后暗格中，藏有三尊佛像、一張地師畫的“聚財符”，還有多個大紅包袋，內裝數十張銀行卡。

郭心剛不僅把銀行當成了“財神廟”，還任人唯親，把金融系統當成“家族提款機”。

為此，有人送他金佛、金關公、玉貔貅等，長期違規收受禮品禮金，違規出入私人會所，違規接受高檔宴請。

退休后，本應遠離權利與資金的交會點，他卻“退而不休”，借助自己在人行、銀監系統多年積累的“人脈網”，繼續在后臺操盤貸款、定向牽線，違規干預和插手工程招標采購項目。表面是顧問，實則是“隱形大行長”。

04

主動投案的行長

今年4月25日，在銀行工作超40年，曾擔任農業銀行浙江省分行行長的馮建龍及其兩任妻子，以及多名民企老板一起被有關部門帶走調查。

5月7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駐中國農業銀行紀檢監察組、浙江省紀委監委發布消息，馮建龍涉嫌嚴重違紀違法，主動投案，目前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根據公開報道，馮建龍私生活混亂，與第二任妻子年齡相差幾十歲，長期權色交易，并有婚外生子。

調查人員在馮建龍家中搜出巨額財物，光現金就有500萬~600萬元，還有大量的奢侈品、購物卡等，目前已被立案調查。

頗為諷刺的是，在馮建龍主動投案前5個月，2024年11月，還出版了一本書《國有銀行黨建探索》，洋洋灑灑37萬多字，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書中振振有詞的寫道：“我永遠不會忘記到農行浙江省分行宣布任職當天的第一次黨委會，會議的主要內容就是‘強化和改善黨建工作永遠在路上’”。

“在長期的金融工作實踐中，我深感維護黨中央權威和集中統一領導，不是將其掛在嘴邊、寫在紙上，視其為抽象的概念，而是必須將其內化于心、外化于行，必須在各方面各環節落實和體現。”

馮建龍在10年的行長生涯里，把著農業銀行浙江省分行變成存貸款總量全省第一的“巨無霸”，連分行總部都搬到了錢塘江畔的黃金地段，在浙江金融圈，是大佬級的人物。

然而，這名位高權重的行長，手握銀行貸款資源，自然少不了被各種圍獵，迷失自我。

“臺上一套，臺下一套”的作風，縱然已退休3年，終迎來轟然倒塌鋃鐺入獄的后半生。

05

“飯局王”行長

建設銀行浙江省分行原行長高強是浙江金融圈中的“飯局王”。

他有個外號“不喝醉，不批貸款”。

曾連續兩年，年均出席飯局超260次，平均每工作日一場。

企業要貸款，先約飯，后唱歌，飯桌上看誠意，私人會所和KTV里聽承諾。

據稱某本地地產商在高強生日那晚，送出一幅“金磚地圖”，外加一晚全程陪侍，第二周便拿到了5億元貸款額度。

1960年出生，目前已經65歲的高強，在建行系統任職41年，離任后轉任財通證券獨董，被爆違規放貸至項目爛尾并收受“顧問費”。2025年4月29日落馬，被帶走調查。

高強的飯局中，在某私人會所商談貸款細節“被全程監控錄像”成為他被查的重要證據。

此外，還有浙商銀行與杭州銀行。2024年8月18日，浙商銀行發布行長張榮森辭職的公告。同日，有媒體報道，浙商銀行高層大地震，現任行長及重要分行干部被帶走調查。

2025年4月，杭州銀行原行長虞利明失聯后辭職，被帶走傳聞甚多，官方尚未發聲，成為浙江本地城商行“失蹤式落馬”的典型。

06

“一鍋端”，為什么是浙江？

自古以來，從來名利處，易起是非心。

浙江是全國民營經濟最活躍的省份之一，民企密度極高、融資需求巨大，浙江也是全國融資平臺最早、最多、最活躍的省份之一。

朱從玖在位時，曾對銀行系統下過“明確指令”，“要服務實體經濟，就得敢貸、愿貸、會貸、快貸。”

民營企業由于天然缺乏信用背書，想要拿到貸款，獲得上市資源，“走關系”則成了最有效的途徑，這時，銀行和金融高官便成了他們的私人通道，朱從玖，正是那個能“打通上下游”的關鍵人物。

“不管企業貸款10億元，還是想上科創板，朱副省長一個電話，所有流程全部給綠燈。” 在這樣的環境里，行長們成了“金融資源的再分配者”。

“按政績貸款”也在無形中成了很多銀行的共識：給不該貸的項目批貸款、給已經資不抵債的企業輸血、給地方國資公司搞“滾雪球”資金鏈續命。

結果，壞賬高企、資產虛胖、銀行系統深陷泥潭。更可怕的是，這背后的權利尋租，成了“公開的秘密”。

六大行行長集體“淪陷”，這面棱鏡，清晰的折射出在信貸資源高度集中、監管存在盲區的年代，權利賦予的“審批一支筆”，讓這群金融精英們淪為資本囚徒，銀行成了他們腐敗的提款機。

2024年金融反腐數據顯示，銀行系統占金融領域被查人員的68%。在受處分的金融干部中，過半涉及違規批貸或放貸，信貸權利失控，局面嚴峻。被處分的68名金融業領導干部中至少有18人“以股牟利”，持有非上市公司股份的有13人。

相關數據顯示，在多個金融腐敗案件中，一些新型金融產品和業務模式，存在監管漏洞，缺乏有效監管，讓不法分子利用這個漏洞，在金融系統內大肆進行非法集資、詐騙等腐敗行為。

其次，在國有銀行中，“一把手”權利過大，導致在信貸審批、項目投資等重要決策獨斷專行，濫用權利。這些手握審批權的行長們，為謀取私利，往往在沒有充分進行風險評估，僅憑個人關系就批準巨額貸款，這些貸款最終成為不良資產，給國家造成巨大損失。

此外，在巨大利益誘惑面前，加上金融腐敗的法律懲罰力度不夠大，有些金融腐敗行為的處罰僅罰款了事，與利益相比，違法成本較低，這讓貪腐官員們更加肆無忌憚的進行腐敗活動，喪失職業道德底線。

從昔日座上賓，淪為階下囚，此番六大行行長“一鍋端”不只是懲戒，也是警告與試點，足以點燃中國金融生態的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