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我經常在山野中玩耍。有一回，我跟著母親去南山摘松果。深山密林中，滿樹紡錘狀的松果在風中搖搖晃晃，像一串串風鈴唱著大山的歌。

山里長著萬萬千千棵松樹，結著成萬上億顆松果。我沿著林中的毛路，用竹竿敲打松果，母親和嬸嬸們則攀上懸崖，去松果更多的地方采打。母親再三叮囑我：“千萬不要離開這毛路，沒路了，就原地等我。”

我一個人蹲在林地里，撿拾被我敲打下來、零落在草叢中的松果。

那是炎熱的伏天，森林里鳥兒啁啾、蟬鳴起伏，太陽照著密匝匝的樹林，有些悶熱。我的周圍沒有人，只有風聲長鳴。我獨自忘乎所以地玩耍著。黑蝴蝶、黃蝴蝶、綠蜻蜓、紅蜻蜓，這些山中才有的好看昆蟲，引我跟著它們跑。

一會兒，烏云密布，雷電交加，要下雨了。

我傻眼了，我這是在哪兒呀？大雨將至，唯一能為我提供方向的太陽不見了。我徹底迷路了。

雨傾盆潑灑，我無處躲藏。雨里霧里，我能看見的也就身邊幾棵松樹。風哭嚎著，雨低吼著，像鞭子抽打著草地。我不敢回頭，我無望地往前走著，尋找著。既感覺山高腳滑，上下兩難；又感到前有狼后有虎，進退維谷。

松鼠翹高了尾巴，在我腳下跳竄，它們在雨中急于尋找回洞的路，嘶叫著，慌慌張張地穿過草叢、爬上樹干，從一棵松樹跳到另一棵松樹，再跳到一個懸崖上。

懸崖，我看見了懸崖，懸崖上有一苗山丹丹吐著紅綢緞般的喇叭花。我左顧右盼，思前想后，斷定這不是母親她們攀上去的那個懸崖。我已走錯方向。

這時候，一只松鼠睜著明亮的眼睛，憐憫地瞅著我。然后，它使勁用爪子抓老樹的樹干，抓落了長在樹干上的苔蘚。它就像一個精靈，給我走出迷途的啟示。

看，苔蘚纏在松樹上的藤芽，郁郁蔥蔥。我仔細看了看它們，又瞧了瞧鄰近的樹，發現苔蘚和藤芽都長在所有樹干的一側。我心里驚喜，朝著懸崖的另一面走去。

我聽到了母親的呼喊。雨停了，天晴了，太陽照到剛被雨洗凈的松樹和林地上。溫柔的山風吹拂著我的臉，慢慢吹干了我被雨浸透的衣裳。

如今，我已離鄉卅年。這生我養我的地方，滿山都是草場和樹林。北山向陽，卻一片荒禿，南山朝陰，林木交茂。山里多有奇珍，榛子、橡栗、板栗、松果；多有奇洞，八仙洞、觀音洞、白馬洞、花仙洞，名字都飄著一股仙氣。

我很幸運，有這樣一個故鄉，才有了在樹林里迷路的體驗。

后來，我在宕昌縣大河壩的森林里迷過路。那是我上衛校學藥學期間，我們四十幾名同學去山林里采集野生中藥標本。我迷了路，幸虧看見了鹿，鹿讓我走出迷途。

我還在城南鳳凰山的半路上迷過路。我和朋友譚壇兄，在秋陽杲杲的午后去爬山，目的是爬到山頂從高空俯瞰青泥河奔流的飛龍峽谷，并能一覽杜甫草堂的全貌。可是我們誤入密密麻麻的灌木叢，草木包圍著我們，風兒席卷著山坡，我們找不到下山的路。依著遠處的人家，我們來到一條僅可只身通行的盤山陡路。拐來繞去，走了好幾里路，眼看青泥河粼粼的波光逐漸變暗。我忽然想起杜甫在同谷朝拾橡栗、暮挖黃獨，走的也許就是這條路。

而今，我幾次舊路尋訪，在那些杜甫走過的山道上遇到過背書包的學生，但沒有碰見過采野菜、拾地軟、打松果的孩童。

我更是好久沒有進過故鄉的山林了，那里的松樹都被保護起來了。但走南闖北，我經常夢見我在松針虛厚和綿軟的松林里的那次迷路，雨水洗凈的松林飽飲了來自泥土的養分和甘露，在太陽復出后散發出濃郁的松香氣息。

迷途知返。受了幾次迷路的教訓，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總會想起陽光彌漫森林的松果香。一個孩子，在很小時就參與了勞動又經歷了風雨，他稚嫩的手無法敲打松樹，沒有采到多少松果，最終勞而不獲。他夢里的背篼一直是空的，那種悵然和失落一度讓他在熟睡中驚醒。但他的朋友都知曉，他的人生肇啟和清醒于那一次迷路。

原標題：《在松林里迷路，一個精靈帶我走出迷途》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均來自新華社

來源：作者：牛旭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