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新,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江蘇省美術家協會主席,江蘇省國畫院名譽院長、藝委會主任,南京藝術學院教授,碩士生、博士生導師,中國國家畫院特聘研究員,中國藝術研究院特聘美術創作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中國畫作品《水滸組畫》獲第六屆全國美展銀獎;《揚州八怪》獲第七屆全國美展銀獎;《西游記組畫》獲第八屆全國美展優秀作品;《戰洪圖》獲第九屆全國美展優秀作品獎;《羽琳瑯》獲第十屆全國美展銅獎。
論寫生
文/周京新
實景寫生與閉門創作的狀態完全不同,前者更多的是要清理取舍眼前的東西,后者則更多的是要經營把握心里的東西,前者如交新友,后者似會故人。
我選定的落腳點在一片梨園中間,密布的梨林之外有山、有林、有堤、有水、有舟、有田、還有一戶人家。一開筆,我就將眼前的梨園“伐”去大半,只留三二棵于畫面右邊,為梨林之外的景致留出露臉兒的地方。起初,我也拿不準這樣畫法得失如何,待將梨林之外尤令我神往的山林、堤水、舟田和一戶人家一一寫出,才覺出“伐” 梨園之舉是得大于失的,疏密對比之怡由此彰顯。得與失一向是相伴而行的,得而無序是為失者,失而有益實則為得。
當我的寫生筆墨盡情撥動自然世界這張沉寂的琴弦時,天籟之音悠然。
這二日寫生感覺越發好起來,立意應眼,落筆凝神,大撥小啄,皆呈寫性,開合收放,隨性有度,無往不至。每日上下午各一幅,畫意源源不竭,興趣濃濃不減,往往日落天暗而不覺,或掌起手電照射,以續依依余興。直面實景寫生實在妙不可言,實而虛之,虛而實之,有可生無,無可生有……得天地自然造化之理法,乃得筆墨千變萬化之寫意,筆下雖與自然去之遙遙,亦可盡顯自然之序也。務實求真而入寫意境界,是為兩難之道,通了到了,自然而然。
寫生可以直面實景分析并演繹其造型表現價值,更可以實際修煉筆墨在寫實境遇中隨機交合而不易寫性根本的品質。寫實與筆墨從來就不是敵人。
近樹,主則形展,次則平伸。大葉疏而不壓其桿,小葉密而不掩其枝,枝桿樹葉,主次動靜,曲直疏密,依次分明。遠樹,單則簡形,叢則并連,葉桿七三,桿枝八二,桿枝小異,樹葉大同。樹葉枝桿造型既定,筆墨無憂矣。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之八
180cmx98cm
紙本水墨
2017
在連云港云臺山、揚州何園寫生的感覺很好,只是時間太短,不過癮。不修邊幅的云臺野趣自然,咬文嚼字的何園雅逸清儒,它們整體外相完全不同,卻都是很能入畫的。畫云臺山時,我總要在亂石茂林間頻頻舍取,理出層次章法;畫何園時,我得以從回廊假山處集合寫勢,構成暢意筆墨。心里有了筆墨章法,眼里看到的亂也罷,平也罷,有也罷,無也罷,都具備了可以有憑有據地添油加醋,無中生有,任意取舍,隨性發揮的機緣。寫生的感覺真好,好就好在眼里、手里、心里都是有憑有據的,繪畫表現的動機和動力都是明明白白、自然而然的。
當寫生真正成為了自由自在的創作,語言的詞匯量與靈動性將呈現出無限的生機!
我的寫生其實也是在深入觀察實景的基礎上完成的,觀察實景的過程中我會悉心構思畫法,寫生過程中按照構思去畫的同時隨機應變,努力做到演繹實景,畫字當頭,寫字當頭。寫生結束了,創作也就完成了,回來蓋個名章就是完整的作品。所以,我的寫生就是創作。
寫生是面對實景的創作,必須體現面對實景的一個重要價值,那就是借助實景修正、清洗、充實、滋養自己平時的習慣。與此同時,怎樣利用平時的習慣也是個大問題,用多了,實景寫生沒有意義,往往陷于概念;用少了,手頭缺少具體辦法,往往陷于被動。寫生是通過筆墨將自然物象畫成畫,是將自然實景藝術化、繪畫化,也就是要以繪畫藝術性為第一位。畫與實景的關聯是通過藝術取舍來實現的。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之九
180cmx98cm
紙本水墨
2017
我的寫生就是要用我的筆墨作指揮棒,讓天地實景變成一個舞臺,讓一花一葉、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載歌載舞起來。
當我面對自然實景的時候,會有意在過去的某些習慣上做做減法,舍掉一些形式,讓出一些位置,取實景的某些有利因素加進來,使得語言呈現具有寫生性的特殊創作格局。因此,取舍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也是做加法和做減法的問題。與創作一樣,這時也需要我們對自然物象有積極主動和隨機應變的造型意識。比如寫生時我們可能看到左邊有幾棵樹,樹下有一片田,右邊有一條河,河邊有二戶人家,遠處還有幾重山巒……這些是實景中的大元素,只看到這里是遠遠不夠的,重要的是利用自己的語言積累從實景中尋找點點滴滴的小元素,即形態具體的、可以明確呈相的筆墨元素,這時的“尋找”往往是將實景元素“翻譯”成筆墨元素的過程。取舍、加減、尋找、翻譯都是觀察方法的問題,觀察的思路必須首先明確,隨后理順,進而落實。
寫生時,我可以面對面地傾聽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呼吸,并以我的筆墨,寫出它們節律各異的盎然生機。
在寫生中,面對自己以往經驗所養成的某種習慣,我們既要用它,又要治它,用它章法靈動自由表現的好處,治它造型虛空畫法概念的壞處。要調和好經驗與實景二者之間的關系,必須積極主動地調動自己的感悟與認識,在既有技術與全新素材之間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交織點。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之十六
180cmx98cm
紙本水墨
2017
我體會到,寫生的過程是一個吸取營養和匯聚能量的過程,在寫生過程中,我們能從實景豐富多彩的素材里獲得許許多多養料,這些養料可以切切實實地彌補我們以往積累經驗中的某些殘缺,校正我們以往養成習慣中的某些陋習,豐富我們以往熟練模式中的某些轉換融通的空間。
寫生最能突出繪畫的純粹性,形式感是純粹性重要的內容。寫生要多一些創作性,創作性不是情節性,更不是記錄性,而是完整的繪畫性表現。
寫生就是創作。創作質量最終取決于自身的綜合繪畫修養,這樣的修養必須“一個都不能少”,不能簡單地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為標準。
我之所以一直對寫生很感興趣,是因為它充滿了豐富的、鮮活的、新奇的東西,許多未知的、不可預想的、出乎意料的景象誘使我的筆墨新意迭出,源源不竭。這真是一種享受。
中國畫要呼吸,自然世界有她需要的純凈空氣。每次寫生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筆墨在呼吸著大自然的新鮮空氣,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干干凈凈,自自在在的。
中國畫體系的形成和發展,是自然生態一個非常經典的畫學演繹版本。中國畫講究“寫意”,“寫意”是一種仿生的東西,是根據自然萬物生命原理來構建生成的,各種皴法、點法、十八描也是這么來的。
中國畫所模仿的,是自然的生命形態和生存本源,將這些自然的東西借鑒轉換到繪畫世界的筆墨紙素上來,讓它生成為一個同樣很自然的、可以生生不息的獨特世界,是中國畫對人類文明的巨大貢獻。
在外面寫生,最能感悟“天人合一”精神映照下的中國畫仿生法則;最能體驗“不似之似”的那種若即若離的拿捏尺度;最能修養“法無定法”的開放視野與豁然胸襟;也最能歷練“師法造化”和而不同的表現意識和自在作為。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之十四
180cmx98cm
紙本水墨
2017
我的寫生從來不是演練或彩排,而是我在實景現場即興導演的一幕幕大戲。
在風景寫生中,要想貼近實景對象,畫得盡量“像”一些,其實是一件很難為人的事兒。因為光是景物造型上達到了“像”程度還不行,還要能夠讓造型里面生長出“筆墨”,而且無論是什么樣的筆墨都必須是自己“制造”,不能山寨、租借或是偷取別人的。寫生追求“像”是沒問題的,但如果“像”里面沒有自己的“筆墨”,那還有什么意思呢?其實中國畫筆墨從來就不排斥“像”,我一直堅定地以為,只要得法,“像”完全可以筆墨化。這件事兒做得好了,是很了不起的。
近一百年來,中國畫患上了一個令人沮喪的毛病,就是無論畫什么,一旦搞到“像”的程度,“筆墨”就被徹底廢了。頂多是在那個干巴巴的“像”外面,亂糟糟、毛糙糙、硬鏘鏘、松垮垮地裹上一層貌似“筆墨”,實則類似于雜草亂麻的廉價捆扎物。中國畫筆墨造型在“像”面前被如此“賤化”的囧局,早就令我耿耿于懷,并一直在謀取破局之道,我的寫生研究課題也因此確立:用我的筆墨搞定畫里的“像”!
寫生是我的繪畫世界生命鏈接自然世界的一條綠色通道。對我來說,寫生是一項有氧運動,自然造化滋養之下,心力得以精凈。
有一種習慣很不好,就是愛去“傳統語言超市”批發一些這個皴、那個描、你家法、他家法之類的“筆墨”零件,回來組裝一下就算是自己的東西了。傳統筆墨從來就是活的東西,活就活在能生生不息地革新繁衍。只搞批發,不求領悟;只會組裝,不事創建,那是對傳統精神的踐踏和褻瀆。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之十三
180cmx98cm
紙本水墨
2017
畫家必須具備一種自我造血能力,在觀照自然和體驗生活中及時獲取給養,他的創作狀態就一定是靈動、鮮活、旺盛的。如果吃定習慣的那么幾招,換換題材,重復制作,其藝術生命力很快會枯竭。寫生就很好的自我造血項目,可以讓我們在向出乎臆想的世界學習的過程中補養覺悟,蕩滌心境,修正習性,開闊胸懷。
寫生中的作為,可有可無,可大可小,那要看畫家的品位的高低、修養的深淺和積累的厚薄,更要看畫家是否能夠保持自覺自立、神完氣足、一觸即發的創作意識。
傳統經典往往與“師造化”有關,因為傳統經典在自然實景面前具有觸景生情、造生法度、舉一反三、靈活變換的智慧和妙用,我們的“寫生”就應該不露痕跡地學習傳統經典里的這些智慧和妙用,不露痕跡地受用才有作為、有出路、有價值,任何形式的照抄照搬都是意識退化、技術無能和精神喪失的表現。
在寫生中,自我感覺挺像樣的一片葉子、一塊石頭、一棵樹干等不起眼的小節,往往就是尋找自家語言的切入口。但是,若這些小節有前人的影子,即便只是一點點影子,就不值得陶醉,說明自己的感覺不干凈,需要清理。我甚至覺得,是凡提筆就有前人影子的,無論什么原因,都說明自己的積蓄沒有達到“私有化”的程度,不夠純粹,需要好好清理整頓。
我一直認為,追求過程的高質量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畫家應盡的本分。畫家面對實景寫生創作,更必須具備完備的綜合判斷能力,包括造型構建能力、筆墨組織能力、素材取舍能力、意趣營造能力等等。這樣的綜合判斷能力越強,寫生創作水準就越高,反之,這樣的綜合判斷能力越低,寫生創作水準也就越低。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之四
180cmx98cm
紙本水墨
2017
“新金陵畫派”前輩倡導的“一手抓傳統,一手抓生活”,其實就是主張在傳統的基礎上促進寫生,在寫生基礎上發展傳統,總而言之:追求經典,科學創新。
寫生時不必一味地計較畫面是應該豐富一點,還是應該簡潔一點;是應該輕松一點,還是應該緊湊一點,而應該在意自己的真切感受及適合怎樣去做。有一種誤區必須認清,那就是為了“松”而盲目地追求簡潔、靈動、飄逸的效果,不從自己的感受、性情、潛質出發,其結果一定是不靠譜的。古人講的“氣韻生動”是一種風光無限的大氣象,一萬個人可以有一萬種“氣韻生動”。
寫生中我依然是個“筆墨派”,我的方法一向很普通也很簡單,就是借助傳統筆墨經典的光芒,探索自己的筆墨道路,尋找自己的筆墨感覺,實現自己的筆墨語言。
“逸、神、妙、能”與寫生很有關聯:僅得實景之貌,為“能”;得實景之貌,而顯靈動,為“妙”;得實景之貌,而顯靈動,且有趣味,為“神”;得實景之貌,而顯靈動,且有趣味,進而意境超然,為“逸”。
寫生是塑造精神境界的好機 會,所以應該講究精神,當然,同時也應該講究技術。 因為,寫生精神和寫生技術是一體的,就像天空與云彩是不能分開的。 真正好的精神必須要有好的技術來體現; 而真正好的技術里面一定蘊涵著好的精神。 將技術和精神強行分開只有二種情況: 一是為了便于相關理論研究,二是當事人的思路出了毛病。 我反對空談技術,更討厭一味炫耀所謂的“精神”。 在我看來,與那些精神高潔的前賢相比,我們現在的“精神”狀態實在顯得很蒼白,抄襲的、造作的、虛假的、無聊的、甚至猥瑣的份額太多,根本沒有資格炫耀。 靠炫耀所謂的“精神”招搖撞騙,其實是某些當代藝術患上的一種“精神疾病”,是企圖背叛本體、顛覆本性、脫離本分、掩飾本真的狂想和胡為而已,一點價值都沒有。
古人很厚道,在最關鍵的“師造化”寫生方面給后人留出了很大很大的空間,如果我們的寫生依然蜷縮在古人腳下,依依不舍、堅定不移地“師”著古人“師”來的“造化”,那就是我們自己的問題了。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之三
180cmx98cm
紙本水墨
2017
中國畫講究“師法造化”是非常科學的定位。在“師法造化”的學理體系中,處處張揚著自然而然之道,展現著法度與靈變、約束與自由、矛盾與融合的天然氣象。“師法造化”從來不會把中國畫推向“極致”,在所有看似“終結”的地方,都或明或暗地預留存著許許多多“柳暗花明”的機緣,一旦把握住了“師法造化”繼而“柳暗花明”的機緣,就能領略到中國畫所具有的永恒生命力。
黃賓虹的寫生看似比較概念,但他運用寫生而有的作為其實已經大大超越了表現實景的范疇,進入了一個鮮為人知的至高境界,那就是:表現自己將傳統經典向一個嶄新的領域整體推進的完整、成熟、獨特的想法和完整、成熟、獨特的做法。黃賓虹制定了一個嶄新的、具有經典意義的“游戲規則”,對傳統山水畫語言內質結構進行了一次史無前例的“洗牌”,他因此解決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難題——讓筆墨造型在技術構造全面更新過程中,整體保持了其應有的經典品質。
“師造化”或寫生離不開鮮鮮活活的“意象”造型思維,更離不開實實在在的“意象”造型作為。 能夠自己想到很重要,但能夠自己想到而且能夠自己做到更重要。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之二
180cmx98cm
紙本水墨
2017
寫生是體驗、理解、運用、轉換、變異傳統經典語言大好時機。把握住這個大好時機的目的并非只是體驗、理解、運用、轉換、變異傳統經典語言,而是要努力尋找和確立真正屬于自己的藝術語言,繼而要努力錘煉自己的語言,使之呈現獨特的經典品質。
同一實景反復多次寫生是一件很有挑戰性的事兒,此一時或春夏,彼一時或秋冬;此一時或繁復,彼一時或簡約;此一時或俊朗,彼一時或蒼茫;此一時或山重水復,彼一時或柳暗花明。不同時間的實景,必有不同之處;不同實景的視覺,必有不同的感覺;不同視覺的感覺,必能有不同的作為。好好利用這些不同,就能夠煥發出鮮活靈動的思緒和豐富多彩的意趣。
善于寫生如同自己會開車,出行比較自由,想去哪兒都挺方便的,比起那些只能搭車或靠別人開車出行的,更多了份親自掌控、體驗、享受出行的樂趣。
書法入畫讓中國畫脫胎換骨地有了無可替代的筆墨,煥然了一身無可替代的“榮華富貴”,但這也給筆墨留下了一個揮之難去的“心病”,那就是好賴常常不隨心愿、心想往往難以事成的偶然性。不過對我來說,這恰恰是一種極有快感且無可替代的樂事。所以即便是在寫生的時候,我也要明目張膽、毫不猶豫地抵制那種因為有了實景實實在在的“實惠”,而把“心病”纏身的筆墨擠兌到一邊的行徑,因為我堅信,離開了筆墨的這種無可替代的“心病”拖累,就談不上“寫”,更沒有“生”可言。
創于2014,相伴已成為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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