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駕駛這個行業,‘(公司)死法’都挺花式的。”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孔月昕
編輯|馬吉英
頭圖來源|受訪者
“一個有自我修養的創業者,就是看清這個世界的真實,并且還愛它。”侯曉迪說。
10年前,侯曉迪的創業故事始自圖森未來——
2015年,侯曉迪與陳默共同創立圖森未來,專注L4級自動駕駛卡車研發,兩人分別擔任CTO、CEO。2021年,圖森未來登陸納斯達克,市值一度突破70億美元。同年12月,其團隊在美國亞利桑那州完成全球首次無人駕駛重卡公開道路測試,全程128公里無駕駛員和安全員干預,引發行業震動。
目前,他已經開始新一次創業——
2023年7月,侯曉迪在美國休斯敦再次創業,成立Bot Auto,依然選擇了自動駕駛卡車領域。2024年10月,Bot Auto完成由線性資本、M31 Capital等領投的2000萬美元Pre-A輪融資。
但圖森未來的“羅生門”事件還在繼續——
2024年,圖森未來選擇主動摘牌退市,之后,放棄美國市場和自動駕駛核心業務,在陳默的帶領下轉型AIGC領域。
2024年10月,圖森未來起訴Bot Auto,指控其盜用商業機密和專利技術。2024年12月,法院駁回了圖森對Bot Auto的臨時禁止令申請。次日,Bot Auto反訴圖森惡意訴訟。2024年11月,關于投票權和公司控制權問題,侯曉迪在美國特拉華州法院向陳默提起訴訟。今年5月15日,侯曉迪對陳默的訴訟案在美國特拉華州法院開庭。據《中國企業家》了解,該案的庭審已經結束,判決會在近期公布。
來源:視覺中國
近期,侯曉迪接受《中國企業家》獨家專訪。談到圖森未來這段創業經歷,他稱自己也經常會反思。在業務上,此次創業后他也轉變了心態,就是從“唯技術論”轉向“運營為王”,更加務實:克制擴張,用最小成本驗證模式,從草根打法中探索出可持續的商業模式。
作為一名連續創業者,如何評價自己過去10年的成敗?“我覺得都是過程,尤其還沒有結束,怎么能算成功或者失敗呢?”侯曉迪說。
以下為侯曉迪自述(有刪減):
生命線是運營,不是技術
2023年3月8日我從圖森離職,考慮了一段時間后,決定還是繼續創業做自動駕駛卡車。
當時大家手里都沒錢,圖森上市后我也沒賣過股票,我自己手里也沒有錢。當時我以前的一些投資人、同學、朋友幫我湊了一點,以個人投資的形式給我攢了900多萬美元。還有幾個非常堅信我的vision的投資人,投了大概600萬美元。拿著這1500萬美元,我就把公司開起來了,這些錢夠我們團隊干一年。
公司成立一年零三個月時,我們完成了第一個hub to hub的demo(一輛卡車從廠房出發,先走一段市內交通后上高速,再下高速走一段市內交通,最后到另外一個廠房),期間我們又融了一點點錢,這個demo總計花了1600萬美元。跟美國另外幾家頭部的無人駕駛卡車公司橫向對比一下,做出同樣的demo,Aurora花了5年,Kodiak花了6年,成本達到幾億美元。
我們之所以能用同行幾十分之一的成本、幾分之一的時間和團隊去做成這件事,一是時代到了技術大發展的階段,有大量新科技的加成;二是我們的團隊有信仰,很多人品嘗過無人駕駛的失敗和成功,知道我們是為何而奮斗;三是我們對自己的終局看得非常清楚,就是要做一家運營優先的無人駕駛運營公司。這些事情都清晰地定義出來后,我們團隊就像激光一樣聚焦在這個點上去打。
我們現在試運營的車隊只有五六輛車,處于非常非常小的階段。因為車少,我們就需要以運營為優先,要把每輛車都充分地調動和利用起來。
運營效率才是無人駕駛的生命線。我們賣的是貨運服務,而不是技術,二者有很大區別。對一家技術優先的公司,很有可能在夜間停止運營;而我們作為一個運營優先的公司,需要車輛在夜間也能同樣高效運轉。隨著大模型的發展,我們驚喜地發現,白天的感知系統遷移到夜間感知系統,好像沒怎么發力就做出來了。這里面有很多技術細節,簡單說就是所謂的場景遷移能力比以前強了很多。我們現在已經做到24×5的運營了。
這樣的心態,把我們和很多硅谷無人駕駛公司完完全全分開了。這也是我把公司總部放在得州的根本原因——我們就是一家運營公司。其他公司把總部放在加州,還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家技術公司,商業模式的本質不一樣。這也是我這次創業的最深體會:無人駕駛的勝負關鍵在運營。
來源:Bot Auto官網截圖
我們現在可能5個人就能管以前50個人做的事情,而且我們現在管的是機器,不是人。如果以管人為中心,一切東西都不能做到規模化,如果以管機器為中心,管機器的使命就是減少人,這也讓我們的規模化不會遇到太大的痛點。
這是AI帶來的一個契機,我們可以用非常少的人完成非常大的項目。AI讓人的工作效率變得更高,可以更緊密合作,最終能夠讓一個很小的團隊完成一個很大很復雜的系統。
“唯技術論”的想法過于幼稚了
在二次創業前的三周里,我一直在思考到底做什么。當時有很多路可以走,比如機器人、大模型。當時有投資人跟我說:只要你做大模型,我現在就給你錢。
但我在想,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特斯拉可能帶給無人駕駛行業一個短期的熱度,就好像你在野炊的時候生火,你是選擇在火上潑一勺酒精,轟一下,火立刻燒得很旺,還是往火里添兩塊木頭?
我希望我能有一個長期規劃,但是大模型或機器人創業,給我帶來的誘惑是短期的。我不會像投資人一樣A輪進C輪出,賺快錢。作為創始人,我一定會戰斗到最后,所以我需要的是長期地、讓我把這件事情做到大功告成的機會。
對當時的我來說,最有價值的是我在圖森的各種各樣的失敗教訓。比如我們過早跟一些OEM(主機廠)綁定,有的戰略合作反倒成了我們的負擔;公司內部治理以及團隊擴張也要非常非常小心。這些經驗加起來,能夠帶給我非常有價值的長期指導。
但我在無人駕駛領域的經驗,到底有多少能遷移到大模型領域?我懷疑。有多少能遷移到機器人領域?我也懷疑。舉個例子,我甚至不知道機器人(發展)到最后,我的第一個客戶是誰。但我很清楚無人駕駛的第一個客戶,即誰運貨我找誰收錢。無人駕駛就是成本cost-per-mile和收入revenue-per-mile的對比,什么時候我能把成本打得比收入低了,公司就有立足之本了。
關于圖森這段創業經歷,我也經常反思。作為創始人,我對于自己角色的認識有一定局限性。在很長一段時間,我認為只要我們的技術做到世界第一,我就天不怕地不怕了。這種唯技術論、拿技術去碾壓一切的想法,我覺得過于幼稚了。商業是復雜的,人性更是。
只靠技術并不能解決全部問題,公司有很多其他方面的問題亟待解決。比如不健康的過度擴張。之前我們以為規模化就能降低成本,這是錯覺。在沒有完成單位經濟(unit economy)的情況下做擴張,擴得越多,虧得越狠,這是一個“死亡循環”。
當時作為CTO,我認為(商業化)這件事不該歸我管,我也不想管。但公司出了問題,最終責任人一定是創始人。
現在回頭看圖森前半場的風波,我有兩個啟示。首先,我作為創始人,圖森的最終責任人是我自己,我應該為公司的戰略發展兜底,但是當時我的覺悟不夠。第二,這場風波讓我意識到風險管理和自我保護的重要性。
我是技術出身,想做(管理者)這個轉變,就需要學習我之前不了解的行業,甚至要跳出舒適圈,學習關于公司治理的法律章程、華爾街在想什么、我們的邏輯是什么。很多事情在我當CEO以前,我不知道,也沒有想過,我甚至錯誤地認為(學習這些)是浪費時間。
當然了,我覺得這也都是必然的經歷。這段經歷也讓我想明白了CEO意味著什么,創始人意味著什么。
(第二次創業后)我的角色確實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我會更多地去關注投資人關系、行業關系、政府關系等等對技術創始人而言的“未知領域”,確保我們能夠抵御未知的風險。以前我稱自己是一個builder(創造者),現在我稱自己是guardian(守護者)。我以前更多是看技術難題,你們解決不了讓我來;現在我更多在戰略上,為技術團隊爭取足夠的戰略空間和戰略緩沖。在這種基礎之上,我覺得直接(管理)的技術少了,更多是在建立整個公司的韌性。
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是,我會拉齊公司的愿景。比如以前我跟技術團隊說我們技術部強了就行,現在所有人都需要考慮技術、商業等一切事情。在現實世界中,我們做的產品能不能無縫地被客戶用上?我們的運營成本是不是足夠低?我要給公司的每一個“極客”把這些事情講清楚。這個也不容易,但我覺得這可能是我花更多時間做的事,而且值得。
來源:Bot Auto官網截圖
同時,我也觀察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行業現象:消失的無人駕駛公司大部分都“死于非命”。換句話說,它不像其他的制造行業,比如某天資金鏈斷裂,實在堅持不下去,那就死了。無人駕駛這個行業,“(公司)死法”都挺花式的。
這里邊面臨的問題是,無人駕駛是一個罕有人涉足的行業,公司的發展戰略、發展軌跡有很多未經探索的東西,讓人走著走著就容易走到一個危險境地。當公司處于危險境地時,又沒有前車之鑒可以遵循,就很容易出各種各樣的“幺蛾子”。這種情況下,要特別依賴第一性原理,才能避免公司走到陷阱里。
無人駕駛的“取敗之道”是什么
相比于L2,L4作為一個明確定義的產品,一旦發生事故,L4公司不會找借口說是人接管太晚導致的,因為車里根本沒人,所有責任都應該由開發L4的公司來承擔。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對于這個產品適用范圍的定義非常嚴格,大家都得先承認自己系統能做的邊界在哪。如果這個系統能夠滿足功能,保障安全,那么第二步就要盈利。
今天,很多Robotaxi公司還沒有真正開始談盈利。在連續運營的背后,絕大多數公司還是有重度的補貼,它就會劃歸到運營成本上;無人駕駛系統非常復雜,經常會壞,就得回廠商去修,維修成本是一般汽修的很多倍;還有就是很多L4的Robotaxi,后邊會配一個遠程遙控的安全員,去判斷復雜道路的復雜情況。將司機換成安全員,也沒省太多成本。
雖然現在無人駕駛公司都說自己一位遠程遙控員能夠同時監管3輛車、5輛車,但只有當一位遠程遙控員能監管車的數量上升到一定程度,比如說一個人管10輛車,無人駕駛才可能真正體現出盈利的可能性。但是今天,據我所知沒有公司能做到。
相比出租車,卡車大部分時間是在高速公路上開,駕駛交通規則非常清晰,這極大程度地減少了用人當場做判斷進行遙控駕駛的次數。
所以在我看來,無人駕駛出租車面臨商業化的挑戰比較大,無人駕駛卡車在這方面的壓力小得多。無人駕駛卡車領域,一個人管理10輛車、20輛車可能很輕松。當然也有比無人駕駛卡車領域更簡單的,比如說礦山等場景。
相比于Robotaxi,我覺得無人駕駛卡車、無人駕駛礦區用車的盈利點會來得更早。根據我們過去兩年左右公司的開發來測算,我覺得到2027年,我們每英里的運營成本——包括遠程遙控人員、數據傳輸、硬件維修等跟里程相關的成本都算上,可以低于人類司機產生的成本。這就是我們2027年在高速公路這個特定場景上盈利的重大信號。很重要的一點是,這個“盈利”不取決于規模化,規模化是更后面的事。
很多時候,大家認為規模化是降低成本的首要渠道。但在我看來,通過規模化降低成本,這恰恰是無人駕駛之所以進度這么慢、這么燒錢的“萬惡之首”。我認為,如果一個無人駕駛系統做不到單輛車盈利,那它是沒有資格去做規模化的。這是取敗之道:規模越大,成本損耗越大,也就是補貼越多。拿著補貼去跟人打仗,這就是典型的資本盛宴。如果能夠錙銖必較地把軟件系統、運營流程都以運營為首推倒重來,進行脫胎換骨的重塑,我們發現,非常小的車隊就能夠把成本打到非常低。
來源:AI生成
降低成本需要極度自動化,以及以運營為優先目標去做系統設計。比如數據上傳、下載,能否省出幾秒、幾分鐘時間?檢測傳感器是否需要重新做標定?檢測過程能否做到又快又準?當需要維修時,怎么把硬件設計模塊化,幾分鐘就修完,而不是讓車在修理廠里趴一星期?
很多人會覺得,激光雷達這么貴,自動駕駛沒法在特定場景下盈利。事實上,如果我們考慮一輛車的運營,硬件成本反倒在運營成本里占非常小的比例。一輛重型卡車的壽命可能是100萬多公里,在美國,花1萬美元買一些傳感器,1萬美元除以100萬英里,每英里運營成本才1分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很多時候大家過高估計了硬件成本,過低估計了流暢運營所帶來的成本節約。
目前無人駕駛公司有兩種不同的商業模式:一種是像微軟的模式,把軟件(Windows系統)賣給有電腦的人,他只要裝上Windows,就可以用電腦了。另一種就像一個人去買一臺聯想的筆記本電腦,軟件硬件都有了,開箱即用。
但是我們現在認為,無論是軟件還是硬件,無人駕駛系統都處在比較早期的階段,我們很難找到一個客戶,讓他能夠熟練地使用我們的無人駕駛系統,因為無人駕駛系統可能會經常性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
放眼歷史,卡爾·本茨發明了第一臺汽車,但當時沒有修車鋪,誰來修這個汽車?他老婆。1960~1970年代,IBM推出大型機賣給銀行,當時IBM需要派專門的工程人員過來搞維修、運營和維護。這些事情給我們一個很大的啟示,就是我們要承認無人駕駛在剛剛商業化的階段,必然面臨日常運營中“柴米油鹽”的問題。早期的商業模式,必須包括“服務”在內的一切內容。
在我看來,在高度無人化、高度自動化的大背景下,L4公司一定會越做越大、贏家通吃,它甚至不存在中間狀態。因為管機器是規模經濟,而管人恰恰相反,是規模不經濟。在全世界范圍,目前我們看不到非常巨型的卡車貨運公司,因為司機的管理是非常難的。對于人的管理,一定是人越多,管理就越頭疼。
我們雖然沒有見過一個能管5萬個卡車司機的巨型物流集團,但管5萬臺電腦,還是有成百上千的公司驗證過的,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困難。所以,無人駕駛帶來的是從規模不經濟到規模經濟的一個轉變。
總之,創業不是一場單純的技術競賽,而是一門關于人性、治理與長期主義的綜合功課。
今天,自動駕駛行業還在破解“規模經濟”與“安全邊界”這道方程。等到這個行業真正跑通商業模式的那一天,很可能不是估值最高的玩家勝出,而是最先做到“單車正現金流”的團隊率先抵達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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