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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殺夫奇案《醬園弄》原著小說《翻案》 作者蔣峰也是電影版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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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峰,男,1983年生于吉林長春市。著有長篇小說《維以不永傷》《為他準備的謀殺》《一、二,滑向鐵軌的時光》《淡藍時光》《白色流淌一片》等,短篇小說、散文數十篇,及《獨刺》等影視作品。

主編說,要珍惜,詹周氏快九十歲了,我可能會是最后一個見到她的媒體人。這算激勵還是撫慰?沒任何意義。我估計連主編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采訪她,無非是在哪里翻檔案,看到了民國三大奇案,發現這三個案子,百十來號人,好像就詹周氏還活著。盯著民國時期的影印照她突發奇想,如果這周末把我派過去,拍一張她九十歲的樣子,彩色數碼的,貼在她三十歲的黑白照片旁邊,一定很有趣。

可是這對我來說很無趣,上海到大豐農場來回六百公里,主編只批我五百塊錢經費,況且兩地不通火車,早上一班從人民廣場出發的大巴,晃悠到下午才到,晚上就要從那邊再折回來。主編提醒我,干萬別誤點,那就是個農場,可能連招待所都沒有。

用不著她提醒,還沒出發我就急著趕回程車了。坐上大巴我便開始睡覺,睡到睡不著的時候,我翻出民國三大案的資料,試著做點功課。但很快就被另兩個奇案吸引了,回頭再翻翻詹周氏的案子,到底奇在哪兒呢?也許是生命力,我望著窗外想,大家一不留神,就讓最初的那個人活到了最后。


大巴十二點多才到,下了車照著地址坐兩站區間公交。好像農場都這樣,街名地名都是按數字排的,五號門四十七街區五百一十八棟三樓三十六中門,不在這兒待個十年八年,肯定搞不清楚五號門和六號門有什么不一樣。

站在門前我弄平衣領才按門鈴,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問我找誰。我說詹周氏。

“沒姓詹的,”她說,“找錯了。”

是弄錯了?我下樓給主編打電話,我說,詹周氏原名叫什么?

“不是詹周氏嗎?”她說。

“那是民國的叫法,她嫁給了一個姓詹的,所以叫詹周氏。現在早不這么叫了,她原名叫什么?”

“讓我想想,”電話那邊停頓了一陣,思考過后她告訴我,“她應該姓周。”

“對的,”我也不知道說她什么好,干脆像她一樣停頓一會兒,“還有嗎?”

“還不夠嗎,你找一個姓周的老太太,還不夠嗎?”

她說了兩遍還不夠嗎,那一定是夠了。可是再上樓還是不對。還是中年女人開的門,我說找一個姓周的老太太,她搖頭,警惕地盯著我,好像我成了一個專門搜集老太太的變態。就在她懷疑的時刻,我又問了一句蠢話,我說:“那你們家有老太太嗎?”

這次連頭都沒搖,直接把我關在門外。下樓再跟主編確認,這回是確認地址,沒問題,5,47,518,3,36,這五個數一個都沒錯。說著說著她突然轉換話題,讓我拍張照片給她。

“我懷疑你就在上海,根本沒去。”

“我在這里。”

“那你就把詹周氏找到,她就在三十六中門。”

我重新上樓,再次敲開門,這次沒再打聽,直接拿出黑白影印照給她看。“你母親今年八十七歲,這是你母親三十歲的樣子。”

她有些猶豫,端詳了半天,沒理會我,轉身沖房間說:“媽,外面有個人,好像是找你的。”

她讓我等,但依然把我關在門外,門再開啟,是一個拄拐的老人站在門邊。她用普通話問我是找她嗎。我一時慌神,腦子里沒法將她此時的樣子和照片對上號。除了衰老,她過于瘦小了,看起來一米五出頭,也就七十來。

我不知道這東西怎么算,她現在弓著身子一米五,六十年前她風華正茂時該有多高。她又問我一遍,我從哪里來,是不是找她。

我需要確認一下:“您是詹周氏嗎?”

我沒想到她反應如此巨大,好像封存已久的不堪被我一下子揭開了。看她瞪著眼睛,嘴唇發抖,弄得我還有些愧疚。我沖她微微點頭表示歉意。平復過后她說起了上海話,問我是不是上海來的。她的上海話有種很奇怪的腔調,像老酒陳釀,弄得我一時接不住,只是點點頭。她邀請我進門,坐在沙發上我明白了,這是民國時期的上海話,她五十多年前就離開了上海,沒回去過,不知道上海人現在怎么講話。不堪可以封存半世紀,她把上海話也封存在大豐農場,難得拿出來講一回。

她女兒聽說我是從老家來的,一改之前的冷漠,洗凈水果端上來,要我留下來吃晚飯,她把兄弟姐妹都叫過來聚一聚。

“他們都在農場嗎?”

“是啊,都住得不遠。”

確實不遠,不出二十分鐘,就進來七八個拎著雞鴨魚肉的中年男女。我腦子里瞬間冒出一個畫面,這些接到消息的兒女們,一個個撂下電話,就從一號門二號門三號門走出來。這令我有些無措,我說還要趕晚班車,不能等晚飯了。

“那我們一會兒就吃。”她的某個兒子說,之后沖著廚房喊,“別做菜了!吃火鍋,有什么下什么!”

好一陣詹周氏沒說話,倚在沙發一邊端詳我,似乎懷疑我是哪個故人的孩子。我把名片遞過去。她不識字,她女兒接過來讀給她,大聲說人家是《泰來報》的記者。

我補充道:“我們報社四十年代報道過很多關于你的事情。”

“什么事情?”她女兒問。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還好菜擺上桌了,大家陸續圍著炭火鍋坐下來。他們跟我敬酒,我推辭說不能喝,他們說就這一杯,多了不勸。但這一杯也喝得我有點難受,臉上熱騰騰的。他們套話問詹周氏年輕時怎么了,這么多年還要來采訪。我不方便說,他們就問問題,讓我回答是或否。有名嗎?轟動嗎?全上海人都認識她?這些我都點頭,答案顯而易見,原來母親年輕的時候是明星,十里洋場的交際花。我這次沒點頭,但也沒忍心搖頭。我想象,如果我說出真相,此情此景會是什么樣?你們都別興奮了,你們的母親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沒演過任何戲,之所以六十年之后還有人采訪她,是因為她年輕時是上海最臭名昭著的女殺人犯。

我當然沒法說,我只要求給老太太拍張照片存檔。有兩個男的放下筷子,在老太太身后鋪上背景墻。我數一二三,按下快門的時候感覺不對勁。我說放輕松,再拍一張,這次沒數數,抓拍了幾張自然點的。工作完成,有人建議我拍張全家福,還有幾個孩子在外地,不過這回有幾個算幾個。我連拍兩張,鏡頭里面的每個人都笑得過于幸福。看著小片我都有點拿不準,這些人真的會是一個女殺人犯生育的嗎?

四點半左右我要告辭了,老太太說送送我。年紀大了,平常她幾天不下樓的。大家明白母親的心思,是想單獨跟我聊聊。于是陸續都找些理由要走,什么接孩子放學,去市場買菜,去農場上夜班。就連住在她身邊的那個女兒,也在屋里轉了幾圈,什么也沒說,就出去了。

房間瞬間只剩下我們倆。她先對我說謝謝,我沒有戳穿她。我說應該的,不管你過去干了什么,該判的刑也判了,該坐的牢也坐了,到安享晚年的年紀了。她沒接話,僅僅凝視著我,忽然問我是不是警察。

“是不是我的案子翻了?”

“怎么翻?”我問。

“你們查到別的了?”

“不知道,我不是警察,我就是一名記者,被主編派過來給你拍張照片,甚至都不寫稿子,不發報紙。”

她不明白,那表情像是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騙她。我轉話題問她,你兒女真多,兒孫滿堂。

“都是收養,”她說,“我不管,他們就餓死了。”

怪不得他們都笑得過于幸福,原來這些幸福都是撿來的。我奇怪她怎么養得起這么多孩子。她說出獄后她在幼兒園工作,晚上擠在一張床上,白天把孩子們帶進幼兒園蹭吃蹭喝就行了。

似乎不這么容易,孩子們小學怎么辦,中學怎么辦,總之她熬過來了。差不多五點一刻,我說我得走了,趕回上海的大巴。她依然疑惑,問我,沒什么要問的了嗎?

“沒有了,我沒準備什么問題。”

“你不是記者,”她搖頭,“記者不是這樣的。”

“我就是來拍張照,我連你的案子,還是來時在大巴上才讀到。”

“你不是記者。”她嘀咕著。

好吧,我問一個:“你叫詹周氏,為什么解放后不姓周?”

“我恢復原姓了。”

“那以前姓周?”

“我也是孤兒,被周家收養的。”她說著說著眼睛發亮,“詹云影也是,只不過他來的時候十幾歲了,就不改名了。”

“也在周家?”

她點點頭。

“那是老爺許配的,還是,你想嫁給他?”

她仰頭望天,像是在回憶,又像是不想回答。我也不方便多問,九十歲的老人了,我又不發稿,沒必要讓她痛苦一回。我沖她微微鞠躬,穿鞋出了門。

當地人說回程車在二號門,走走就能到。穿三號門的時候下雨了,不過很小,本來天就是蒙蒙的,要不是雨點啪啪啪打在玉米上,我都不知道正在下雨。我踩在壟上走,左邊是農田,右邊也是一片農田。我換位思考,如果我是主編,這一天的采訪會用一個什么樣的標題。贖罪?殺戮與扶生?算了,不上稿是對的

后來雨停了,至少沒有了雨點聲。想起某個朋友說過的話,在這種地方,你每個腳印都是告別,因為你不會再回來的。二號門前后有個長途車站,看起來比上海的公交站還小。有兩三個一起等車的,上了去往鹽城的大巴。到六點十分我著急了,三十米遠有個調度亭,一個老人在里面聽收音機。我過去趴在窗口問:“去上海的車幾點走?”

“去哪兒?”

“上海。”

“這里就是上海啊。”

“不是,我說我要去上海。”

老人把收音機關掉,從錢袋找出身份證說:“小伙子,你看我身份證啊,是上海戶口啊。”

我接過來,是310開頭,地址是上海大豐農場。這里叫飛地,這地方是上海的。就好比在夏威夷或是阿拉斯加,打聽怎么去美國一樣可笑。當然老人在跟我抬杠,他知道我說的美國是紐約和洛杉磯,我說的上海是浦東和浦西。他說早就發走了,每天晚上五點半,大巴就停在車站,湊夠一車人就走。

“再說就算等你,也沒座位了呀。”

“下班車什么時候?”

“明天,”他把收音機打開,暗示我,這是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明天早上有一班。”

我給主編打電話,我說沒趕上車,而且真被你說中了,這邊沒有旅館酒店。

“去敲詹周氏的門吧。”

“只能這樣了。”我左手握著電話,在壟上往回走,想一想自己都笑了,“我剛才還在想,每走一步都是告別,現在我還真就回來了。”

“沒準還真是告別。”

“嗯?”

“你去詹周氏家,在她家過一夜,她不睡覺,在客廳等你睡著,五六點鐘握著菜刀把你喊醒,是不是跟詹云影的死很像。所以啊,不是沒什么寫的嗎,明天你就有料可以寫了。”

我沒說話。

“我開玩笑呢,她都九十歲了,你怕什么啊?”

“我本來不害怕的。”

“那現在也別怕,去敲她的門,說借宿一夜。”

樓道里聲控燈,連敲帶喊也不亮。開門的一刻反倒是亮了。她女兒開的門,要我快進來,倒一杯熱水給我。沒幾分鐘詹周氏出來了,讓女兒回房休息,指了指空房間,說我可以睡在那邊。我說你也早點休息,匆匆進臥室避開她。

房間能關不能鎖,我搬把椅子倚在門前。關上燈我有點害怕了,坐在床邊看門底客廳的光。不一會兒客廳的燈也熄了。我想這總算好了吧,沒事了。躺到床上我才聽出來,詹周氏并沒有回房,客廳里還是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她一直在那里,靠在沙發上等我睡熟。我想出去看看,假裝上個廁所,但我真的恐懼,也許她正握著菜刀等著我。

不能就這么睡著,也不能貿然開燈。我掏出相機翻照片,最新的幾張是合影,看著大家喊茄子心里好多了。往前翻是詹周氏抓拍的幾張,怕什么,不就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嗎。那張作廢的照片,我數一二三拍下來的詹周氏,還在我相機里。為什么不對勁呢,我把相片放大,嘴角過于緊繃,上下牙合得太緊,主要是眼神,瞪著相機,真的是目露兇光,就好像那一刻,有個更兇險的靈魂鉆進了她體內。也許那個人一直住在她身體里,時不時出來一次,也許今晚就是他出來的時候。

我關上相機,看著無邊無際的黑暗,這時有個腳步聲離我房間很近了,然后在門前的時候停下來。我聲音發抖,有些失聲地問,誰?門外沒回答,倒是將手掌貼在了門上。

“有人嗎?”我問。

是的,有人,手掌向前一推,門咯吱的一聲,開了。

開門的一瞬間晨曦的光芒令詹周氏感到有些刺眼。那是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清晨。一九四五年在上海有好幾種叫法,那一年的下半年叫民國三十四年,而上半年,所有的公函、報紙,以及需要存檔的記錄日期,則統一記為昭和二十年。此時距上海淪陷已經八年,一九三七年的幾場大仗之后,仿佛又回到了太平盛世。

正如薩特所言,巴黎被占領后最大的變化,就是一幫德國人在這兒辦了幾場舞會。對住在醬園弄的底層人來說,日子沒變化,該怎么過還怎么過,富人還是那么富,他們依然租房過日子。中華民國走就走了,況且弄堂里有一半的人還出生在光緒、宣統年間;日本人來就來了,反正又沒進到醬園弄里,大不了就跟兩百年前從東北過來的滿人一樣,再過個二三百年,把日本并作中國的一個省好了。


民國三十四年,或是昭和二十年的三月二十二日,住在醬園弄二樓的詹周氏一大早就出了門,她差不多也知道,這將是她在醬園弄的最后一天。有好多事情等著她去做,她要打扮得漂亮一些。那時代在上海,即使像詹周氏這樣的上海女人,都要準備兩種衣服,頭一種是平常穿的,樸素一些,甚至還有補丁的衣服;另一種是為了正式場合,兩側分衩的旗袍,雖然一輩子也沒幾次正式場合,雖然高檔衣服她只有這一件。

下樓梯時高跟鞋驚擾到了樓下的房東王燮陽,他端著正吃的面條走出來,從底下看上去,只見兩只藏在旗袍里的長腿在樓梯處漸漸露出來。待詹周氏漸漸走下來,王變陽問她昨晚怎么了,你家大塊頭夢見什么了,叫那么大聲?


王燮陽不算有錢人,只能算二房東,當然比他們好多了,這幢樓都是他包下來的,再一家家租給她丈夫詹云影這些人。詹周氏有點走神,她正留意房東右側上鎖的那道門,那是何惠賢的房子。看來他比自己還早就出門了。

房東問了兩遍她才回答他:“可能是夢見自己輸錢了,你不知道大塊頭嗎,最可怕的夢也就是輸錢了。”

"他呀,總得找點事情做,不能死等著日本人走再做事,萬一日本人不走呢,大塊頭能賭一輩子?”


詹周氏搖搖頭,出了弄堂,往右走八百米是張小泉的刀鋪。經過時她對老板點點頭,張小泉喊住她,問她前兩天在這兒做的刀怎么樣,快不快?

“挺快的。”說完她就明白老板的意思了,告訴他剩下的一點刀款,明天就跟他結清楚。

反而是老板不好意思了,把她拉過來說點別的。他指著對面要出兌的生煎攤子,低聲問她:“還想不想做了,我一直幫你留著呢,好多人來問過了,想在那擺攤,我就說風水不好,下面埋著抗日的兵,做不了生意。”

“你別留了,讓他們做吧。”

“不是,”刀鋪老板有一絲失望,把她胳膊抓得更緊,“是你跟我說,我要是給你留著,你就會給我留著。”

詹周氏撥開他的手,對他笑了笑,湊在他耳邊輕聲說:“那我們就都別留著了。”

她上午要去兩個地方,第一站是遠東飯店,從門口望過去,四層的大樓,差不多三人高的大堂,看起來是有錢人和外國人才來得起的地方。但進了門你就明白,這么大的飯店,一個廚子也沒有,外國人也不會來這種地方。里面烏煙瘴氣,上千號人圍著幾張桌,使勁喊著大小莊閑。詹周氏在里面找了一圈,最后在三號桌看見她要找的那個人。她在后面喊了幾聲小寧波,里面太吵,加上小寧波精力都集中在色鐘上,根本沒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詹周氏等了十幾秒,跟人說“借過”鉆進去,伸手去摸他褲袋里的錢袋。小寧波這時警覺起來,忽然抓住她的手,回頭一看是熟人,長吁一口氣。

詹周氏找他是要錢,她知道小寧波有賭債欠她丈夫的,她也知道她丈夫也有些賭債是欠別人的。外頭的她不管,可是別人欠她家的,她今天就要回來,況且,可能以后就沒機會了。

也許是輸光了,小寧波一分錢都沒還她。這不可能,詹周氏皺起眉頭,錢都沒了,還不回家,留在賭場做什么呢?跟小寧波扯了一會兒皮,她才明白,在賭場這是一類人,兜里沒錢,見誰玩得大就湊過去出主意,押大押小什么的幫他分析,錯了轉身就走,要是被他蒙對了,讓人贏了錢,他就跟要飯的一樣求著人賞兩個。

錢沒要來,可是下面的事情還得做。出了遠東飯店,她去上海第二紡織廠,以前沒來過,真奇怪,這么多年都沒來過。進了工廠,她一路打聽,找一個叫劉周氏的女工。這么大的工廠有好幾個劉周氏,最后在四車間見到了劉周氏。

她現在不姓周,隨夫姓,以前也不該姓周,都是自幼為孤,被周家收來做丫鬟養大的。各自出嫁之后,兩人竟一直沒能來往,以至于劉周氏在紡織車間里見到詹周氏的時候,瞪大眼睛都要哭出來了。

快十年沒見了,打從出了周家大宅,她們就沒有聯系過。詹周氏說,早該來看你的,你孩子流產的時候我就該來,你丈夫去世那年我也該來,我早該來的。說著說著她自己也哭了,掏出一個錢袋塞給劉周氏,說過意不去,一點心意。劉周氏哪里能要,推著她的手,問她老爺還好嗎。

該怎么跟她講呢,不知道是死是活,日本人進到上海,老爺把銀圓房子都捐了,才換回一條命,也不知身在何處。

劉周氏半天沒說話,仿佛在回想過去的日子。她問大塊頭怎么樣。見詹周氏不回答,猜測大家都一樣,過得都不好。劉周氏沒再多問,讓她等一下,她攢了一些布料去給她拿過來。

劉周氏走后,她看著忙碌的工廠,這是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在上海建造的,制作紗布供應前線的戰士,不,是日本鬼子。一條條白色紗帶飄蕩在車間里,就像被日本人擊落的云彩。詹周氏看得著迷,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下,放回去時她發現紗布變紅了,有點點血印在上面。她低頭看自己,衣服是剛換的,很干凈,臉和頭發出門前洗過,不會有血,唯有指甲嵌進去的血還沒有干。詹周氏把血從指甲縫摳出來,一時間幾個手指都沾上了血。她抬頭看車間,手指在下面搓個不停。

劉周氏對著更衣箱猶豫了一下,最后決定把布料全拿出來送給詹周氏。之后幾十年她一定會后悔那幾秒的猶豫,等她回到車間,詹周氏已經離開了,她還是把錢留在了桌上,留給了她說是一點心意,像是一生的繼續。十年沒聯系,像這樣子來,像這樣子走,像這樣子留下一大筆錢,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劉周氏坐下來面對錢袋有些難過,她覺得詹周氏是來跟她告別的,她就要走了,也許是永別。這都是怎么了,她抬起頭讓自己眼淚別掉下來,淚水蒙朧中她看見一絲血印在眼前飄飄蕩蕩,她眨眨眼睛,將眼淚擦掉,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那條帶血的紗布了。

一天都沒等到,日落之前詹周氏被幾十個巡捕圍堵在醬園弄。起初發現的是她樓下的宋瞎子,這十幾年靠算命為生,他說自己本事上海第三,前兩名一個老得不成樣子,另一個跟著蔣介石去了重慶。找他占卦的還算不少,時局不好,人們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不順。三月二十二日那天他沒出攤,感冒鼻塞,捂著被子在家睡了一天。醒來的時候一腦門子汗,他以為病好了,可鼻子依然不通氣,躺在床上他明白是樓上在漏水。他抹抹頭上的水,起床打算上樓跟大塊頭說說。


大塊頭不在家,是詹周氏開的門,見到宋瞎子的樣子嚇了一跳。倘若宋瞎子能看見,或是沒感冒,鼻子通氣,也會被自己驚到。從房頂滴下來落在他臉上的并不是水,而是肢解大塊頭流下來的血。宋瞎子看不到詹周氏的表情,他只是提醒她注意點,水漏到他臥房去了。

“好的,”緩和一下詹周氏回答他,“我會注意的。”

“在弄什么啊,弄那么多水在臥房?”

“沒事了,已經弄好了。”

今天有點怪,詹周氏的語氣冷冰冰的,那就沒必要多說了。他不知道現在是什么天色,睡到中午還是晚上。不過肚子餓了,他摸著扶手下樓,打算出醬園弄,到對面的羊湯館喝碗羊雜湯,吃個燒餅。街上行人匆匆,聽腳步聲人不少,可是沒人說話,好像在躲著點什么,腳步聲都是咚咚咚地離他越來越遠。他只是一天沒出門而已,到底是怎么了,日本人進來那天也不是這動靜。走到路中央他停下來,低著頭聽著一片一片的腳步聲,沒錯,不是打仗,大家是在躲著他。一輛汽車鳴笛從他身邊繞過,揚起的灰塵令他連打兩個噴嚏。宋瞎子抬起手臂抹掉鼻涕,深吸一口氣。這時候他明白了,此時的他在別人看起來,不再是一個年邁的盲人,而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昭和二十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晚上,上海警察局副局長薛至武下班后沒回家,坐在辦公室里等人來接他。雖說是副局長,但已經算警務系統的老大。真正的局長叫周佛海,他更重要的頭銜是上海市市長。


泰來報社的副主編張言邀請他七點鐘看戲,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幾十年前的老戲了,好像是國內的一個女作家改了一下,結合她離婚幾年的感受,就著魯迅的那篇雜文,改成了《娜拉出走之后》。薛至武當然沒興趣,他知道張言是什么意思,泰來報社的主編吳玲上個月被他們抓走,他這是活動關系來了。保吳玲出來是不可能了,人是日本人點名要的。薛至武在想,要是讓吳玲在牢里好好活著,跟張言開個什么價碼合適。

張言的汽車就停在樓下了。電話打過來,告訴他醬園弄殺人了。殺人就抓人唄,也用不著他局長出隊。只是劇院是不能去了,公共場合人多嘴雜,這邊殺了人,局長在看戲,肯定說不過去。電話里他讓隊長帶一隊人過去,不要妄動,等他的命令。自己下樓走到張言的車前,俯身對后排的張言說:“局里有事,我過不去了。”

張言表示沒關系,據說這個戲要演一個月,哪天看都可以。


“別跟我說戲的事,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兩千萬,我幫你把事情辦成。”

張言有些為難:“薛副局,您可能誤會了,錢不是報社出,是我個人掏腰包。”

“那就算了。”薛至武擺擺手,轉身就走。

張言急忙下車抓住他袖子,點頭說成交。“不過你要保證吳玲死在牢里,永遠出不來。”

“你要弄死她?”

“她不死,主編這位置就得一直給她空著,當牌位供著。”

薛至武皺皺眉,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讓張言回去先數出一千萬,等他消息。他也不知道弄死她對不對,登了幾條重慶的新聞就一命嗚呼,還挺可惜的。行吧,有人當烈士,就得有人當劊子手,不然哪有那么多英雄?

他進了自己的警車,告訴司機去醬園弄。二十幾個巡捕早已把那里圍得水泄不通。薛至武問隊長是哪間屋子,隊長還沒回答他就看出來了,只有兩個房間是關燈關門的,其他房間的人都探頭探腦地開窗看熱鬧。薛至武抬槍對醬園弄瞄了一圈,警告他們關好門窗,別給自己找麻煩。隊長向他匯報情況,說是二樓死人了,這里的房東講,還有個女人在房間里。

“她還活著?”

“活著。”

“她是兇手?”

“應該是。”

“她殺的什么人?”

“好像是她丈夫。”

“殺夫。”

薛至武冷笑一聲,真是世風日下,報社里二當家的要殺當家的,這兩個人的小家,二當家的也殺當家的。他讓隊長去后窗把守,自己帶兩個人上二樓。隊長提醒他危險,不然先鳴槍三聲,再踹門進去。薛至武讓他別那么多話,去后面守著。他進車里把手電筒拿出來,上到二樓先輕敲幾下門,問了三聲有人嗎。屋里沒有動靜,但他聽見有人在里面大喘氣。他想再等一下,心里默數十個數,讓手下持槍上膛,把手電筒打開,正要抬腳踹門的時候,咯吱一聲,門緩緩地打開了。

沒錯,雖然看不清,但他知道是女人,站在半開的門后,輕聲問他:“怎么了?”

薛至武握著手電筒從她的腳照起,光圈仿佛男人的手一點點地向上撫摸。游過膝蓋他明白這是個穿旗袍的女人,他手電筒向右側傾斜,從大腿外側緩緩上移,最后停在旗袍的開衩處。

“沒什么,例行公事,你叫什么名字?”

“詹周氏。”

“哪年生人?”

“民國五年。”

旁邊的警衛算好告訴薛至武是大正五年。他才不管這些,知道她今年二十九歲就好了。他繼續移動手電筒,從胯部輕劃到腰間,細不過二尺,似乎沒生過孩子,一個弧線穿過胸部,將光圈留在鎖骨上。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詹云影。”

“他現在在哪里?”“房間里。”“為什么不出來?”“因為他死了。”

薛至武右手一抖,光圈在脖頸處顫了一顫,聚光在她的耳垂上。

“怎么死的?”

“被我殺死的。”

這是他沒想到的,一個女人,殺了丈夫,卻如此冷靜。薛至武關閉手電筒,再打開的時候用同樣的線路在詹周氏的左側走了一圈,小腿、大腿、腰部、胸部、脖頸、耳垂,然后手腕一抖,將電筒移向中央,終于看清了這個女人的臉。

薛至武不打算進門,讓隊長押著詹周氏進去指認現場,再把尸體拖走,也就算結案了。或許是天黑,房間燈被詹周氏摘掉了,里面的人鼓搗半天也沒個動靜。等得不耐煩,他拉門邁進門里。蹚出兩三步,薛至武被絆了個趔趄。

他打開手電筒,有三個箱子擋在前面。薛至武彎腰將它們推走。再往前走一步,腳有些沉了。他知道是踩到血了,用手電筒照在地上,都是箱子推出的血道道。箱子里都是什么呢,他快要猜到是怎么回事,關掉手電筒,走到一個箱子面前,打開箱蓋,血腥之氣撲面而來。他想看看,卻忽然有些害怕,摸黑去開第二個箱子,感覺有一絲頭發黏在手指上。他用手搓了一陣,頭發從食指粘到拇指,就是甩不掉。他掏出手電筒閉上眼睛,將光照在箱口,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倒吸一口氣。有一雙眼睛也在望著他,那是大塊頭的頭,而架著他的頭的,則是大塊頭一雙被肢解下來的腳。

總共裝進六個箱子,頭部一塊,雙臂兩塊,左右大腿各一塊,還有身體、雙腳,反正除去砍碎的骨頭渣子,加起來一共是一十六塊。這些都沒意義了,有人死,有人認,被他薛副局當場抓獲,案件也就告破了。可奇怪的是,在他眼前不停閃現的這張臉,不是大塊頭的,而是在醬園弄二樓門縫后面被手電筒照到的那張臉。應該是很好看的一個女人,旗袍都不用換,只要換個地方,說她是社交名媛也不為過。可是她叫詹周氏,連個名字都沒有,嫁到這種地方。

這就是命,美麗的女人像蒲公英,落哪兒算哪兒,生根發芽,這輩子一直到死,也別想挪窩了。

有幾家報紙上了這條新聞,記者都沒查出什么,連照片都沒搞到,小小的一個版塊,跟訃告似的,說某日某地某人殺了她的丈夫,當天破案。看起來太簡單了,寫多了也沒意思。《泰來報》沒登這種事情,他們更關心主編吳玲的狀況,這個月都是這樣,每天空出兩個版,那是吳玲以前負責的版面,現在上面印著血淋淋效果的紅字——我們在等她。嘿,是在等她死吧。

第三天晚上薛至武和張言在日本餐廳吃壽司。薛至武請客,因為張言帶來了一

千萬。那年頭鈔票貶值,錢幣面額可沒跟上,一百一百的,箱子去皮上秤一稱,就算點清楚了。酒足飯飽,請客的人最滿意,薛至武提起箱子讓張言回去等消息。張言提出再換個地方喝點什么。那就是還有事求他。

“那就在這兒說吧。”薛至武掂量一下箱子,琢磨一會兒出門就把它換成黃金,誰知道國民黨哪天會打回來,明天是民國還是昭和。

張言結結巴巴,啰唆了半天,總結下來,是想多要點信息寫醬園弄殺夫案,好替換掉“我們在等她”的兩個版面。

“這是寫您薛副局的特稿。”他比畫著說,“主角不是死人,不是兇手,就是您。”

這倒挺好,薛副局添油加醋講了一小時,凈是些愛國愛民的細節,比如怕開槍驚擾到百姓,冒著危險獨闖虎穴。當然,大卸十六塊的畫面也一字不落。講著講著他有些奇怪了,問張言:“你們報紙真的對這種事感興趣嗎?”

“這可是兇殺,讀者就愛看這個。”

“死人怎么了?”薛副局點起一支煙,長吸一口,“西南戰場每天死上千人,也沒見哪家報紙上過頭版。”

“那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了?”

張言說不上來,換薛副局也一樣,大家都明白這道理,就是講不出為什么。可能大街小巷談論一場兇殺,要比談論某場戰役更顯得像和平年代吧。如果搞一場投票,國民黨哪天打回來,就像當年日本人進上海一般再來場硬仗,你是贊成還是反對,結果還真的說不定。

《泰來報》拿到獨家新聞,其他報紙自然不干,第二天上午剛過十點鐘,就有二三十名記者坐在警察局的臺階上守候局長大人。薛至武來不及理他們,他要先把稿子細細讀一遍。不出所料,《泰來報》把醬園弄殺夫案放在了頭版。文章里張言沒有糾纏詹云影和詹周氏的矛盾沖突,而是從宋瞎子報案寫起。作者強調,出事當晚薛副局本來是要視察上海大劇院的安保問題,聽說醬園弄出人命,放下手頭的公務趕往事發地點,在詹周氏被捕前,薛副局根據現場的線索,已對兇手的體貌特征有了大致的判斷,至于抓捕詹周氏,早已是他成竹在胸水到渠成的事情。

通讀下來薛至武很得意,仿佛那些不是他親歷的,而是另一個叫薛至武的神探所為。只是樓下太吵了,有幾個沒素質的記者居然對著喇叭喊,請局長大人還上海一個真相。還當是民國哪,動不動就上街游行。薛副局打內線通知隊長下去打發掉他們。沒多久隊長上來為難道:“不然就開場發布會吧,就當是為您舉辦表彰大會。”

哪里像表彰,記者們認定了《泰來報》是向警局行賄才獲取獨家新聞,發布會上每個問題都是帶刺的。《自由時報》第一個提問,他問詹周氏為什么要殺害詹云影。說實話薛至武也不知道,詹周氏被抓后甚至沒人審過她。大家清楚,這案子結了,錄個筆錄,走個過場都用不著,檢察院會第一時間判她有罪。

“請問,詹周氏為什么要殺害詹云影?”《自由時報》的記者又問了一遍。

“夫妻生活不和吧。”薛副局說得自己都想笑,這回答放哪兒都是對的。

“具體矛盾沖突呢?”

“現在還不方便透露,下一個記者。”

有個小個子男人站了起來,他說他是《申報》的記者。看年紀不大,不會有攻擊性,薛至武打算讓他多問兩個。

“您方便透露詹云影的死亡時間嗎?”

“三月二十二日早上。”

“詹周氏是如何殺死詹云影的?”

“用菜刀,趁詹云影睡熟,殺害并肢解了他。”

“當時是否有幫兇?”

“沒有,皆是她一人所為。”

“那么,您為什么會認定詹周氏是兇手?”

薛至武停頓幾秒,盯著他,感覺這小伙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兒。“詹云影被殺,他夫人認罪,你希望我把案子想得有多復雜?”

“好的,謝謝,請問薛副局,您知道醬園弄的鄰居都管詹云影叫什么嗎?”

“這個與本案無關。”

“大塊頭,他身高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差不多一百公斤。而詹周氏只有一百五十幾公分,不足四十公斤。”

“謝謝你提醒,我再強調一遍,詹周氏是趁詹云影睡熟用菜刀下手,這些和身高體重沒有關系。”

“是的,但是您曾說過,事發當天詹周氏將死者肢解成十六塊。”

“我說過,有證據可以證明。”

“我們相信證據,我們相信她是一個人,沒有幫兇,但是這樣瘦弱的一個女人,可能剁個豬爪都費勁,卻可以把一百公斤的大塊頭大卸十六塊,請問,您是怎么相信的呢?”

薛至武向椅背靠去,側過頭迎著陽光,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用到明天,全上海人都會拿他們的警察局長當笑話講。

用不著到明天,也許晚報就能把這種事傳出去。幾個下屬找薛至武請示,按隊長的意思,去找報社談,不行的話查封它,上海有幾家算幾家,往前翻八年,一直到日本人進來的那一年,總會有言行不當的地方。薛至武沒說話,煙抽個不停。就在下屬們以為這事就這么定了,準備行動時,薛至武叫住了他們。他沒下命令,行或者不行,反而講起了幾年前的案子,民國三十一年的“華美藥房弒兄案”。那是薛至武任局長經手的第一個人命案,本來沒立案,沒人知道“華美”的二公子把大公子給殺了,老爺子為難,兩個兒子死了一個,再槍斃一個就絕后了。薛至武去過幾次,收了錢,幫他把這事壓下去。老爺子對外面說,大公子暴病而卒。

沒幾天被《申報》的記者發現了,登在報紙上。老爺子頭天得到消息,“華美”有的是錢,第二天一大早,老爺子就讓人把全上海的《申報》都買光了,弄得挺大的新聞,卻沒幾個人知道。

“可是瞞不住,你們猜第二天頭版標題是什么,‘華美’買光全上海《申報》,疑似認罪!”薛至武熄滅煙頭,對下屬做出決定,“所以說,醬園弄這個案子,我要重審。”

然而剛結過的案子,他們卻一無所知,死的人是誰,嫌疑犯是誰,都有什么家庭背景,什么樣的社會關系,沒人講得出來。薛至武先從兇器入手,已被存到證物科的一把菜刀,再把它從紙袋里抽出來,他明白這是一把黑鐵菜刀,比普通的家用菜刀重上幾倍。確實如記者所猜測的,詹周氏雙手可能都握不穩。一把新刀,刀把沒多少油脂,順著刃線能看到幾十個豁口,應該是肢解人骨造成的。他讓隊長晚點查一下刀是在哪家刀鋪買的。

“詹家還有一把刀,”他說,“叫人把它找出來。”

隊長沒明白:“您是說,還有一把兇器嗎?”

“沒人用這個切菜,”薛至武用大拇指甲劃著刀刃說,“這是屠夫用的,這就是買來殺人的。”

薛至武想去看看尸體,停尸間在地下一層冷藏庫。他帶著隊長從五層坐鐵閘電梯下到一層,再從樓梯走下去。打開冷庫門,一片白氣撲面而來。薛至武攏攏警服邁進去,隊長跟在后面把門合上。三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間擠滿了停尸床,上面躺著的都是未結案的被害者,戰亂年代,有些死者的身份還不清楚,在這里放了幾個月,等待年底拉去火化。薛至武問哪個是詹云影的床位。

沒有床位,隊長指了指角落里的幾個箱子,仿佛隨時待發的包裹。薛至武打開最上面的箱子,是一根小腿,經過幾日冰凍,上面起了一層白霜,敲起來梆梆地響。他把小腿連著腳抽出來,放到停尸臺上,挑一塊完好無損的皮膚,右手砍幾刀,再換左手砍幾刀,然后捧起來對照切口的相似度。是一個右撇子,他確定。只是慣用右手的人太多了,如果詹周氏也是右撇子,那說明不了什么。

“衣服呢?”他打開其他的箱子,伸手進去扒拉幾下,問隊長,“這人跟死豬一樣,光著身子。”

隊長東翻西找,拽出幾件染血的衣服。

“這是女人的衣服。”薛至武問。

“是,大塊頭睡覺沒穿衣服,這些衣服是詹周氏捂他的頭的。”

“把法醫找過來,完整地做一次尸檢。”

“可是,”隊長指著開口的箱子說,“都這樣了,怎么尸檢?”

薛至武把小腿扔回箱子,拍拍手,貼在隊長面前,一字一句地說:“怎么尸檢?按照程序一步一步地檢。”說完向門口走去,給隊長下命令:“查出致命那一刀。”

走到門外他記得還有個細節要核實,他回去抱起一個箱子,算上箱殼差不多二十公斤,他薛至武抬起來都費勁,兇手卻裝了六個箱子。

“你抬不走的,”似乎詹周氏就在面前,薛至武咬牙切齒地說,“詹周氏,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民國年代沒法醫,那時法醫一般是由大醫院知名醫師做兼職。華山醫院的錢醫生接到任務時并未覺得有多棘手。行醫三十多年,經歷兩次戰爭,沒什么死尸在他面前是慘不忍睹。肢解,冰凍三天,分成六個箱子,這些都沒問題。他讓學生把尸體搬上來,看了看分割肉一般的碎尸,明白這怎么也得花上一陣兒。他先找地方吃飯,喝點小酒。跟學生說好兩個小時之后開始尸檢。


晚上七點鐘他有些微醺地回來,和學生一起把六個箱子全打開。討厭的是有血水,滴滴答答弄得一地腥臊。他戴上手套和口罩,對幾個學生說,如果受不了,隨時可以出去透口氣,之后便開始了他的工作。

盡管有那么多年從醫經驗,可從沒有哪次是從拼接開始的。先是頭部,擺在上方中央,往下是上身,還好肚皮沒有豁開,將內臟腸子露出來。雙臂搭在兩側,大臂小臂截成了四塊,兩腿向下擺正。有一陣兒他差點把左右小腿擺反,還是看著雙腳拇指才糾正過來。

一共十六塊,拼起來真的是個大塊頭。從哪里開始呢?內臟沒有露出,還能抽些血出來。他抽一管讓學生拿去化驗。沒有中毒跡象,他翻翻眼瞼和嘴巴,當然沒有,只是上面說要全面尸檢,才要多此一舉。

刀傷致死,這毫無疑問,被割開的刀口達百余處,為什么一定要查出是哪一刀呢?錢醫生俯下身,似乎與死者告別的距離盯著詹云影的頸部。這里是一刀,毫無疑問,盡管事后就著這傷口直接把頭部割開,不過能看得出來這里出了大量的血。

他往下瞄去,心臟肺部未曾中刀,下體完整,死前沒有經歷性生活,再往下,大腿根部以及膝蓋的分割處,血量已不多,接近干涸狀態。再回到上身,兩側的胳膊,屬于死后肢解,手腕靜脈那一刀也是例行肢解。死者左手有大量血跡,這不難解釋,死者頸部挨刀后,用左手捂住動脈往外噴出的血。右手沒什么血,也許在反抗,抓住兇手的衣領試圖同歸于盡。應該沒疑問了,他站起身,摘下口罩,點起煙斗,等學生的驗血報告。

血液沒問題,錢醫生接過學生的報告,死者純粹死于外傷,頸部靠右側為致命刀傷。他讓學生把碎尸一件一件地放回到箱子里,在每個箱口貼上不同的標簽,雙臂、左腿,等等。做到一半時學生戴著口罩干嘔起來。他起身接過學生手中的大腿,往箱子里塞。

味道還是挺重的,分割成段,腐敗的速度要超過整個尸體。到最后幾塊他只呼不吸,額頭的汗都冒出來了。還好只剩一大件了,除去雙臂、頭部的整個上身,他需要把他從停尸臺上抱起來。直到這時他才覺得惡心,好像在和無頭的死者擁抱。他不想這樣,把上身翻過來,從背面抱住會好一些。

翻開的一刻他停了下來,也許報告要重寫了。背部還有一刀,而且不是菜刀,是三厘米寬的匕首從背部插進去。分析的事情不歸他管,但是一看就明白,死者在床上熟睡,頸部先受一刀,傷口噴血,猛地起身,左手捂住出血口,右手與兇手搏斗,這時背部又挨一刀,方才致死。他知道,雖然用不著他把分析的過程寫下來,相信薛副局對著報告一眼就能看明白,兇器不是同一把,兇手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兇手在身后。

薛至武感覺一整天他都在做蠢事,雖然都在按照他的計劃走。詹家確實還有一把刀,與殺人無關,用了快十年的菜刀,黑鐵砍刀是三月十一日于張小泉刀鋪購得,花了一千五百塊錢,來了兩趟,頭一次沒有帶夠錢。而醬園弄的二房東王燮陽,表示詹家夫婦打結婚起就住進這間房,他從未聽說詹周氏外面有什么頭。倒是詹云影這幾年狂嫖濫賭,把家里那點積蓄都敗光了。

“還有什么?”薛至武盯著他們夫婦問。

“大塊頭頭天夜里回來了。”王陳氏插嘴道。


“他當然回來了,他死在房間里!”王燮陽阻攔道。

“不是,我是說他難得回來,”王陳氏看著薛至武說,似乎希望從他這兒得到認可,“有時候一兩個月都見不著一回,估計是把錢輸光了,餅頭也不留他了,才回來的吧?”

“詹周氏知道他那天回來嗎?”

“不知道,她連她先生去哪兒都不清楚,怎么可能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王陳氏壓低聲音,“但我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十二點左右,因為一回來,他們就開始吵架。”

“他們吵什么?”

“那我沒聽見,您想,大塊頭輸光了回家,還能吵什么呀,錢唄。”

“吵到幾點?”

王陳氏說三點多就沒什么動靜了,他們也睡著了,不過沒兩個小時,大概是清晨六點鐘,大塊頭的一聲慘叫,把她驚醒了。她搖醒王燮陽去看看,是不是哪里漏電了。畢竟是二房東,出了事大家都得兜著。王燮陽穿著睡衣上樓,敲了好半天門才打開,出來的是詹周氏,說大塊頭做噩夢,沒事。他才放心回去繼續睡。

“當時你信了嗎?”

“不信,”二房東搖頭,“誰沒做過噩夢,怎么就他的噩夢喊聲這么大。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沒多問。”

王陳氏接話問,要是她丈夫多問幾句,會不會也被殺掉。薛至武點頭,又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詹周氏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他不想知道,也不想和這些二房東醬園弄什么的多聊幾句。他真的干了一整天的蠢事,毫無疑問,詹周氏是兇手,他也一直在證明這一點,這本身就很蠢,像是證明一加一等于二,理所當然卻不知從何下手。

從醬園弄出來已經是深夜一點多,五個小時之后滿大街的報童就會揮舞著報紙,吆喝他薛副局的笑話。他打算找詹周氏談談,問隊長人在哪里。

“在提籃橋。”

“為什么弄那兒去了?”薛至武皺眉問。

“之前她認罪了,我們以為案子就結了。我現在就把她提過來。”

“不用了,你跟提籃橋的人說一聲,我現在過去。”

他讓司機和下屬回去休息,自己開車過去。提籃橋位于虹口區,從一九O三年建成的那天起就被譽為“遠東第一監獄”,死亡之城。每年兩千名犯人進去,但沒幾個人活著出來,即使不是死罪,沒有槍斃,也會有疾病,獄警的虐待,以及其他犯人的毆打,令其丟掉性命。

進入監獄大門已經是半夜兩點鐘,從家里趕來的副典獄長全程陪同薛副局。薛至武問清楚詹周氏在幾監幾室,讓副典獄長在外面候著,他一個人進去。他不想開燈,不想記住與此無關的其他犯人的臉。右手握著手電筒,穿過幽暗的長廊,而長廊兩側住滿了在這里等死的人們。犯人們知道是大人物來了,醒來的那些沒人敢發聲,走廊里只剩下薛副局皮鞋的回響。漫長的黑暗,垂下來的手電筒每隔幾秒點亮一次,隨即又被他關閉,仿佛海盜在發出登船的信號。

差不多倒數第二個房間,薛至武看了一下號牌,皮鞋的敲打聲停止,手電筒的光開始長明,照向獄房角落蜷縮的女人臉上。他抬起手電筒在她身上轉了幾個圈,確定她活著,確定她醒著,確定她還記得他。最后光圈定在她的小腿上問道:“還有誰?”

詹周氏收回小腿,試圖躲開光暈。手電筒仿佛追光一般,始終跟著她小腿肚的弧線,直到她放棄躲閃,被光所圍繞。

“你殺不動大塊頭,還有誰在幫你?”

“是我殺的,沒有外人。”

“剁成十六塊,背后還有一刀,六個箱子,每個都有幾十斤重,你已經快把我弄成一個笑話了。”

詹周氏答不上來。薛至武點起一支煙,把光圈劃過她腹部、胸前、脖頸,移到她的眼睛上。

“你給我一個名字,我明天告訴記者,我保你不死,你保我別像個傻子。”

“真的就我一個,而且我也不想活下去。”

“大塊頭十二點回來,你們吵到三點他睡了,你等到六點下手,三個小時你在等誰來?殺也就殺了,你不立即消失跑掉,反倒是分起尸體來了,一直到晚上,你在等誰走?”

詹周氏不說話,一定是裝的,一副嚇傻了的樣子,講不出話。薛至武只能繼續講下去:“你要是想割喉,隨便一把刀,你家里就有現成的菜刀,可你偏偏要買一把砍刀,為什么要分尸,為什么你的計劃不是殺他,而是剮了他?”

詹周氏渾身打哆嗦。

“是你們醬園弄里的人嗎?”“不是。”“外人?”“不是,沒有這個人。”“別這樣,這樣你活不過明天。”“真的只有我自己。”

“好,好,就你自己。你為什么殺你先生?”

“一時沖動,鬼上身了。我當時看著他睡著就想,不能讓他毀了我這一輩子。”

“一輩子?”薛至武笑了,“殺了他,你根本就活不了一輩子。”

“但至少沒讓他毀我一輩子。”

“那就讓我來毀你一輩子。”

薛至武關掉手電筒,在黑暗中朝她的方向盯著。這女人不簡單,他確定打從她準備殺人的那一刻,就已經在想著怎么應付警察。他轉身向外走,與來時不同,這次的腳步匆匆,不到十幾秒鐘,就已經拉開鐵門走出長廊。

副典獄長還守在外面,見到薛至武急忙問他順利嗎。薛至武嘆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說:“聽說你為了見我,特意從家里趕過來,你住得很遠嗎?”

“有一點遠,還好。”

“那就先別回去了,九點之前,從她嘴里給我問出一個名字來。”

“屬下盡量。”

“一定要問出來,要是她還不說,你就把她的心剖開,看看里面的那個人是誰?”

“呃,屬下明白薛副局的意思了。”

副典獄長明白,不能讓詹周氏死,況且是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然而薛至武也不想白來一趟,兩手空空,灰溜溜地滾蛋。詹周氏殺不了,他就帶條別的命走。

“有個叫吳玲的,《泰來報》的主編,在你們提籃橋吧?”


“是的,我記得這個女人。”

“上面要審她,我今晚帶回去。”

副典獄長有些不理解:“這么晚帶回去?”

盡管只有他們兩個人,薛至武還是湊到他耳邊,講秘密一般低聲說:“上頭不喜歡她,上頭以為她早就死了,你居然告訴我她還活著,明天給我一張死亡報告。”

副典獄長連連點頭,保證不跟旁人提及,自己親自去提人。十幾分鐘后,副典獄長回來告訴薛至武,人已經銬住了,在他警車的后排。薛至武看了眼車里的鐵欄,他有幾年沒親自抓犯人了,有人在他身后多少有點不自在。他讓吳玲坐到副駕位,雙手銬在扶手上。一路上他也不想說話,硬瞪大眼睛開著車。還好吳玲也不叨擾,沒像一般女人那樣大喊大叫。要沿著河邊走上幾公里才能進入市區。車開到一半他停車靠邊,關掉車燈,點亮車頂燈。這時候吳玲說話了:“我認識你。”

“我也認識你。”

薛至武打量一番身旁的這個女人,與抓捕時不同,身上還穿著男式的囚服。有那么一瞬間,薛至武想撲倒她發泄一番,將這一天的積怨全部放出去。非常渴望,他覺得就應該放縱一下,尤其是對這么一個垂死的女人。副典獄長怎么說的,不與旁人提及。他點起一支煙,深吸一口氣,讓白煙一絲絲吐出來后說:“有人花兩千萬讓我殺你。”

“這錢花得不值,我反正要死在提籃橋的。”

薛至武聽后笑了,湊近吳玲聞了聞,盡管關進去有一段日子,還是有些芳香留在耳后。

“沒想好,我已經收了一千萬。怎么樣才能證明,我殺了你?”見吳玲答不上,他自己補充道,“當然,把你殺了就是最后的證明。”他起身在后排拽出詹周氏的血衣,將吳玲的手銬打開。“換上這些衣服。”

他讓她別躲,就在車里換,他看著她略顯嬌小的胸部,過于瘦削的胯部。之后他讓她閉上眼睛,躺在河邊草地上,拍下幾張照片。叫她回車里,繼續行駛。行至客運站,他拿出事先備好的箱子,遞給她,說:“里面是難民的衣服,還有二十萬,離開上海,你要答應我,永遠別回來。”

吳玲點了點頭,拎箱子下車對車窗鞠了個躬。薛至武頭露出來問她:“你說你認識我,我叫什么名字?”

“你是薛副局,別的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最好。”他摸了摸褲袋,又掏出二十萬扔過去,“記住,永遠別回來。”

開車回到家里已經破曉。他把窗子關嚴,就快了,再等個把小時,大街就會響遍“糊涂局長糊涂案”的叫賣聲。睡前他打一個電話將張言叫醒。

“你頭一回見我,說請我看戲,看什么《娜拉出走之后》,到今天我都沒看到。”

“馬上,馬上,我今晚就安排。”

“好好安排吧,把剩下那一千萬準備好,我們晚上邊看戲邊聊。”

“薛副局,您的意思是?”

“我是說,你們不用再等吳玲了。”

演出時間是晚上七點半,薛至武特意晚一點,等到黑場才和張言進入前排包廂。一整天他都沒出門,今天他是上海的主角。大街小巷談論著醬園弄殺夫案,談論他薛大局長。坐進去的時候話劇已經開始了,臺上的男演員在呵斥女演員“撒謊的下賤女人”,女演員但凡頂嘴,便會遭到男演員的毆打。薛至武低聲問張言,《娜拉出走之后》講什么的。張言臉色不對,又看了兩分鐘,確定這不是《娜拉出走之后》,他們換戲了。

“你不是說上一個月嗎?”

“這是時事劇,頂替了《娜拉出走之后》。”張言辨認著說,“劇院經常這樣,不時會有時事熱點的戲。”


薛至武苦笑一聲,還有什么熱點比得上他這個傻瓜局長呢?張言提議,不行換個地方再聊。說這話時他輕拍一下箱子,意思錢都準備好了。薛至武不想動了,這里黑場挺好,別處也不一定方便,畢竟他是今天的頭版頭條。張言打開箱子給他驗一遍,問他蘇玲是怎么死的,尸體要怎么處理。薛至武不說話,摸著黑數錢。上面的一句臺詞把他嚇了一跳。

那是黎明的背景,有個男人敲門,問是什么聲音。開門的是個女人,冷冰冰地回答:“沒事,是大塊頭發夢呢。”

薛至武抬頭盯著臺上,不像,那女人神態舉止都不是詹周氏的樣子。張言緊張起來,繼續提議大家換個地方。薛至武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我要看一看,他們怎么演?沒準我破不了的案子,這出戲替我斷了呢。”

他把箱子合上,放在腳邊。轉場是第二幕,他薛副局登場了,當然不像他,在醬園弄前呼后擁,十幾個警察持槍保護他,還自詡不需一刀一槍制服歹徒。他也得承認,有些地方是對的,不過導演還是做了點藝術上的處理,他在詹周氏門前喊了幾聲,一腳正要踹出去的時候,門打開了,他摔了個屁股蹲兒。滑稽戲的表演方式,全場哄笑。

張言明白今天闖大禍了,又一次提議,咱們先離開。薛至武搖頭,長嘆一口氣,身子靠到椅背上。

“你說他們往下怎么演我?”

“薛副局,您別往心里去,這些都是胡扯,這些都是下里巴人的造謠。”

“刑訊逼供,他們要演我打女人。”

他不想看下去了,但絕對不能走,這時候離開就是灰溜溜地逃走。換了幾次二郎腿,他轉身問張言:“兩千萬,殺個人,保你個主編,值嗎,萬一日本人敗了呢?這么多錢打水漂。”

“日本人不會敗的,他們比我們強太多了。”

“是,早先說他們三個月就拿下全國,現在打八年了,還分不出勝負,可能我們站錯隊了。”

“那薛副局你呢,你官那么大,萬一國軍回來,也不會好吧?”

“不單是我,能進這戲院里看戲的,哪個不算漢奸?就當是地震吧,大家全完,我沒什么發愁的。日本人來之前我就是巡捕,就算黨國今年回來,我也過了八年的好日子。”

臺上已經謝幕,觀眾滿意者居多,掌聲不斷。是啊,這部戲什么都有了,他薛副局負責滑稽,詹周氏負責殘酷,大塊頭負責驚悚,而那個影子一般的同謀,則負責懸念。舞臺重現了一個醬園弄,所有演員從各自的房子里走出來對觀眾鞠躬。薛至武忽然想起來不對勁,他清楚地記得,抓捕那天有兩間熄燈的房間,詹家的一間,她家樓下右手邊還有一間。黑暗中門窗緊閉,還有一把明晃晃的鎖,他怎么忘了?

蘇青早明白不會事事如意,好日子過后總會跟著壞日子。這段時間她太順了,她的出版編輯告訴她,截止到上個月,她的《結婚十年》發行了第三十六版,散文集《浣錦集》印了十八版。“這是個奇跡!”出版編輯跟她講,“抓緊寫下一本,不要再去搞話劇了,你現在是全上海賣得最好的女作家!”

但她還是想弄話劇,把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改為《娜拉出走之后》,票房不算壞,但真的說不上火爆。觀眾也好,讀者也好,還是想看她的故事,想看她十六歲訂婚,十八歲結婚、懷孕、生子,想看她丈夫有多渾蛋,嗜酒、家暴、婚外情、窮困潦倒,終于在她二十八歲的時候下定決心離婚。較之“五四”前,那年代已經很進步了,自由戀愛,自由結婚,唯有離婚卻沒那么自由,人們還停留在男人休了女人的邏輯上,也許蘇青不是第一個,起碼是最出名的一個,一時間人盡皆知,女人喜歡她,男人鄙視她。無論何種態度,人們還是會買一本《結婚十年》,看看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偶像或者妖婦。

她的壞日子是從三月底開始的,下午去劇場,她被通知《娜拉出走之后》要暫時停演,他們臨時換上一部時事劇。為此她險些和劇場經理吵起來,演員工資是她付的,道具搭景的錢也是她一次性出的,現在停掉就要全賠進去,之前說好的一個月呢?劇場經理搓著手跟她解釋,還是可以一個月,往后延長,一般時事劇就三五天的熱度,等這個勁兒過了,還是上《娜拉出走之后》。

那就這樣吧,道具幫她保管好,她去找演員協調。臨走的時候她問什么時事劇。“醬園弄殺夫案”,劇場經理告訴她。

她眨眨眼睛,搖搖頭。她不看報紙,偶爾翻翻也是翻到副刊。

“這么大的事,你沒聽說過?”

“在醬園弄,一個女人,殺了她丈夫?”

“你聽說過了?”

“沒有,”她笑了,“就是字面的意思嘛。”

說好的三天,難得閑暇,晚上她約胡蘭成一起吃飯。他們關系很好,認識有幾年了。好到從餐廳出來,就自然而然去了胡蘭成在大西路的住處。為什么能這樣好呢?他胡蘭成是個爛人,家有妻室,拈花惹草,更重要的是他賣國,給汪精衛做御用文人。然而她蘇青能好到哪兒去呢,她以為自有克制,愛恨情仇,不會糊里糊涂委身于誰,可是全上海的讀者都認為《結婚十年》的作者是個蕩婦。

她把這個困惑講給了胡蘭成,你是個抹布,哪兒臟擦哪兒,女人不斷,卻沒人嫌棄你這一點,而我,只希望找一個相愛的人嫁出去,卻被當做人盡可夫。胡蘭成不說話,當這話過去了。是啊,沒法讓他表態,他有老婆,女兒剛出生,希望他講什么呢?

“你覺得我們這種關系能持續多久?”她問。

“我講不清楚,愿它盡量長久。但這由不得我們,往后上海什么樣都難講。”

她嘆了口氣。胡蘭成叫車送她。坐進后排時蘇青說,有空我會再聯系你。胡蘭成講,最近可能還要約你吃飯,最好就是這幾天。蘇青沒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寄來的雜志我看了,《天地》,第十二期,有篇叫《封鎖》的小說寫得很好。你認識作者嗎?”

“張愛玲,我很喜歡她,我們很相熟。”

“我喜歡這篇小說,我想我也會喜歡小說的作者,我想認識她。”

“你要怎么認識?”蘇青有些警惕。

“我想你來介紹我們。”

蘇青盯著他,搖上車窗,汽車已經在緩緩移動,她依然轉著頭看他遠去的身影。她不敢轉移視線,她怕眼睛一轉,一眨,眼淚就掉下來了。

十一

晚飯約在八點鐘,他們說好的,別太早,讓食客散一散,別被某個認出蘇青、張愛玲的讀者打攪到。胡蘭成來得早一點,兩位女士入座后,大家寒暄幾句,就陷入一個沉默的公約數里。還好餐廳有鋼琴獨奏可以解圍,一曲過后,張愛玲問蘇青的新戲怎么樣了。蘇青不直接回答,先說醬園弄有個女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把她丈夫殺了,于是她的戲就停演了。

“跟《娜拉出走之后》有什么關系?”

蘇青笑笑,不回答,問張愛玲最近如何,雜志還等她的稿子呢。

“我想寫長篇,”張愛玲說,“我從沒寫過長的,不都說長篇像長跑,考驗一個作家的體力和耐力,我想證明自己。”

“寫什么呢?”

“不確定啊,暫時想的是一個女人被她丈夫囚禁十幾年的故事,當然細節不會這么簡單。”

“名字總想好了吧?”

“想好了,《十八春》。”

蘇青遲疑了一下,直截了當告訴她,她感覺不好,太風塵了,像青樓的名牌。

"也是啊,但另一層面的含義是,這個女人經歷了十八個春天,十八次希望,卻從沒能走出去。”

張愛玲恍惚起來,就像當場陷入了構思的迷局。這期間胡蘭成一直沒說話,還挺紳士地聽著兩個姑娘談話,不時招呼服務員上菜。最后一道菜端上來時,他終于說了第一句話:“不如叫《金鎖記》。”

“《金鎖記》?”張愛玲恍過神來,跟著念叨兩遍,說,“謝謝,我會想想的。蘇青,你怎么樣,下部寫什么?”

“我不知道。”顯然蘇青不想聊這些。寫作對于作家而言,寫得順,就算你不問他,他自己也會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寫得不順,多問幾句就是對他的折磨。

幾道西餐他們吃了快兩個小時,胡蘭成中間加了一次香檳,一次紅酒。后來大家都有些微醺了,張愛玲打聽起胡蘭成。她知道他,這幾年政壇文壇到處都見他的名字,她問他既然你投奔了汪精衛,為什么去年又被他關進大牢里?

“我們的理念不同。”

“怎么不同了,不都是投奔日本人嗎?”

“他要贏,他還要打仗,打到重慶去,把老蔣干掉,做真正的總統。而我主張和,哪里都不要打,既不跟日本人作對,也不對英美宣戰。”

“這樣是可以少死很多人。”

“不止是這樣,當今世界分兩個陣營,德意日的軸心國,和英美為首的同盟國,這場戰爭總要有人輸,有人勝。你說輸了的會怎樣?”

“割地,賠款,甚至被奴役。”

“但不管是德日贏,還是英美贏,中國不會輸,不會割地賠款。這就是我的態度,德日勝利,我們是軸心國,享受勝利的果實;若是英美勝利,老蔣就是同盟國,他還是中國,中國人沒損失,到時候保全中國,死他一個汪精衛就好。”

“所以,這番話刺痛他了?”

“不止這些,我罵他不配做中國人,心里沒有國家,只想著他自己的春秋大夢。”

“他啊,沒殺你,還真是你祖上積德。”

“他要不是去年死了,恐怕我今年就沒機會和張小姐共進晚餐了。”

胡蘭成讓服務生再開一瓶酒,有個眼尖的讀者認出了蘇青,過來問她要簽名,然后告訴餐廳,為《結婚十年》的作者蘇青小姐點一首曲子。餐廳一時間騷動起來。三個人拎著剛打開的紅酒,有些狼狽地跑到了大街上。

雖已入夜時分,路上霓虹閃爍。胡蘭成和兩位女士商量下一站去哪兒。張愛玲表示沒關系,時候不早了,不然就各自回家吧。

“去胡蘭成家!”蘇青高聲喊道。她像為難胡蘭成,想讓張愛玲看到他有不少女人的痕跡,甚至還有她蘇青的痕跡。看起來張愛玲也是意猶未盡,居然應允了這次邀約。

進家門時蘇青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夜里十二點半,掛鐘下面的衣架上還纏著她上回忘在這里的絲巾。張愛玲也見到了,眼神停留幾秒,就朝胡蘭成望去。他們又喝了兩瓶酒,蘇青已經困得口齒不清,盡聽他們倆在聊天。她說不行了,去睡一下,徑直進了胡蘭成的臥室。

躺到床上反而睡不著了,依稀聽到兩人在客廳的說話聲。聽不清楚,她開始思考晚餐時的問題,她下一部寫什么。毫無頭緒,反而比酒精更有效地助眠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天還沒亮,酒勁基本消退,兩人還在客廳聊天。她揉著眼睛出去,看見掛鐘已經快五點鐘。四個多小時,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永遠聊不夠的樣子!

“你睡醒了?”張愛玲問道。

“你還沒睡?”

“是啊,還不太困。”

“我不該睡著的,連累你一夜沒回家。”

“沒關系,我們聊得很自在的。”

她認識胡蘭成幾年,好像都沒有今天一個晚上的話多,張愛玲同樣如此。她有些恨恨地看著掛鐘,是怎么了,是嫉妒嗎?時間在逝去,身旁的兩個人在說什么,她一句話也沒聽見。四點五十九分,她在等整點敲響。分針就要指到十二的時候,她坐直身子,做好準備。

沒有響,胡蘭成這個爛人,怕驚擾到迷人的張小姐,把聲音調掉了!

“我要回去了。”蘇青起身說。

張愛玲抬頭看她:“我叫車送你吧。”

她在等我離開?蘇青點點頭,說:“不必了,你們慢慢聊。”將外套穿好,她對張愛玲說:“晚上你問我,下一部寫什么,我沒回答,我現在告訴你,我寫不出來,讀者不愛看我編的故事,我也不會虛構,他們就愛看我自己的故事。但是我沒什么好寫的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我是不是就這樣,靠一本書,當一輩子作家了啊?”

說完她轉身就走,她害怕安慰,害怕張愛玲或是胡蘭成那同情的眼神,鼓勵她別恐懼,寫下去。開門的時候她看一眼衣架上的絲巾,猶豫了一下決定留在那里。既然今天是她的壞日子,張小姐的好日子,那就讓這一天再壞一點,再好一點吧。

十二

新戲擱置,新書不知道寫什么,朋友一夜之間似乎都不見了,蘇青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了。她又去劇院鬧過一次,算不上鬧,也就是大聲爭取。劇場經理顧左右而言他,他說不是錢的問題,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救誰,人已經死了,你救誰?”

“救嫌疑人。”

“你救兇手?”難以置信,蘇青覺得他們搪塞都不找點像樣的理由,“你救殺人的人?”

“不是兇手,是嫌疑人,除了薛副局,全上海都不認為她是兇手。”

蘇青想找薛副局談談,他們占了我的地方,天天演你的笑話,你什么滋味,就不能做點什么嗎?頭一次去他不在,留下口信讓薛副局回她電話。回去的路上下了幾場太陽雨,晴空萬里,頂著太陽,忽然就跟頭頂有人潑水似的下上那么兩分鐘。最后一場雨出了彩虹,雨點如流星一般從彩虹間穿過,落到她頭頂。蘇青一時看出了神,她還不想回家,她要到處走走。

薛副局第二天沒聯系她,她在家睡了大半天,有些傷風感冒。晚上才出門喝了點湯,她再去劇院看看,沒準兒今天人們就已經對這個案子沒興趣了。

出乎她意料,座位都擠滿了,勝過任何經典話劇的票房。她只買到二樓最里面的一張票。沒看完,卻看得淚流滿面,跟劇情無關,估計就是想找個黑暗角落大哭一場罷了。哭過之后她決定離場。對每個人說打擾了,從里面一點點騰出來。臺上的女主角在進行最后一場獨白,她對警察說,你們打我,折磨我,逼我說出很多假話,能再記幾句我的真話嗎,我不識字,自幼孤兒,被周家收養作丫鬟,本以為嫁了詹云影,就真的有個家了,可是這不是我要的家,他要么一個月不回家,在外面狂嫖濫賭,要么回一次家,就將我痛打一頓,把這個月的家用搶走。現在是他死了,你們審判我,槍斃我,有朝一日若是我死了,我想你們不會抓他的,只會笑我詹周氏體弱多病,命比紙薄。

就像那片彩虹,蘇青移到一半,干脆擋住后面,怔怔地望著臺上。她知道接下來干什么了,她知道下一本書終于不用再寫自己,詹周氏在那里,她要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命比紙薄的女人。

十三

進入四月份,宋瞎子重新出攤算命。大塊頭的血沒能嚇住他,反而讓他對外吹噓,他這回可以更容易地同死人講話。同當時大多數地方的中國人一樣,死亡司空見慣,人們早就失去了對死亡的敬畏與恐懼,戰爭、疾病、貧窮,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中國人像蟑螂一樣,尸橫遍野地死亡,又密密麻麻地生存。

樓下一直關燈的那戶人家也有了眉目,孤零零就一個男的,叫何惠賢,山東淄博人,四十多歲,十多年前老婆死了,沒孩子,也沒續弦。二房東王燮陽悄悄地講,他倆絕對有事,何惠賢和詹周氏,全醬園弄都不敢借錢給她,唯獨從何惠賢那兒每個月她都能弄出點錢來。

這一切都符合薛至武的猜想,當王燮陽打開賬本的時候,他明白自己又想錯了。何惠賢是三月十五日退房搬走的,距離詹周氏殺夫還有一個星期,買的是回老家的火車票,鄰居們看著他把行李大包小包地捆在馬車上,去了火車站。

薛至武點起一支煙,又陷入沉思。案子發生十來天了,合謀者沒找到,他反而成了街頭巷尾的消遣。醬園弄不大,圍成一圈的小弄堂,里面跟他媽螞蟻窩似的住了一百零四戶人家。薛至武偶爾見到一個男人,就會緊盯他的雙眼,試圖找出點破綻。毫無頭緒,四月三日晚上,他在辦公室待了一夜,讀尸檢報告,讀審訊筆錄,讀下屬警員走訪的記錄。四月四日晚上,薛至武在大塊頭的家里住了下來,他以為會很怕,會失眠,結果他太累了,倒床上就睡著了。也許是過于香甜,凌晨四點多他便醒過來,摸著黑在屋里尋找,找著找著他都忘了自己要找什么,黑暗中坐在床邊大口地喘氣,天亮的時候他想起來了,他要找床底,找衣柜,看看這家里有沒有一個藏身的地方。大塊頭十二點多進家門,兩人吵架到夜里三點,這期間那個合謀者藏在哪里?詹家太窮了,沒賺什么錢,又全被大塊頭賭光了。沒有所謂的床底,就一張床板,跟日本榻榻米似的鋪在地上。衣服都收在箱子里,或是一排排掛在墻角,唯有廚房的一個儲水缸有些可疑,家里沒人十來天,里面的水都有些泛渾。薛至武半蹲下來,張開雙臂丈量,不到一米高,詹周氏那樣的小個兒都不一定進得來,何況一個男人。薛至武推門下樓,仰頭在醬園弄轉了一圈,兇手就在這里面,他是三點以后進來的。

他去敲二房東的門,王燮陽沒起床,妻子王陳氏為他開的門。他問,在夜里要是有外人進來,你們會不會知道。

“我們就住在大門這里,別說是外人,房客回來,我們都要看一眼。”

“那天晚上,有什么人是夜里回來的?”

王陳氏想了想,確定大塊頭是最后一個回來的,之后她就把大門鎖上了。薛至武又過一遍醬園弄的每扇窗戶,要王陳氏打開何惠賢的房子。

窗明幾凈,只是墻角長了些青苔。王陳氏說她每個禮拜都會打掃一遍,只是這個案子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現在都招不來租客了。

薛至武點點頭,沒法承諾她結案日期,他要王陳氏給他一份名單,醬園弄所有的單身男人。他假設兇手凌晨下床出門,沒有家人或妻子察覺。

“出門?去哪里?”

薛至武擺擺手,開車回警局。中午王陳氏的名單交上來了,他讓隊長把名單上的人帶回來審訊。秘書提醒他,有位蘇小姐昨天來找過他,還寫下了電話號碼留在桌上。薛至武詢問長相年紀,看著桌上的便簽,家里有電話的年輕女士,又一位小姐太太,可惜和案子沒關系。

他沒心情回電話,在辦公室等了一天,傍晚時分,隊長拿著厚厚一沓筆錄回來,對他搖搖頭,說:“都審了,看樣子沒有可疑的。”

他翻了翻,凈是些廢話,讓隊長備車,他要去提籃橋一趟。

這回他沒有進獄區,在禁閉室等看守把詹周氏帶來。明顯是瘦了,好像也挨了不少打,走路都需要看守攙扶。薛至武示意她坐下,喝杯水,讓看守去門外等候,自己點上一支煙,連抽幾口問:“你多久和何惠賢睡一次?”


詹周氏瞪大眼睛,似乎在驚訝他的查案速度。

“借一次錢,睡一次你?”“也不一定,他主要是同情我。”“大塊頭知道嗎?”“不知道,我想他知道了也不會在乎。”“可是,他可以用這個理由打死你。”

詹周氏沉默,他說的是對的,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大塊頭早晚會打死她。

薛至武繼續講:“你最后一次跟他借錢是三月十三日,買那把菜刀,你先去的刀鋪,那把刀要一千五,我問過刀鋪老板了,他說你頭一次來錢沒帶夠,又回去取的。實際上,你去跟何惠賢借錢了。”

“他給我拿兩千三,讓我留八百過日子。”

“可你跟他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計劃殺了大塊頭,然后跟他過。讓你沒想到的是,何惠賢怕了,他可以同情你,可以睡你,但他不想為你殺人,甚至不想讓別人知道你們的奸情。第二天他就買了回老家的票,臨走的時候還留了他房間的鑰匙。你三月二十二日對大塊頭下手,十天的時間,你又找到一個靠山,幫你殺了大塊頭。”薛至武停了幾秒,問,“這個人是誰?”

“沒有別人,就我自己。”

“我這樣講吧,我不知道他哪天進來的,但他一直在醬園弄,住在何惠賢的房子里。你也摸不準大塊頭哪天會回來,三月二十一日夜里,他回來了,三點鐘他才睡著,你看著時間,四點鐘,五點鐘,你開門把他放進來了。”

詹周氏拼命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薛至武盯著她,將煙頭掐滅,對她笑了笑,起身離開。出門時典獄長趕來了,跟他解釋:“辦法都用過了,真是嘴硬,什么都不說。”

“給她吃點好的,養養傷,別在這兒出什么差錯。記著,她是死刑犯,我得讓她死在刑場上。”

四月六日周市長邀請他吃法餐,他是薛至武的直接上司,兼任上海警察局局長。薛至武知道周市長找他干什么,報紙天天在炒這件事。前菜還沒上,周佛海就問他,醬園弄的案子是怎么回事。薛至武從頭到尾匯報一遍并表示,會派人去山東抓捕何惠賢。

“把他抓到,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不知道哪句話惹他不高興了,周佛海放下刀叉,折起餐巾擦著嘴巴反問:“他是軍統還是共產黨?”

“都不是。”

“那他是什么?”

“普通人,兇手。”

“好,兇手,你要費這么大警力抓一個普通的兇手?我問你,上海的警察該干什么?”

“讓上海穩定,打擊犯罪。”

“別在這兒講好聽的,我的人該干的是,抓老蔣和老毛的人。”周佛海看眼手表,“現在是六點半,此時此刻,全上海至少有十個組織在秘密籌劃怎么暗殺我周佛海,你不去搜他們,跟我要人,去他媽山東抓何惠賢?”

“屬下的錯。”

“報紙我看了,記者說詹周氏一個人干不來,那就是有個奸夫。這很難找嗎,滿大街都是。”

“屬下不明白。”

“你聽著,薛至武,你說,她不給你一個名字,你就不能給她一個名字嗎?”

“給她一個名字?”

“滿大街都是,我給你五天的時間,我要在報紙上看見這個案子了結!”

主菜是牛排,端上來時滋呟冒油,周佛海都沒瞅一眼,將餐巾扔在桌子上,帶隨從離開了餐廳包廂。

剩薛至武獨自在餐廳吃了兩份的前菜、主菜和甜品,主要的是還喝了兩人份的洋酒。回去的路上有些微醺,還沒到局里,就在路邊吐了出來。他讓司機先回去,自己步行透透氣。司機不敢抗命,又不敢把他一人留在大街上,把車開在后面緩緩跟隨。薛至武搖搖晃晃,影子在路燈下時長時短。五天,到四月十日,滿大街都是,案子會更簡單,只是時間太緊了,何況他真的不想隨便拉個替死鬼。他迷迷糊胡糊,掐著指頭從拇指開始數日子,費了半天勁都數不到小指。

到局里差不多晚上十一點。剛推門進去還以為自己進錯門了,一位圍著披巾的年輕女士正坐在他的位子上,見他進來,說:“值班的說,你一定會回來。”

他揉揉眼睛,倒退回門外,看看門牌沒錯,跨步進門問:“你找我?”

年輕女士站起來,向他走過去。薛至武確實有些醉了,瞪大眼睛也看不清她穿的是旗袍還是短裙,只聽到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靠近。

“你好,”女士伸出右手說,“我前天來找過你,我是蘇青。”

十四

他們倆聊了很久,確切地說蘇青在講,薛至武瞇著眼睛看她,酒勁兒還沒過去,蘇青講的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從進門那一刻,他就覺得這女人有種味道,說不上很美,看起來也不年輕了,但就是有吸引人的地方。他確定沒見過她,可如此似曾相識,他又問一遍她的名字。

“蘇青,薛副局,你有在聽我講嗎?”

薛至武點點頭,仿佛疑點解開的表情,說:“我看過你的戲。”

”《娜拉出走之后》?”

“差不多,我奔著這個去的,劇場臨時換了別的戲。”

薛至武說完苦笑,兩人都明白這其中的意味。他看見蘇青從包里掏出煙盒,向他推過來。薛至武瞅一眼香煙的牌子,特沒勁兒的那種女士香煙,他搖搖頭說:“那出戲講的是什么呀?”

“沒什么意思,外國的故事。”蘇青自己拽出一支點上,吐出第一口煙霧時說,“我要見見詹周氏,我要寫她。”

“你想把她寫好,還是寫壞?”

“我還不知道,但我同情她。”

“哈,你也同情她,何惠賢的同情是跟她睡,你的同情是寫她。”

蘇青愣了一下,也不知何惠賢是何等人物,說:“我覺得她像我們所有女人。”

“你們?你要記著,她和你不一樣,她是個殺人犯。你現在還不能見她。”

“現在是到哪天?”

薛至武又數了一遍,從拇指開始,這次數到了小指,然后他握緊拳頭,輕敲兩下桌子說:“五天,到四月十號。”

等不到第五天,八日的晚上,副典獄長打電話過來說,詹周氏咬舌自盡了。話沒說全,薛至武一度以為她死了。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住進醫療部,舌頭止血,躺在病床上,嘴里戴了上下兩排的牙套,也不知是睡是醒。薛至武拽把椅子坐在床旁邊,點起一支煙,慢悠悠地說:“你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必這么急,我沒讓你遭什么罪吧,那你就好吃好喝地等到上刑場那天。反正你都不講,我也不跟你問名字了,我拿三條命陪你上黃泉,二房東王燮陽、樓下宋瞎子、刀鋪老板,他們都可以是你的幫兇,都可以陪你一起吃槍子兒。”

薛至武講完走到床邊,打開窗戶將煙頭彈出去,陽光明媚,卻是一些人最后的時光。他聽到詹周氏在他后面翻身,一個很含糊的聲音吐出來。

薛至武想起她戴著牙套,舌頭又剛咬破,讓護士送筆紙進來。詹周氏握筆對著紙虛劃了半天,努力地說出第一句話:“我不會寫字。”

“那就說出來,救他們三個一命。”

“小,”她停頓一下,舌尖舔了舔牙套,“小寧波。”

見到他第一眼,薛至武就確定小寧波殺不了人,他沒那個長相,詹周氏都有股狠勁,小寧波眼珠子里面蹦的都是投機與諂媚。已經是四月九日的下午,小寧波被帶進警局的十六個小時以后。隊長報告薛至武,頭幾個小時嘴還很硬,不過還是招了。薛至武接過口供瀏覽一遍,放到一邊問:“你認得我嗎?”

“副局長,他們叫你副局。”

“嗯,上海我說了算,你好好地配合我,我保你不死,風頭一過我就放你出去,給你個閑差,天天玩你的牌,我給你出賭資。但你得回答我想聽的。聽說你昨晚吃了不少苦,何必呢,何必說我們不想聽的呢?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

“好,知道誰把你供出來的嗎?”

“詹周氏那個賤人。”

“她為什么供你?”

“她不喜歡大塊頭跟我玩牌,以前去過她家一兩次,都是被她撒潑趕出來的。”

薛至武搖搖頭,很失望:“這個不是我想聽的,昨晚他們沒教你怎么說嗎?”

小寧波眨眨眼睛,想清楚后說:“她跟我說,自己存了一些私房錢,殺了大塊頭,她跟我過。”

“很好,大塊頭很少回家,有時候一個月回不來一次,不過你知道他什么時候回家。你先讓詹周氏買好砍刀,三月二十一日夜里,大塊頭輸光了,離開遠東飯店,你在后面跟著,一路進了醬園弄。大塊頭上樓進門,樓下是何惠賢的房子,詹周氏早給你鑰匙了,你在里面等他睡著,才悄悄進了門,我說得對嗎?”

小寧波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薛至武又追問一遍:“對嗎?”

“對,對!”

“你記得就好,明天千萬不要出差錯。”

“明天就上法庭?”

“著急了不是,沒那么快,明天過現場,在殺人的地方走一遍。”

“我真沒殺人!”

“不好,這么說可不好,記著,全上海的記者來給你拍照,你要出名了。”薛至武微笑地看著他,那表情似乎在恭賀榜上有名的秀才。

十五

薛至武數了數,來了三十多家媒體,仿佛開一場盛大的party。一切都順理成章,詹周氏與小寧波也還算配合。隊長的意思是由他對記者講解案發過程,薛至武擺手拒絕。這段日子既然出盡了丑,他也懶得再出風頭。還好隊長懂規矩,回答每一個記者問題時,都會先加上一句“我們薛副局認為”,不敢自己稱功。

面對照相機,薛至武在二樓房間站了一會兒,之后從人群中退出去,到花壇邊抽支煙。離老遠還能聽見記者問話的聲音,聽起來他們也滿意這個結果。這時候要是有杯紅酒就好了,春意盎然,借著鳥語花香小啜一口。有個女人朝他走過來,靠近一些他認出是蘇青。

“我們有邀請你嗎?”

“我也是媒體,”蘇青在他旁邊坐下,又掏出她的女士煙,“我們辦的雜志叫《雜志》。”

“倒是挺取巧的。”

“您這不也是挺取巧的嗎?我看了小寧波的報道,他是再合適不過的幫兇了,沒老婆孩子,遠東飯店的小混混、爛賭鬼。估計你都快相信,他會殺人了。”

“你要說什么?”

“我要說,你覺得詹周氏為什么要殺大塊頭?”

“因為她受不了大塊頭是個爛賭鬼。”

“所以她要殺了大塊頭,好嫁給小寧波,另一個賭鬼?”

薛至武側過頭盯了蘇青幾秒,轉回來直視前方,說:“案子已經結了,詹周氏怎么想的,那是她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替他們想透,幫他們活一遍。”

“好,薛副局,就說這個案子,你有沒有想過,詹周氏到底為什么要殺大塊頭?”

“她想離開大塊頭。”

“那為什么不離婚呢,為什么要殺了親夫,把自己作踐成一個死囚呢?”

“是啊,”薛至武苦笑兩聲,“為什么不離婚呢?”

“因為她離不了婚,我是離過婚的,我知道,在中國,在上海,離了婚的女人還不如妓女。你問我《娜拉出走之后》是什么戲,娜拉的丈夫重病時,娜拉四處借錢給丈夫治病,后來丈夫病好了,那些債主也一個個催上門來,她丈夫說錢不是我借的。債主說了,你妻子借的,不跟你借的一樣?她丈夫說,那可不一樣,從現在開始她就不是我妻子了,我決定跟她離婚了,她借的錢她還,跟我沒關系。可是娜拉離了家就無法生存,她不識字,又干不了體力活,房東都不會把房子租給一個單身女人。走投無路,娜拉只好做妓女,街邊賣笑,她最后一個客人是她的丈夫,在街頭偶遇,她丈夫現在已經發達了,居然嫖了她,這他媽算憶苦思甜嗎?完事還把錢扔在床上算嫖資!”

“最后呢,娜拉什么下場?”

“我寫時也在猶豫,我讓娜拉自殺了,看起來這是最合理的結局,可是這不對,我現在明白了,我不能讓她這么死,她應該拿起砍刀,殺了她丈夫。”

二樓那邊罵起來了,小寧波撒潑似的,掙脫著腳鐐要往詹周氏身上撲,也許才意識到他不會就此發達,他會死在大牢里。隊長帶頭用警棍打他,薛至武站起來回身看了會兒,坐下來和蘇青繼續說:“你說誰,你說娜拉還是詹周氏?”

“不管是誰,總有些渾蛋游走于法律邊緣,沒犯法,卻把女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你們警察管不了的人,我們只能自己反抗。”

薛至武身子向前弓,雙臂撐在腿上,雙手交叉著不說話。小寧波就算了,活著死了都是個雜碎,主要是詹周氏。已經四月十日了,晚上他就要給周局長寫結案報告。他需要講詹周氏殺人是不得已而為之嗎?不可能,那就這樣吧。甭管詹周氏面前有幾條路,甭管還有什么人在幫她,大塊頭不是死了嗎?按過去的規矩,詹周氏就算什么都沒干,不還是得殉夫陪葬嗎?真是的,誰也冤枉不了誰

十六

仿佛是躲媒體的風頭,法院一拖再拖,到六月底才對詹周氏開庭。五十天里,詹周氏成了這個春天最熱門的詞匯。張言對薛至武開玩笑說,上海所有關于醬園弄的報道,加起來有幾百萬字了吧。蘇青也寫過幾篇稿子,發表在她自己的《雜志》上。他們不想讓詹周氏死,他們覺得詹周氏一死,這個城市就要病了。

胡說,殺人不償命才會讓上海大病一場。正方反方都在等一個結果,弄得法院也不敢開庭了,它也在等,等上海忘了這件事,是死是活不再被輿論左右。六月下了幾場大雨,所幸城里沒澇,法院宣布檢方準備好材料、證人,二十七日開庭,七月以前把這場爭論了結。

開庭的第二天薛至武去了,作為檢方證人,他要證明尸檢報告以及兩名被告口供的真實性。上海已經不再涼爽,尤其是大雨之后,法庭里悶熱潮濕,幾架吊扇在棚頂緩慢轉動。他回答檢方提問,他說三月二十二日接到報警,在醬園弄將詹周氏抓獲,她本人也對此供認不諱,但一直在保護幫兇小寧波,直到警方掌握一定的線索,才肯吐露小寧波為幫兇。

“薛副局,”檢察官問,“那么,在您多年的從警經驗里,詹周氏此舉,算不算有自首情節?”

薛至武看眼被告席上的詹周氏,她眼神有點呆,吊扇的影子一次次打在她臉上,好像一直在盯著墻角的蜘蛛網或是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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