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命運牽引的親情
"娃兒,喝奶。"嬸子捏著奶瓶,眼淚砸在我的小臉上。
那年是1983年,我剛出生三天,便離開了親生父母的懷抱。
這個故事,是我十歲那年從小叔口中得知的。
記得那天放學回家,褲子上沾滿了泥巴,因為王二娃和他的朋友們在學校后面的小河溝邊喊我"抱來的",我和他們打了一架。
"叔,為啥他們叫我'抱來的'?"我抹著眼淚問道,衣角被我絞成了麻花。
小叔正在算賬,聽到我的問題,鉛筆在紙上頓了頓,那本帶著紅色塑料皮的賬本被他輕輕合上。
他嘆了口氣,手指在飯桌上畫著圈:"娃兒,你是我們從你親生父母家抱來的,他們家里困難,你姐姐上學要花錢,養不起兩個孩子。"
我家住在濱河鎮,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八十年代初的鄉鎮,還保留著濃厚的農耕氣息,卻也在悄然變化。
街道兩旁的土房子逐漸被磚瓦房替代,供銷社里的商品從稀缺到逐漸豐富,人們的臉上也多了幾分笑容。
小叔是鎮上供銷社的會計,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總是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藍色中山裝,口袋里永遠插著兩支鋼筆。
嬸子在鎮上的副食店當售貨員,每天早出晚歸,臉上總是帶著溫柔的笑意。
他們成親多年無子,在我出生三天后,便把我抱回了家。
那時候,嬸子的同事經常說:"你們可真有福氣,這么快就抱到了個兒子。"
嬸子總是笑笑,然后低頭繼續稱著客人要的半斤白糖或者四兩掛面。
嬸子不舍得買胭脂水粉,街上賣"鴿子牌"香粉時,她總是站在柜臺前看了又看,最后還是搖搖頭走開,卻給我買最好的奶粉。
冬天來臨時,她用自己的舊棉襖改成小棉褲給我穿,針線活做得那叫一個細緻,鄰居家的孩子都羨慕得很。
鄰居王大娘常說:"你這娃真有福氣,投了個好人家。"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心里卻想著:為什么我的爸爸媽媽不要我?
上小學的時候,我比別的孩子多了幾分敏感。
每當看到同學們放學后被父母接回家,或者聽到他們說"我媽說"、"我爸告訴我"的時候,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小叔不善言辭,總是埋頭于那堆賬本之中,但每次拿到我的成績單,他都會認真地在家長簽名處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悄悄地塞給我一塊奶糖。
那種糖,外面是紅色的紙包裝,里面是奶白色的糖塊,甜絲絲的,含在嘴里慢慢融化,像是小叔無言的愛。
嬸子的愛更直接,更熱烈。
她會在我考試考好的時候,把我抱在懷里,拍著我的背說:"咱家娃兒,就得有志氣。"
然后變戲法似的從柜子底下拿出一個紅彤彤的蘋果,那在八十年代初的小鎮上,可是稀罕物。
1990年,我上三年級的時候,鎮上來了第一臺彩電。
那是供銷社李主任家買的,全鎮的人都去他家參觀,我也跟著小叔嬸去湊熱鬧。
電視里播放的是《西游記》,孫悟空的金箍棒舞得虎虎生風,我看得入了迷。
回家的路上,我問小叔:"我們家什么時候能買彩電?"
小叔摸了摸我的頭,說:"等你考上大學的時候,咱們就買。"
我記住了這個承諾,就像記住了那顆奶糖的味道。
上初中后,我開始更加努力學習。
嬸子每天早上四點多就起床,給我做早飯,然后趕去副食店上班。
天還沒亮,灶臺上的火光照亮她疲憊卻溫柔的臉龐,那個畫面,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小叔的工作也越來越忙,供銷社的業務擴大了,他經常加班到深夜,回來時我已經睡著了。
桌上總會留著一盤我愛吃的紅燒茄子,還有一張紙條:"功課做完了就早點睡,別等我。"
紙條下面,總會壓著五毛錢或者一塊錢,那是我第二天的零花錢。
1995年,我上高中了,是鎮上少有的幾個考上縣重點高中的學生之一。
嬸子高興得直掉眼淚,拉著我的手到處向鄰居炫耀:"我家娃兒考上重點高中了!"
小叔難得地露出笑容,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喝了兩杯酒,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對我說:"好好學,將來考個好大學,咱家就靠你了。"
高中三年,我寄宿在縣城的學校,每周日傍晚返校時,嬸子都會給我準備一袋子吃的。
有時是自制的咸鴨蛋,有時是鹵好的雞爪,還有我最愛的蒸糕。
蒸糕是嬸子的拿手好戲,松軟香甜,里面還夾著紅豆沙,是我從小吃到大的味道。
高三那年冬天特別冷,教室里沒有暖氣,我們都穿著厚厚的棉襖上課。
期末考試前,我感冒了,發著高燒還堅持去學校。
班主任打電話通知了家里,嬸子二話不說,背著一個大包袱就坐班車來了縣城。
她帶來了紅糖姜水,還有剛熬好的雞湯,在我租住的小屋里忙前忙后。
那天晚上,她坐在我的床邊,用粗糙的手輕輕撫摸我的額頭,說:"娃兒,身體要緊,實在不行就休息一天。"
我搖搖頭:"不能落下,現在每一天都很重要。"
嬸子的眼圈紅了,她輕聲說:"你比你姐還要懂事。"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我的親姐姐。
我想問,卻又不敢問,怕觸動她的傷心事,也怕揭開自己心上的疤。
高考那年,我發揮失常。
英語考砸了,作文也沒寫好,預估分數比平時的模擬考試低了三十多分,可能連二本院校都上不了。
回到家,飯桌上的紅燒肉冒著熱氣,卻吃不出半點味道。
嬸子看出我的心事,遞給我一條毛巾:"擦擦汗,吃完飯咱娘倆上街轉轉。"
夜色中,街道上的路燈剛剛亮起,照在石板路上,嬸子挽著我的手,像小時候那樣。
她沒有問我考得怎么樣,只是說:"娃兒,人生哪有一帆風順的?咱不怕從頭再來。"
那一刻,我突然淚如雨下。
嬸子抱住我,就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著我的背:"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好了。"
第二天,小叔回來了,他出差了一周,帶回來一盒磁帶——是我喜歡的歌手的新專輯。
"聽說高考完了,給你買了個禮物。"小叔笑著說,"不管考得怎么樣,你都是我們的好娃兒。"
那個夏天,我決定復讀一年。
小叔嬸全力支持我的決定,盡管這意味著他們又要負擔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
那年,小叔的供銷社因為改革開始裁員,他的工作也不穩定了,嬸子的副食店也面臨著與私營商店的競爭。
他們的頭發都白了不少,臉上的皺紋也深了,但從未在我面前提起生活的壓力。
復讀那年,我比任何時候都刻苦。
每天凌晨五點起床,晚上十一點睡覺,像上緊了發條的鐘表,一刻不停地轉動。
臨近高考,嬸子給我送來了一個小布包,里面裝著一枚銅質的"狀元及第"小掛件。
"這是我托人從縣城廟會上買的,聽說很靈驗,你帶著,保佑你金榜題名。"嬸子神秘地說,眼睛里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我把小掛件系在書包的拉鏈上,每天看著它,仿佛能感受到嬸子的期盼和祝福。
功夫不負有心人,復讀一年后,我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專業,那是當時最熱門的專業之一。
成績公布那天,小叔破例買了一瓶"茅臺",和鄰居們一起慶祝。
我記得他舉著酒杯,眼睛濕潤地說:"這孩子,沒白養。"
那個夏天,小叔履行了他的承諾,買了一臺29寸的彩色電視機,是鎮上最大的那種。
開學前,嬸子幫我收拾行李,把所有的冬衣都洗得干干凈凈,還特意去縣城給我買了兩套新衣服。
她把那個裝著"狀元及第"掛件的小布包又塞進了我的行李箱:"帶著它,保佑你學業有成。"
我點點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大學四年,我很少回家,一是路途遙遠,二是學業繁重。
每個學期結束,拿到獎學金后,我都會給家里寄一部分錢,盡管小叔總是在電話里說不用,家里不缺錢。
但我知道,隨著國企改革的深入,小叔的工作越來越不穩定,嬸子的副食店也因為大型超市的出現而生意清淡。
大三那年暑假,我回到家,發現小叔和嬸子都瘦了一圈。
小叔的眼鏡度數又深了,嬸子的手上的皺紋更多了,但他們看到我時,臉上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燦爛。
嬸子做了一桌子菜,有我最愛吃的紅燒肉,還有蒸糕。
吃飯時,小叔說起了供銷社的變化,很多老同事都下崗了,他因為會計專業技能還保留了下來,但工資降了不少。
嬸子的副食店已經轉讓給了別人,她現在在鎮上的小學食堂幫忙,工資不高,但勝在穩定。
聽著他們的講述,我心中既心疼又愧疚,決定大學畢業后一定要好好孝順他們。
大學畢業那年,我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是在省城一家軟件公司做程序員,起薪就比一般工作高出不少。
畢業聚會上,班里的同學們都在談論著各自的去向,有的考研了,有的出國了,還有的像我一樣直接工作。
正當我和同學們推杯換盞,回憶大學時光時,一個陌生女子走到我面前。
她約莫三十歲出頭,穿著樸素但整潔,眉眼和我竟有七分相似。
"你是李小海吧?"她怯生生地問,聲音有些顫抖,"我是你親姐。"
我心中一震,杯中的啤酒撒了一桌。
周圍的同學都安靜下來,好奇地看著我們。
她告訴我,她叫李小云,比我大五歲,現在在縣城的醫院工作,是一名護士。
她說,她找我很久了,是通過戶籍信息和學校記錄一點點追蹤到我的。
"爸媽一直很想你,"她說,眼睛里閃爍著淚光,"但他們不敢打擾你的生活,怕你恨他們。"
我沒有立刻回應她,也沒有立刻告訴小叔嬸。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了我內心深處的波瀾。
一周后,我鼓起勇氣,撥通了家里的電話。
小叔接的電話,我告訴他關于姐姐找到我的事情。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說:"娃兒,你該去看看。"
聲音平靜,卻透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疲憊和無奈。
回到濱河鎮,我坐在小叔嬸的面前,詳細講述了與姐姐相遇的經過。
小叔的額頭上的皺紋比我記憶中深了許多,藍色中山裝已經換成了一件普通的格子襯衫,但眼鏡后的目光依然慈愛。
嬸子的手因常年勞作變得粗糙,指節有些變形,她緊握著一塊手帕,不時地擦拭眼角。
"我們早知道有一天會這樣,"小叔緩緩地說,"你總會長大,總會知道真相,總會想見見你的親生父母。"
嬸子點點頭:"去吧,娃兒,他們也是你的親人。"
我看著養育我二十年的小叔嬸,心中百感交集。
他們對視一眼,小叔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娃兒,不管發生什么,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嬸子從抽屜里拿出那個裝著"狀元及第"掛件的小布包,塞進我的口袋:"帶上它,保佑你平安。"
初見親生父母是在一個傍晚。
李小云帶我去了縣城邊緣的一個小區,那里的樓房不高,但干凈整潔。
她在樓下給我買了一束花,說是送給母親的,然后帶我上了五樓。
門開了,站在門口的是一對中年夫婦。
父親瘦高,臉頰凹陷,眼神中透露著緊張和期待;母親衣著樸素,頭發已經有些花白,眼睛卻像會說話,閃爍著淚光。
他們的身后是一個整潔的小客廳,墻上掛著我姐的大學畢業照,還有一些我從未見過的家庭照片。
"進來吧,小海。"父親的聲音有些顫抖,像是擔心我會轉身離去。
我站在門口,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們。
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輕聲說:"叫我們什么都行,或者不叫,都沒關系。"
我點點頭,跟著他們進了屋。
客廳的茶幾上擺著水果和點心,看得出他們做了充分的準備。
母親端出一碗紅糖水,嗓音顫抖:"當年家里實在太窮,你姐上學要花錢,我們......"
她沒說完,淚水模糊了視線。
父親接過話:"我們對不起你,可小叔他們,是好人啊。"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這對素未謀面的父母,心中復雜的情緒難以言表。
仇恨?怨惱?不,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理解和茫然。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多少家庭面臨生存的抉擇,他們的選擇,或許是當時唯一的出路。
姐姐坐在我身邊,給我講述了這些年家里的變化。
父親原本在一家國營工廠工作,后來工廠倒閉,他自學了修理技術,在縣城開了一個小小的修理鋪。
母親是小學老師,一直工作到去年退休。
姐姐給我看了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父母年輕的臉上帶著憔悴,但仍擠出笑容,旁邊站著年幼的姐姐,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小花裙子。
"他們把糧票省下來給我買學習用品,自己卻吃野菜。"姐姐說,眼睛里滿是感激和愧疚。
那晚,我在他們家住下了。
臥室是姐姐的舊房間,墻上還貼著她上學時喜歡的歌星海報。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相框,里面竟然是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復印件。
"你姐去你學校查到的,"母親站在門口解釋道,"我們一直在關注你,只是不敢打擾你的生活。"
我躺在床上,想起了小叔嬸,想起了他們這些年來對我的養育之恩。
同時,我也開始理解我的親生父母,他們的無奈和心痛。
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回濱河鎮,告訴小叔嬸我一切都好。
小叔在電話那頭輕聲說:"好好陪陪他們,他們也不容易。"
嬸子在一旁囑咐:"記得按時吃飯,別熬夜。"
這些日常的叮囑,此刻聽來卻如此珍貴。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親生父母以及姐姐一起,慢慢地拼湊起我缺失的前三天以及之后二十年的生活碎片。
父親帶我去了他的修理鋪,那是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店,各種工具整齊地擺放著。
"這些年,有不少人找我修東西,"他有些靦腆地說,"鎮上的人都說我手藝好。"
母親帶我去了她工作了三十年的小學,校門前的石階已經被學生們的腳步磨得光滑。
"我教了三十屆學生,"她指著校園里的一棵大樹說,"這棵樹是我剛來時種下的,現在都這么大了。"
姐姐則帶我去了她工作的醫院,驕傲地介紹她的同事和病房。
"我從小就想當醫生,"她說,"可惜當時考不上醫學院,只能讀了護校,不過我現在已經是主管護師了。"
在與他們相處的日子里,我逐漸明白,他們不是不愛我,而是在那個艱難的年代,做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
他們把我送給了他們認為能給我更好生活的親戚,然后用余生來償還這份愧疚。
中秋節那天,我做了一個決定,把兩家人聚在一起。
我先回到濱河鎮,和小叔嬸商量,他們欣然同意,小叔還特意去理了發,嬸子則忙著準備我喜歡吃的菜肴。
我們一起坐車去了縣城,在親生父母家的小客廳里,兩對父母第一次正式相見。
小叔嬸帶來了我小時候愛吃的蒸糕,嬸子親手做的,香甜松軟;親生父母則準備了家鄉特產,是父親修理鋪的客人從外地帶回來的。
桌上的月餅被切成小塊,分給每個人。
起初,氣氛有些尷尬,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寒暄,仿佛在踩著薄冰。
但隨著話題從我的童年趣事到學校生活,再到我的工作,氣氛逐漸活躍起來。
嬸子和母親坐在一起,不知說了什么,突然相擁而泣。
"謝謝你們,"母親哽咽著說,"謝謝你們這些年來對小海的照顧。"
嬸子搖搖頭,淚水也流了下來:"他是個好孩子,我們也很幸福。"
兩個女人緊緊相擁,仿佛多年的隔閡和愧疚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父親和小叔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眼睛里也閃爍著淚光。
姐姐拉著我的手,輕聲說:"我們終于是一家人了。"
月光如水,灑在院子里。
我看著這兩對撫養我的父母,心中澎湃。
人生啊,何其奇妙。
我的血脈來自一方,養育之恩來自另一方。
兩家人坐在一起,分享著這個特別的中秋夜。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個"狀元及第"的小掛件,它已經陪伴了我近十年,見證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轉折點。
"娃兒,"嬸子拉著我的手,眼睛里滿是慈愛,"你現在有兩個家了。"
是啊,命運給了我雙倍的愛。
望著天上的明月,我突然明白了:愛,從來不只有一種形式。
它可以是血脈相連,也可以是養育之恩;可以是生命的給予,也可以是生活的陪伴。
而我,何其有幸,能夠同時擁有這兩種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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