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說:
2022年我寫完《王朝之癢》后,就再沒寫歷史了,太折磨人了。
現在鼓足勇氣寫第二本《帝國之痛》,第一本寫的是宏觀,第二本從微觀看歷史規律。
寫一篇時政文我大約需要4小時,寫一篇這樣的歷史文需要至少40小時,加上查資料,還要翻翻,真是要了老命了。
第二本計劃寫8章,每章4篇文章,每篇大約8000-12000字。
這是第一章《白鹽帝國》的第一篇,11200字,以后每周寫2篇,剩余時間寫時政文,爭取10月前寫完。
整體上應該沒啥問題,不想檢查了,坐了一整天眼睛都花了,后面我招個編輯校對重新排版。
這個我不錄視頻了,否則一篇一萬多字會要命的,大家用微信自帶的功能聽吧。
壞土豆 作品
首發于微信號 一個壞土豆
陪我的國一起逆襲
公元前81年二月,長安城還刮著凌冽的寒風,而未央宮前殿的青銅火盆燒得噼啪作響,六十多名從各地趕來的讀書人,裹著粗布衣服跪坐在青磚地上。
在他們對面,坐著一個穿官服的老漢,手中把玩著一柄7寸的算緡刀,刃口泛著冷鐵特有的青灰光澤,刀脊鐫刻的“均輸”“平準”篆文,這把刀是西漢鹽鐵專營制度下的征稅權力象征物,象征著稅收計量、執法威懾與帝國意志。
這個老漢,正是大漢的御史大夫桑弘羊,漢武帝臨終前指定的4名顧命大臣之一,執掌整個帝國的財政。
桑弘羊用他的刀尖挑起面前的賬冊默默翻看,突然跪坐在首排的,來自東海之濱的文學博士王仲卿突然暴起,懷中陶罐撞出悶響,他解開罐口麻布,褐色鹽塊混雜沙粒簌簌滾落,在青磚上鋪開一片刺眼的污漬。
王仲卿顯然隱忍已久,開口就憤怒的質問道:
御史大夫你看看,這就是你們的官鹽,里面至少摻了三成沙子,制鹽的時候粗制濫造,鹽工們光著腳踩踏,汗都流進鹽里,這東西能吃嗎?
就這樣的品質,官鹽的價格是私鹽的5倍以上.........這就是你口中利國利民的官營鹽政?
臨淄婦人寧可讓孩子舔礁石上的鹽花也不敢買官鹽!
面對王仲卿的激憤,桑弘羊顯得十分的冷淡,眼皮都不抬,默默的翻著面前的賬本,一會才說道:
元狩四年,漠北決戰。三十萬支箭簇淬火需鹽千斤,五千套魚鱗甲浸鹽防銹....
他猛然合攏賬本,鐵器相擊般的嗓音炸響:
若無官鹽暴利,匈奴早已長驅直入!屆時爾等項上頭顱,不過單于帳前酒器!
那遼東鹽場凍斃的尸骸呢!?
旁邊膠西來的公孫文怒懟道:鹽官強征寡婦煮鹽,齊地鹽場白骨盈野,民怨已如沸鼎!再不改制,官鹽必將攪亂天下!
放肆!桑弘羊厲聲怒吼,刀上掛的吊墜叮當響!
景帝三年七國之亂,吳王劉濞正是私鑄鹽錢招兵買馬!今日若開鹽禁,明日諸侯劍鋒便抵長安城門!
這時四川來的楊惲抖開一張破布,上面用鹽粒拼成地圖:
你看看私鹽販子的路線!從江陵到隴西,已經到處是他們的身影,老百姓寧可犯死罪也要買私鹽,請問御史大夫,你這刀能殺光黃河邊所有的私鹽販子嗎?
桑弘羊一刀戳在賬本上,叫人抬進來六大箱鐵箭頭:
造一支箭要數斤鹽!當年衛青打匈奴連射三天箭,把臨淄鹽場三年的存鹽都用光了!你們嫌棄的爛鹽,正是給大漢續命的參湯!
書生田延年掏出一塊血布:
那鹽工的血呢?遼東鹽場每產百斤鹽凍斃十人,泰山祭壇每塊青鹽都沾著鹽工的爛指!您賬本里的朱砂數字,是用多少條人命研的墨?
桑弘羊沉默半天,翻開本泡過鹽水的賬本:
泰山祭天用的青鹽,是遼東鹽工冬天鑿冰采的。每產百斤鹽,就得凍死十個鹽工!
他眼里難得有點波動:可如果沒有這些鹽,匈奴早把祭壇改成馬場了!
吵到了午膳時間,長安突然下大雪。湖北來的儒生丁平對著中間鐵鍋中的湯說:
楚辭說治國就像煮湯,御史大夫不妨嘗嘗這粗劣的官鹽還能不能煮湯?用沙鹽煮的社稷之羹,可能入得了圣人口?
桑弘羊一刀倏然挑起丁平的袍角:當年淮南王寫的鹽法文章漂亮,背地里卻囤了十萬石鹽!要不是有人告密,這鍋湯早被人掀了!那鹽足夠把長江煮成匈奴飲馬的湯池!
這場被后世稱為「鹽鐵之辯」的拉鋸戰火星四濺,一直延續了3天。
一邊是民生疾苦,一邊是國防大義;
儒生們痛陳鹽鐵官營導致鐵器粗劣,割草不痛,桑弘羊反駁匈奴利刃豈會等爾鑄好農具?
一邊是自由經濟,一邊是國家壟斷;
儒生們主張山海之利應與民共,桑弘羊則以管仲官山海為據,強調利出一孔,則國不傾危。
到第四天,有三個書生莫名其妙的死了,胃里全是鹽鹵水........
這就不得了了,因為這一場普通的辯論,這些儒生的背后,站著的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
在漢武帝時期,桑弘羊是帝國整體經濟政策的設計者,主張富國優先,即國家壟斷關鍵資源,如鹽、鐵、酒獲取暴利支撐國家財政,這也是漢武帝能夠平定漠北擊潰匈奴的最大支撐。
在這其中,鹽鐵專營為整個漢帝國的拓展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
鹽鐵辯論會議結束后,桓寬整理了會議發言而出了一本書《鹽鐵論》,主要記錄儒生代表與桑弘羊的爭論,其中寫道:
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鹽鐵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軍旅之費,務蓄積以備乏絕。
也就是說因邊疆軍費不足,故推行鹽鐵專營……鹽鐵之利,用于救濟百姓急難、滿足軍費需求,積蓄物資以防匱乏。
桑弘羊強調說: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
現在多數學者的推測,鹽鐵專營的收入,應該占據了漢武帝時期財政收入的至少40%,而鹽作為每日的生活必需品,產生的收益遠多于鐵,如果單拎出來,一半學者認為占據了財政收入的30%。
也有學者認為鹽鐵收入占據了60%,不過我認為過于夸張,因為桑弘羊的財政政策包含了多個方面,鹽鐵只是其中一部分。
漢武帝的時代取得了軍事上的巨大成功,可連續44年的征戰消耗驚人,僅漠北決戰,漢武帝大力獎勵有功將領,一次下發了50萬斤黃金,相當于當時帝國兩年財政收入,這還不算十萬鐵騎踏破匈奴王庭時,每匹戰馬蹄鐵消耗的鹽量足夠關中農戶用三年。
由于過于依賴國家壟斷,導致官營鹽場、鐵器作坊腐敗橫行,以至于鹽苦如毒,鐵脆如泥,百姓被迫高價購買劣質品。
長安東市的鹽價在前115年漲到每斗300錢,相當于佃農半月口糧,而官鹽摻沙比例竟達十鹽三鹵五泥沙;更荒誕的是,少府監為掩蓋鐵器質量,竟將生鐵劍浸泡鹽鹵偽裝青銅光澤,導致戍邊士卒揮劍時鋒折如落雪。
桑弘羊為填補虧空,二十年內改鑄銅錢九次,五銖錢含銅量從90%暴跌至40%,民間甚至出現榆莢錢浮鹽水的奇觀—劣質錢幣因密度不足漂浮鹽鹵,成為孩童嬉戲的玩具........
公元前87年,漢武帝逝世,他僅8歲的小兒子劉弗陵繼任為帝,進入昭帝時期。
漢武帝留下了4名顧命大臣:大司馬大將軍霍光、車騎將軍金日磾、御史大夫桑弘羊、左將軍上官桀。
這個時候經濟已經處于崩潰的邊緣,桑弘羊的經濟政策已經廣受爭議,霍光為緩和矛盾,建議采納儒生與民休息主張,試圖削減官營壟斷,但桑弘羊堅決反對,認為此舉會動搖國本。
最終才有了這一場朝堂上的鹽制辯論.......本質上就是霍光要借儒生之口打壓桑弘羊的經濟政策。
最終霍光默許了三名儒生的死亡,朝廷拍板,在原有桑弘羊的政策上做了一些妥協。
三大專營中的酒榷,即酒類專賣給取消了,允許民間私營釀酒和銷售,但對鹽、鐵等核心專營政策仍予保留。
這個是真得保留,因為一旦放開,帝國將丟掉40%的財政收入,直接就崩了,軍餉都發不出來!
而酒類專賣的放開,其實影響并不大,因為這只占收入的5%,卻讓沸騰的民怨暫時找到了一個泄壓孔。
而在此之后,桑弘羊和霍光的矛盾原來越尖銳,進行了激烈的權力博弈,公元前80年,桑弘羊被指控參與謀反被霍光誅殺,此后霍光獨攬朝政,但即便如此,鹽鐵專賣也一直保留了下來。
再之后的幾十年后,漢元帝時代,曾經接受儒生的建議,停掉了鹽鐵專營,但僅僅過了3年財政就扛不住了,連救災的錢都拿不出來了,不得不重新恢復。
從東漢時期開始,鐵器專賣制度開始逐漸松動,允許民間在部分地區販賣和冶煉鐵器,到了唐代后,鐵器專賣已成為歷史,對民間完全放開。
但是鹽業專賣被一直保留了下來,可以說從公元前7世紀管仲的官山海開始,一直貫穿了整個中國歷史,即使到了今天,也是專營為主,有限開放。
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可以說沒有哪一件物品能夠比鹽對中國的影響更大。
鹽,是中國最關鍵的戰略物資,直接影響國家財政、戰爭勝負、社會動蕩,直至王朝興衰。
要了解中國古代歷史,就不可能不了解鹽,鹽業長期占到古代政府財政收入的至少30%以上,在最高峰的唐代后期曾占據80%以上,可以說完全沒有鹽,就沒有古代財政。
即使到了明清時期,僅僅兩淮鹽稅占全國財政1/3。
鹽的暴利也催生了龐大的私鹽市場,而私鹽販子往往成為顛覆政權的力量。唐末黃巢因販賣私鹽被逼造反,最終攻破長安,加速唐朝滅亡;
元末張士誠、方國珍等鹽梟起兵,為朱元璋建立明朝鋪平道路。
鹽稅過重時,百姓淡食無鹽,民變四起;鹽政腐敗時,官商勾結,國庫空虛。
鹽的歷史,是一部經濟、政治與民生的博弈史。它揭示了古代中國的財政邏輯,也反映了社會矛盾的爆發點。
了解鹽,就是理解中國古代集權統治的根基,以及為何得鹽者得天下。
這枚白色晶體,一直無聲卻深刻地改寫了中國歷史的走向。
而鹽的故事,要從管仲在齊國的改革說起。
春秋時期,臨海的齊國擁有得天獨厚的戰略資源,即海鹽。
而中原各個諸侯國,受限于地理和技術,為了拿到鹽,真的是太難了。
晉國子民翻越太行山,在解池湖畔揮汗如雨地刮取鹽晶;
楚國工匠攀爬荊山,冒著塌方風險開鑿巖鹽;
秦人架起十丈井架,從五十米的深井汲取鹵水........
這有多難,就比如秦國,首先要吭哧吭哧挖地幾百米找井鹽,先拿竹子做成古代版盾構機,幾十個壯漢半年才能打口井出來,挖出來的鹵水咸度才12%,而且產量極其有限,這就成為了制約秦國發展的天然瓶頸。
一直到公元前316年,秦國吞并巴蜀,形勢才發生了根本性的扭轉,李冰在廣都,也就是今天的成都雙流開鑿了真正的大口深井,深度突破50米,采用連筒接鹵技術提升采鹵效率,使鹵水濃度提升至18%,單井年產鹽達600噸,相當于原秦國隴西鹽池十年產量。
這成為了秦國逆襲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果不吃鹽,人就沒力氣,肌肉罷工、血壓跳水、消化系統擺爛、水腫找上門.....一堆毛病全來了,更別說士兵長途征戰了。
所以吞并巴蜀,就是秦國咸魚翻身的開始,一直到戰國末期,巴蜀鹽產量占據了秦國總供應量的70%。
有了巴蜀鹽井,秦軍可以攜帶便攜鹽塊長途奔襲,你可以理解這是古代版的壓縮干糧,史記中說:秦卒日食鹽三錢,力能扛鼎。
不僅如此,秦國財政狀況即刻逆轉,巴蜀鹽稅占秦國財政收入40%,秦始皇陵出土的鹽官陶俑,印證了秦國將鹽業視為國家命脈。
就是運輸起來太費勁了,從四川運鹽到咸陽得翻秦嶺,把騾馬累死才能送一車鹽。
可以說,秦國吞并天下的過程,就是一部鹽業發展的歷史,每攻占一個地方,首先就控制當地的鹽井。
在吞并巴蜀后,公元前280年秦國奪得楚國鄢郢鹽礦,獲得巖鹽開采權;
公元前256年滅西周國,掌控洛陽鹽市;
公元前290年占領晉國,奪取河東鹽池,拿到了最大內陸鹽產地;
直至公元前221年征服齊國,完成對天下鹽業的絕對壟斷!
可是人比人氣死人,比起秦國的苦心孤詣,齊國完全就可以躺贏。
整個渤海灣延綿數千里,那就是上天賜予的天然鹽倉。
打井?齊國說我費那個勁干嘛,遍地都是鹽.......
四川的鹽井咸度是18%,被秦國當個寶貝,而齊國的海水曬曬就25%起步!
每年仲春至初秋,齊國人啥都不用做,海潮退去后的鹽堿地經烈日曝曬,地表便會凝結出薄鹽層。
一個齊人只需晨起刮鹽,暮歸煮鹵,單日可得粗鹽三十斤,效率遠超秦國鹽工在解池苦哈哈的勞作五日所得。
僅萊州灣鹽場年產量便達七千噸,相當于巴蜀鹽井四年產鹽量總和。
這幾乎就是零成本啊,齊鹽價格僅為秦鹽五分之一甚至更低。
不僅如此,秦國的鹽品質還好,內陸鹽池是混雜芒硝的苦澀結晶,齊鹽因海水純凈、日照充足,氯化鈉純度達九成以上。
周禮中將齊鹽列為上品,稱其色如霜雪,味正而醇。
而鄭國商人弦高曾以車裝著齊鹽百石,到了邯鄲后就換到了精鐵千斤,相當于最簡單的基礎物資換到了主戰坦克,是絕對的暴利!
齊鹽一直在諸侯貿易中有著凌駕天下物品的特殊地位,真正是各國商隊爭相搶購的硬通貨。
但守著這樣的白色黃金,握有制霸中原的密碼,王炸的牌卻被齊國打得稀爛。
齊國在相當長的時間對鹽的制作和經營是完全放開.......
灶戶在鹽灘支口鐵鍋就能當鹽老板,商隊套個牛車就敢跨國走私,官府收的稅還不夠修城墻。
再之后,齊國貴族們把鹽場瓜分成自家錢袋子,田氏家族販賣到晉國的鹽量,足夠讓晉國大軍頓頓腌肉出征。
等到齊桓公繼位時,齊國的貴族們掙得盆滿缽滿,但國庫窮得連祭祀用的三牲都湊不齊,活像守著金礦的乞丐。
一直到管仲出現,告訴齊桓公:鹽,將成就你的霸權。
隨后,齊國開啟了鹽政上的徹底改革。
首先是在生產端進行全面管控,所有鹽業生產收歸官營。
鹽民被編入特殊戶籍,即灶戶,由國家統一配發煮鹽工具,產出的鹽必須全部上交官府。
同時對鹽的生產進行軍事化管控,在產鹽區駐扎軍隊,管子中記載私煮一斗者斷左趾,用嚴刑杜絕私鹽生產。
其次是在流通端進行管控,特許商人經銷。
管仲創造了璽節憑證制度,商人需向官府繳納錢糧換取運銷憑證也就是璽節,憑此證到指定鹽倉提貨,這個在以后的宋代被稱為鹽引。
但官府會規定鹽的銷售區域,商人必須按指定路線和范圍販運,違者重罰。
再之后是國家掌控定價權。
官府以每釜10錢收購灶戶的鹽,轉手以30錢批發給商人,中間20錢的差額成為國家財政收入。
同時采用國際價格操縱,對出口鹽實行浮動定價,例如對缺鹽的某國打經濟戰的時候,就故意抬高鹽價。
管仲的這套組合拳設計的極其精妙,即使今天看來也堪稱完美!
既避免官府親自賣鹽的低效,讓商人去市場化操作擴大銷售,但又杜絕商人操控定價的危險。
尤其是國家掌控定價權,這一招極其強悍,臨淄城外的鹽倉已然成為春秋版美聯儲!
因為齊國鹽不僅品質好,更是成本上有絕對優勢,一旦平價對某國銷售,就可以快速沖擊這個國家原有的鹽業結構,讓它對齊鹽產生依賴,而齊國要收拾他的時候,就可以隨時抬價打擊他的經濟。
你要知道,鹽,對所有人都是生活必需品,那么齊鹽如果經營得當,就相當于春秋時期的國際貨幣!
到了這個時候,齊國已經無需動用兵戈,就可以隨意對任一諸侯國發起經濟戰,或者說,通過鹽業制裁達到自己的目標,將各國操控于股掌之間。
管仲對燕國玩鹽貸陷阱,借你三千鐘鹽,還我遼東五百里草場;
向楚國推鹽金本位,郢都市場只見齊刀幣叮當響;
給戎狄設鹽馬黑市,十匹戰馬換一袋雪花鹽。
斷供鹽三個月,晉國軍隊連兵器都握不穩;禁運鹽半年,楚國集市米價能換等重黃金。當齊桓公葵丘會盟時,三百車鹽垛成的銀色山丘,比十萬甲士更能震懾諸侯。
這套鹽業壟斷制度的效果是顯著的,讓各國瑟瑟發抖......
在財政方面,鹽利成為國家最重要的收入來源,據記載占到齊國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在軍事方面,通過鹽糧掛鉤政策,齊國得以在不動用武力的情況下影響他國政策。在外交方面,食鹽成為重要的戰略籌碼,幫助齊國建立并維持霸主地位。
有了鹽利支撐,管仲練兵鑄器,減免農稅,齊國迅速強盛。不出十年,齊桓公便能以尊王攘夷之名,九次會盟諸侯,成為春秋第一位公認的霸主。
而管仲的智慧,也被刻進了竹簡。
多年之后,桑弘羊推行鹽鐵專營時,翻開的正是這本管子!
管仲鑄就的鹽鐵霸權猶如一具精密的青銅水鐘,每一滴鹵水都精準計量著齊國的強盛。然而這架完美機器在他死后迅速銹蝕,齒輪咬合處滲出貪婪的黏液,軸承間長出腐敗的銅綠。
鹽,不僅能成就霸權,還能稱為摧毀帝國的致命毒藥。
幾十年之后,齊國鹽吏發現一個詭異現象,臨淄鹽官署的賬簿越厚,國庫實際入庫的鹽稅反而越薄!
發生了什么?
齊國的鹽來的太容易了,太容易產生天量的財政收入了,于是之后所有的國君都把鹽當成了搖錢樹,有任何問題,首先的解決思路那就是:鹽!
修宮殿沒錢了,加鹽價!
后宮胭脂沒錢買了,加鹽價!
軍餉不夠了,還是加鹽價!
如果加2倍不能解決問題,那就加20倍!
于是鹽價從管仲時代的每釜30錢,經三代君主之后就暴漲到了600錢!
暴漲20倍!
管仲的魔盒徹底被打開了!
放出來的第一個詛咒,是私鹽販子,他們成為了中國歷史上最頑強的暗影軍團,戰斗了數千年。
膠東半島的月夜下,私鹽販子的舢板像刀片劃開海面;
長安出土的漢簡記載著驚人事實:武帝時期私鹽利潤已達官鹽15倍,足夠買通整個郡縣的鹽吏。
黃巢用販私鹽的銀錢熔鑄刀劍,張士誠的鹽船載著起義的火種.....
你想想看,如此漫長的海岸線,又是如此的暴利,又沒有什么太難的技術壁壘,古代國家又沒有先進的監控制度,怎么可能杜絕有人去私自制鹽。
自從管仲推行官山海政策后,官府把鹽全收走了,老百姓只能去官鹽鋪子買鹽。去買官鹽也無所謂,原來一斗鹽是20錢,現在買官鹽是30錢,雖然貴了點,但畢竟不多。
但是慢慢的,鹽價漲得越來越離譜,過了60年,居然漲價到了600錢!這下子所有人都開始罵了。
老陳本是齊國海邊的一個漁民,這個時候天天抱怨:這哪吃得起?腌條魚都得心疼半天!
很快的,老陳發現,雖然官府嚴禁私鹽,但海邊還是有人偷偷煮鹽。
他算了一筆賬:自己煮一斗鹽,柴火加人工,成本5錢。
偷偷賣給村里人,一斗鹽200錢,比官鹽便宜太多太多了,村民們搶著買。
利潤簡直逆天,一斗凈賺95個錢,要是運到內地缺鹽的地方,能賣到300錢!這不比自己打漁掙得多太多了?
老陳心動了,就開始販私鹽,剛開始自己干,慢慢的發現這生意太好做了,再拉上幾個兄弟,趁官差不注意,用小船運到鄰縣去賣.....
于是慢慢的,老陳這樣的私鹽販子越來越多,到最后官鹽賣不出去,稅收銳減。官府只能加稅、抓人,可越抓私鹽販子越多,最后連軍隊的鹽餉都發不出來了。
老陳的孫子后來也干私鹽,他常說:官府想靠鹽發財,可鹽這東西,管得越死,漏得越多。
伴隨鹽販子越來越多,官差一拍腦袋,說既然私鹽這么賺錢,那憑什么讓你們去賺,我也要拿自己的那一份......
這在以后的幾千年的歷史中幾乎成為了一種必然,當鹽的價格高到一定的程度時,尤其官鹽價格比私鹽價格差達到10倍以上,百姓只能鋌而走險買私鹽。
尤其在當時,齊國漁民發明鹽魚走私法,就是在魚腹塞鹽過關稅卡,這種做法最為流行,被寫入鹽匪志成為行業教材,成為了鹽販子的起手式。
結果中國古代歷朝,往往帝國財政不足,首先相當的就是加鹽價,但隨后動蕩由此開始,這幾乎成為了一個循環。
私鹽販子只是第一個詛咒,很快的,他們就和衙門開始勾結起來,各種腐敗現象層出不窮,幾乎每個朝代都能玩出花來。
在北宋時期,私鹽曾經占據北方市場65%份額,那大宋朝廷也不是傻逼,自然會過去檢查和打擊私鹽,檢查的單位叫巡檢司,這個好辦,臨安府鹽鋪每月向巡檢司孝敬1000貫,就公開在官鹽鋪子里面賣私鹽,巡檢司就當不知道。
朝廷定的價格是20貫一斗,鹽鋪這個時候就靈活了,有時候買20貫,有時候賣15貫,因為里面一半的鹽都是私鹽販子低價賣給他們的。
這是銷售環節出問題,慢慢的運輸環節也出問題了。
官員們說這么好的生意,為什么要給私鹽販子做,我們自己做不好嗎?
私鹽販子說我何必自己去制鹽,和官差交朋友把官鹽倒出來賣不行嗎?
比如漕運的運鹽船走到半路,押運官突然喊:不好!船漏水了!
然后假裝搶救,其實早把幾百斤鹽提前藏好,回頭寫個報告說遇風浪沉船,貪掉的鹽轉手賣出去。
慢慢的,漕運官吏和鹽販子形成三七分潤的潛規則,即每船官鹽運輸必有超過30%的神秘損耗,這損耗就是漕運直接把鹽從船上拖下來給私鹽販子了,宋代鹽運使賬簿顯示,漕船實際載鹽量比賬目少42%。
辦法越來越多,再比如運到的官鹽本該是雪白的,結果拆開麻袋,卻是灰色的,因為里頭摻了20%的沙子。
這是漕運官員路上偷賣好鹽,用沙子補重量。
到最后干脆成了潛規則,摻20%的沙子都算是少的,北宋史書記載最高時摻沙子多到了35%。
還有就是從官鹽的倉庫里面直接搬了,唐代鹽倉里面的鹽總是莫名其妙的少了,一問就說是有鼠患或者是被老鼠吃了,到最后都對不上賬,官方干脆允許3%倉儲損耗,實則演變成官吏盜取官鹽的合法外衣.......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已經是千瘡百孔,銷售端、運輸端都出了問題,制造端一看說好啊,你們都在搞錢,那我憑什么不搞?
最典型的做法就是先摻沙子,制造端說我先下手為強,先賺一道的錢。
這下子不得了了........
相當于制造部門生產的鹽,先摻了10%的沙子,把多出來的10%的鹽賣給了私鹽販子;
運輸部門把90%純度的鹽又摻一道沙子,成了70%的純度;
倉儲部門過一道手,到了銷售部門再搞一次,最后就成了50%的純度。
老百姓買到手那還能吃嗎?
這還不算,制造端想出了各種辦法,生產工具也開始造假,最典型的做法就是鹽官采購煮鹽的大鐵鍋時,故意買薄皮鐵鍋,甚至換成容易裂的陶鍋,報高價吃差價。
鹽工用這種破鍋煮鹽,鍋一漏就得重做,產量不夠還要被罰。鹽官卻把多出來的燃料轉手賣黑市賺錢
更要命的事,陶盤厚度僅有標準鐵鍋的1/3,效率降低了40%,導致鹽鹵結晶不充分,成品鹽氯化鈉含量從90%降至65%,混入大量泥沙雜質。
所以你瞧,從一開始就出毛病了,還要層層過一手,到最后還了得?
所以你知道了吧,為什么我們開頭,儒生對桑弘羊說官鹽越來越苦,根本沒得吃。
因為所有的環節全是漏洞。
不僅是生產鹽的工具被調換了,鹽鹵里的苦味雜質如硫酸鎂越積越多,煮出來的鹽又苦又澀。
而且煮鹽的流程也變了,正常制鹽要三曬三濾去除苦味,但有時候為趕產量,強迫鹽戶縮短流程。宋代臺州鹽場曾曝出,鹽吏為多撈錢,把過濾次數從3次減到1次,導致鹽中苦味物質超標5倍。
還不等摻沙子就已經沒法吃了......
所以到了最后從制造到銷售全部都已經爛透了,再加上還有私鹽販子一攪和,整個官鹽體系已經千瘡百孔!
崩潰幾乎是全方位的,再比如鹽引制度出現后,本來是要按規矩發放,結果官員把明年、后年的鹽引都提前開出來,像發股票一樣賣給關系戶。
明朝鹽商想拿揚州鹽引,得先給巡鹽御史交茶水費,一船鹽的利潤三分之一都用來行賄。
接著更要命的事情出現了,官兵嘴上喊著抓私鹽,其實早和鹽販子談好分成。
宋朝邊境將領把軍鹽倒賣給敵國,宣府鎮一年倒賣45%的軍鹽配額,蒙古騎兵吃了中原鹽,戰斗力變更強了!
所以,私鹽販子出現后,這場貓鼠游戲逐漸演變成集體狂歡,整個社會開始系統性潰爛:
漁民發明魚腹藏鹽的走私技法,貴族開辟地下運鹽通道,甚至官倉的碩鼠都學會了用沙子配平賬目。北宋巡檢司衙門里,每月千貫的笑納銀讓官鹽鋪子公然販賣私鹽,漕運船隊上演著神秘沉船的保留劇目——那些被浪花吞沒的鹽包,總能在黑市上幽靈般浮出水面。
腐敗如同鹵水結晶般層層疊加:制造端的陶鍋薄得像貪官的臉皮,運輸環節的沙礫摻得比奏折里的謊言還多,到百姓手中時,官鹽已成了摻雜著硫酸鎂苦味的諷刺詩。
明朝鹽引變成提前支取的王朝壽命券,宋朝邊將的軍鹽則化作喂飽敵軍的毒餌當戍邊將士發現敵人刀鋒上沾著自己販賣的鹽粒時,這個循環千年的死亡游戲便迎來了終章:
鹽,終究成了帝國為自己腌制的裹尸布。
那么,我們怎么來看這個延綿了數千年的官鹽制度?
你一定會說,寫了這么多,官鹽制度與民爭利,最終形成系統性腐敗,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
但是我的觀點是,官鹽制度,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好的制度,這是中國古代智慧的結晶。
正是通過壟斷鹽業專營,齊國完成了從濱海小邦完成了到春秋霸主的華麗逆襲。
管仲首創「官山海」政策,將齊國沿海零散的煮鹽作坊收歸國有,建立的這套體系堪稱完美,極大的豐盈了齊國的國庫,不僅支撐起十萬精銳技擊之士的軍費,更通過斷鹽脅諸侯迫使周邊小國臣服—當晉國因鹽荒陷入內亂時,齊桓公僅開放三個鹽市就換來其五年朝貢,真正實現了以鹽代兵的霸權神話。
因為這個時候,市場的鹽價是20錢一斗,整個系統還在高效運轉。
可是,慢慢的一切都變了。
帝國發現通過鹽業太容易掙錢了,很快就形成了路徑依賴,鹽業的暴利如同一劑會上癮的毒藥,讓帝國逐漸陷入惡性循環。
嘗到甜頭的帝國很快開始濫用這柄財富鑰匙—修宮殿要征鹽稅、治河道要提鹽價,甚至連后妃的胭脂錢都要從鹽引中抽成。
到漢代時期,官鹽價格已飆升至成本的23倍,一斗鹽要價300錢,相當于當時農民半個月的口糧錢。
最終暴利催生出龐大的地下黑市。沿海漁民白天被抓去煮官鹽,夜里就被私鹽販子用三倍工錢雇去熬私鹽。
史載漢宣帝時,膠東郡官鹽年產量僅15萬石,但市面流通的私鹽卻超過30萬石,連長安城朱雀大街的鹽鋪都在偷偷販賣海盜鹽。
更致命的是,掌管鹽務的官員們發明了養寇自重的套路:御史大夫張湯被揭發時,家中竟藏有與私鹽販子往來的分賬竹簡,記載著每運出百石官鹽就要給其抽成五石。
這套系統最終在貪婪中自我吞噬。當唐朝鹽價漲到斗鹽三千錢,這已經相當于米價百倍,鹽稅已占國庫收入的60%。但實際到賬的稅款不足三成,余下的全被鹽鐵使-轉運使-鹽商的貪腐鏈條瓜分。
所以,齊國通過鹽,成為了第一個春秋霸主,因為它有取之不竭的海鹽。
但是在管仲之后,齊國快速衰落,最終一統華夏的,卻是原本資源匱乏的秦國!
最后,我們回到文章的開頭,那場跨越千年的爭辯。
當桑弘羊與儒生們對峙時,表面上是民生與國防的對立、自由與壟斷的撕扯,實際上,民生與國防從來不是對立的,自由和壟斷也是可以相互包容的。
在今天來看,這場爭辯,暗含著農業文明向帝國體制躍遷的陣痛—漢武帝要對抗匈奴,就不能再靠簡單的農業稅收;要鑿通西域,便不得不把鹽鐵暴利鍛造成財政鐵鞭。
漢武帝完成了永載史冊奇跡:
當衛青的玄甲騎兵踏碎匈奴祭天金人時,每柄環首刀都熔鑄著鹽鐵專營的銅臭;當張騫帶回的葡萄種在長安生根時,每粒種子都浸泡著均輸平準的算計。
沒有鹽官在東海邊煮出的白銀洪流,哪來未央宮前霍去病受封的八百騎郎?沒有鐵吏在汝南山煉出的青銅錢山,何談西域都護府震懾三十六國的烽燧?
但歷史的殘酷在于,漢武帝用一代透支了三代的制度彈性。
當摻著沙子的苦鹽堆滿太倉時,長安的御史們還在用竹簡書寫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的捷報;
當后世的私鹽販子黃巢用刀尖挑起腐爛的鹽袋時,洛陽的鹽鐵使早已算不清自己貪墨了幾成養廉銀。
這不是桑弘羊的錯,更非武帝之過,而是青銅時代的行政技術,終究撐不起鐵器帝國的財政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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