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滸慘敗后，明廷不僅丟失遼東戰略主動權，也加速走向滅亡，可謂是大明的國運之戰。此戰也讓不少人扼腕嘆息，他們覺得如果楊鎬不分兵、杜松不冒進 … 明軍就有獲勝的機會，事實真的如此么？

首先，把薩爾滸之敗的鍋全扣在楊鎬、杜松等前線將帥的頭上就不合適。因為洪武朝后大軍出征，除非皇帝御駕親征，真正指揮明軍的就不是前線的將帥，而是后方的皇帝和朝廷。

萬歷四十六年末，各路援軍（總計十一萬）基本抵達遼東后，統帥楊鎬和絕大部分明軍將領并不想立即出兵，主要原因有以下兩點。

一，時至寒冬，嚴寒和大雪讓行軍和作戰都異常困難。道路艱難不僅會讓明軍的推進速度大減，也會讓后勤輸送的壓力倍增。低溫對明軍更是一把刀，會將平時還可部分忍受的饑餓、傷病直接轉化為死亡。

二，參戰的明軍大部都來自關內，既不適應氣候水土，也不熟悉地形地貌。總兵杜松、劉綎等率兵抵抗關外后，都向楊鎬進言先屯兵訓練，一是讓士兵適應，二是偵察熟悉地形并等天氣回暖。

但是朝堂袞袞諸公是不在乎這些的。

一，當時明廷除了少數官員（熊廷弼、趙楫等）和遼籍將領，絕大部分人都對女真有嚴重的誤判。他們眼里的女真，還是“成化犁庭”時那個任大明宰割的孱弱部落。所以他們認為不愿意進剿的原因就一個，統帥膽小怯懦、畏敵如虎。

注：萬歷三十六年熊廷弼受命出關調查“遼東失地案”時，在向朝廷奏報遼東軍政邊防的奏疏里明確提到了遼軍根本打不贏女真，只是沒人當回事兒。

二，此時明廷的財政已經出現巨大的窟窿。萬歷朝中后期由于自身的原因，入不敷出成為明廷的常態，這次出征的軍隊也是靠加征“遼餉”才得以征集。大軍每在關外多待一天，對于明廷來說就意味高額的錢糧支出。為了省錢，也得盡快結束戰事。

所以，從萬歷四十六年十一月，朝堂言官就不停的彈劾楊鎬畏敵不前、徒耗錢糧，各部也進言要求楊鎬盡快進剿，楊鎬的壓力可想而知。這還沒完，到了萬歷四十七年，內閣和神宗也下場催促楊鎬。

作為手握重兵的封疆，此時楊鎬還敢不講政治安全，只論軍事優劣么？加之楊鎬也沒覺得打不贏女真（不然這個老江湖也不會接任），故而楊鎬被迫于萬歷四十七年二月二十五日誓師出征。

可以假想另一種情況，等到四五月份再出征。在偵察、部署期間和女真接觸交戰幾次，了解其真實戰力后，可能就沒有后面的“輕敵冒進”了。

其次，楊鎬的分兵策略本身并沒有問題。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撫順以東的衛星地圖，如果用一個詞來描述薩爾滸交戰區的地形地貌，所有人都會選“山區”。天然的地理限制、嚴寒大雪和落后的交通條件，如果不分兵多路，有什么路能保障十萬大軍及其后勤隊伍的快速通行？

另外，朝廷要求楊鎬“迅速”剿平女真。不說一路挺進是否更安全，努爾哈赤如果采用游擊戰術，在山溝里繞圈躲避呢？追上幾個月，就算戶部不來逼，言官八成也會彈劾他無能甚至是養寇。

所以楊鎬分兵除了道路上的考慮，還有個主要目的就逼誘女真決戰。多路挺進讓兵力處于劣勢的女真難以分兵防守。分兵也相當于降低了單路的軍事壓力，誘惑女真前來決戰。這樣任意一路接戰后，就算打不贏也可以固守待其它幾路合圍上后一舉滅之。

楊鎬在正式出征前也將分兵戰術上報給兵部和內閣，朝廷也首肯了他的策略。戰后神宗甩鍋馬林“應援失期，罪亦難辭”，也基于這個謀劃。

最后再強調一遍，這個分兵方案是建立在明廷上下嚴重輕敵的基礎之上。認為任何一路明軍即便不能吊打女真，也絕不至于被女真擊潰（李如柏心里是明白的，但他不敢說，說了也沒人聽）。

杜松的“分兵冒進”就能證明這一點。

杜松的四萬西路軍是此戰明軍的主攻，其作戰計劃是從撫順出發，經薩爾滸、界藩向東推進，如果其間沒有遇到女真主力，就攻向女真都城赫圖阿拉。

杜松出發后沒多久，覺得輜重部隊影響推進速度，過渾河時將其留在后面（沿路自行跟上）。二月二十九日，西路軍抵達薩爾滸并未見到女真軍（被女真偵騎發現了）。杜松令王宣（保定總兵）、趙夢麟帶兩萬明軍留守，他則率一萬精銳繼續向界藩推進。

首先，就如前文所述，此時朝廷以及遠征軍上下，普通輕視女真。杜松應該沒想過“一漢抵三女真”，但他也不認為自己會被女真擊潰。所以他優先考慮的就是加大機動能力，以便迅速捕捉戰機。如果他覺得不是女真對手，他這么折騰不就是主動求死么？

其次，輜重部隊的主責本就不是直接輸出戰力，再加上不佳的道路和天氣，確實影響了西路軍的推進速度。而開戰后雙方都意識到會在薩爾滸和赫圖阿拉之間這不大的區域交戰，時間和機動能力就顯得尤其重要。

薩爾滸的分兵，一方面是削弱了西路軍的戰斗力。但另一方面也留一個固守點，符合戰役的規劃。一旦真遭遇自己打不過的女真隊伍，杜松認為可退守薩爾滸待其它三路明軍合圍上來共滅之。

事實也證明杜松的選擇沒錯，他率軍到達界藩時，由于之前沒預料到明軍動作這么快，剛得到情報的努爾哈赤還在赫圖阿拉趕往薩爾滸的途中，慢了一拍。只是杜松的好運就此到頭，因為女真的戰斗力遠超他的預估。

三月初一杜松到達界藩，發現四百女真軍正率萬余民夫（奴隸）搶修工事，于是命令明軍迅速過河（蘇子河）攻擊。由于工事未成女真兵一邊派人求援，一邊率民夫（跑了一大半）退守高地吉林崖。

注：明廷在準備薩爾滸之戰的過程中，發檄文要“犁庭掃穴、蕩平赫圖阿拉”。努爾哈赤為防明軍進攻，于萬歷四十六年末開始在界藩構筑要塞。此時界藩和薩爾滸之間，就相當于大明和女真的勢力分界線。

杜松占領，努爾哈赤也了解了明軍的部署。他先命代善和皇太極率一千精銳，急行軍前往界藩增援。自己則率主力去攻打薩爾滸，斷杜松的后路。到了這個時候，戰斗實際成了明軍和女真軍攻堅能力的比拼，也成了防守能力的比拼。

女真援軍趕到吉林崖時，杜松率一萬精銳已圍攻小半日但未攻下。差不多同時（下午）努爾哈赤率主力四萬五千人抵達薩爾滸，同樣是仰攻高地，女真一個時辰不到就擊破兩萬留守的明軍，王宣、趙夢麟被陣斬。

拿下薩爾滸后，努爾哈赤回師去對付杜松部。這個時候杜松才知道遭遇了女真的主力，而且也沒拿下吉林崖，陷入被夾擊的不利態勢。

此時杜松已知薩爾滸留守的明軍被滅，但他心里應該還不慌。一這是戰前預演過的情形之一，他可以原地固守并向離他最近的北路軍馬林部求援。二是努爾哈赤到達界藩時已是晚間，常規來說不便大軍強攻，怎么著也能堅持到第二天馬林部趕到。

但杜松沒想到由于夜間視線不佳，導致火銃命中率極低。也沒想到女真弓手憑明軍火把的光照，就能精準射殺明軍。更沒想到女真重甲兵的豬突如此剛猛，所以只守了半夜就被破陣全殲，本人也死于亂軍之中。

敗兵將消息傳至馬林處，他剛到尚堅崖，距離戰場也就十幾里地，可以說杜松就死在馬林眼前。進退兩難的馬林，最終決定和杜松一樣，依高地建營并固守待援。

列四方陣，營周圍掘壕三層，壕外密布騎兵一層，前列槍炮一排，其馬兵后之壕溝外，列三排重槍炮，槍炮手皆下馬坐待。其三道壕內，眾軍皆下馬整隊以待 ……
注：四方陣是馬林父親馬芳在對付蒙古人的過程中總結經驗教訓設計而出。
《滿文老檔》

這防守不可謂不嚴密，但效果如何呢？唯一的作用就是成就了“代善莽破四方陣”的故事。三月初二中午，代善僅帶幾十名精銳就把明軍的四方陣撕開一個缺口。女真軍乘勢沖陣，導致明軍陣型大亂進而潰敗。

這故事真不真不確定，但是馬林半天沒守到（大半時間還是對峙）就近乎全軍覆滅是事實，而且此戰前馬林還收攏了被杜松留在后面的輜重部隊（龔念遂部）萬余明軍。另外，女真軍在兩天兩夜中急行近百公里，連打三場大戰（其中兩場還是仰攻）并獲勝也是事實。

初四，中了埋伏的劉綎部崩的更快，后金軍一次沖擊就全軍大潰，劉綎和其養子劉招孫（誓師大會上表演躍馬提槍但槍頭掉了）均戰死。李如柏部如果不是被楊鎬緊急撤回，也跑不脫全軍覆滅的結局。

從以上幾場具體戰斗可以看出，明軍大敗的根本原因就不是什么分兵冒進、亦或戰術謀劃，而是戰斗力差女真太遠了，不具備與女真野外作戰的能力。

可以說在楊鎬下令出征的那一刻，明軍的失敗就注定了，即便是十萬大軍合于一處。那么該怎么對付女真呢？其后熊廷弼、王在晉、孫承宗、袁崇煥、洪承疇等人陸續給出過答案，以固守為攻，只是財政窘迫又好面子的明廷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