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家喻戶曉的《楊家將》故事中,楊令公(楊業)的夫人佘太君,在丈夫與兒子戰死沙場后掌管天波府,以百歲高齡掛帥,率領十二寡婦出征。
佘太君的事跡大都為虛構,但歷史上確有其人。
史學家認為,楊業的妻子是永安軍節度使折德扆[yǐ]之女,她為人機敏聰慧,曾協助楊業立下戰功。
佘太君,應作折太君,文學作品以訛傳訛,創作了一位巾幗英雄。
她的背后是一個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北宋延續最悠久且唯一長期世襲知州的將門家族——府州折氏。
▲府州折家將的忠勇愛國之心不遜色于楊家將。圖源:影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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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家祖籍云中(今山西大同),是一支黨項豪族(一說是黨項化的鮮卑人)。
唐末,折氏徙居府州,世代尚武,獨霸一方,崛起于今陜西榆林市神木縣、府谷縣與內蒙古準格爾旗一帶,即唐代的麟、府、豐三州,與后來的西夏建立者李氏(拓跋)家族頗有恩怨,跟契丹也是世仇,相愛相殺好多年。
府州折氏的第一位領袖,是唐末藩鎮折宗本。他與當時大多數地方豪強一樣,在戰亂中撈到了第一桶金,被唐朝任命為都知兵馬使,執掌振武軍,領綏(今陜西綏德)、麟等州,割據于陜北一帶,號太山公。
從折宗本到兒子折嗣倫,再到孫子折從阮,折氏家族世居府州(今陜西府谷),三代人奠定了世襲藩鎮的基礎,并在五代十國中長期依附于中原政權,成為西北邊境的屏障。
府州這個地方,是一個蕃漢雜居的西北邊地,東瀕黃河,北臨草原、大漠,南瞰河西諸州,正好位于北宋、遼與西夏的邊界,西、北、東三面受敵。府州東面有黃河天塹阻隔,常孤懸于西北,為宋朝阻擋“西北二虜”東進南下的軍事要沖。
▲五代十國時,折家將崛起于府州。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契丹人經常打到府州就打不動了。這里離契丹的地盤雖近,但周圍道路崎嶇,多為山峽小道,對騎馬作戰的契丹人極為不利,而折氏能征善戰,也不是好惹的。
折氏傳到折從阮這一代,中原的后晉政權把他們給賣了。兒皇帝石敬瑭將燕云十六州割讓給遼國,這筆買賣把河西之地也算在內。
契丹想趁機將多年未攻下的府州納入囊中,強行遷徙河西之民,要求折氏遷往遼東。折從阮不愿向契丹奴顏婢膝,反而據險自守,與契丹人死磕,使府州仍然在中原王朝的控制范圍中。
此后,折氏歷仕后晉、后漢、后周,并在趙匡胤代周建宋后繼而歸附宋朝。宋代的折家軍一般是從五代十國的折從阮算起,即史書中所說的,“自從阮而下,繼生名將,世篤忠貞,足為西北之捍,可謂無負於宋者矣。”
在宋代,同樣出自黨項族的西夏李氏稱帝建國,起兵反宋,建立了一個長達189年的西北政權,而府州折氏卻為宋盡忠,成為了大宋西北邊境的“守夜人”。
生存還是毀滅,有不同的選擇,他們都被歷史銘記。
▲西夏王陵。圖源:圖蟲創意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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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從阮之子折德扆,即楊業的老丈人,率領一家老小歸宋后,經常與其兒子入朝覲見。
當時,折家的地位十分特殊,近乎藩鎮。宋太祖對主動投靠的他們予以優待,允諾折家“爾后子孫遂世為知府州事,得用其部曲,食其租入”。意思是,折家從此世代為宋臣,可世襲為知州,掌管一州軍政大權,當地的租稅也作為折家的收入。
這其實是一種以夷制夷的戰略。西北民風剽悍,天高皇帝遠,宋朝利用折氏為“酋帥”統御府州諸蕃,只要折家聽話,子孫代代為地方大員,享盡富貴,美滋滋。
但宋朝也對其進行一定制約,如與其他州一樣,在府州設置通判進行監督,并掌握知州的任免權。折家的子孫如果不稱職也會被撤換,折家的第五代折繼宣就因為有暴力傾向,“虐用威刑”,被朝廷撤換了,改用他弟繼閔知州事。
府州折氏對趙家感恩戴德,甘心成為宋朝的西北長城。
▲宋太祖畫像。圖源:網絡
由于宋初采取“先南后北”的戰略,宋太祖或招撫,或出兵平定南方各政權,后來宋太宗倒是想收復北方的燕云十六州,但被遼軍打敗,騎著驢車狂奔回營。宋真宗時,宋遼又簽訂了澶淵之盟。
因此,宋代折家與遼軍的正面沖突反而比五代時少。
其中一次正面交鋒,發生在宋太宗至道元年(995年),遼國大將韓德威(丞相韓德讓之弟)率大軍犯邊,向府州進軍。
當時鎮守府州的是折德扆之子、折太君的兄弟折御卿,他與父祖一樣,是抵御契丹的一代名將,曾收復西北十五處州縣,使契丹聞風喪膽。
韓德威是個戰爭狂人,擔任西南面招討使時多次率領遼軍向黨項族出兵,19年間打了9次,但每次都對折家頗為忌憚。在此前一年的子河汊之戰中,韓德威大敗于折御卿,遼軍被折家軍斬首五千,將領陣亡20余人,損失馬匹上千。
這也是宋太宗津津樂道的一戰。他自己打仗不太行,聽說折御卿大破契丹后樂壞了,要求府州畫地圖進奏,像極了軍情觀察室中年資深粉絲。
這一次,韓德威得知折御卿病重趁機來攻,本想報之前子河汊之仇,可折御卿帶病上陣,嚇得契丹人不敢輕易前進。
折御卿的母親聽說兒子帶病出征,想秘密派人接他回家養病,折御卿卻堅守前線,寧死也不回頭。
折御卿托人帶話給母親,這段話成了他的遺言:“家世受國恩,敵寇未滅,御卿之罪也。今臨敵,安可棄士卒自便?死于軍中,蓋其分也。為白太夫人,無念我,忠孝豈得兩全?”
我將為國盡忠,請恕我不能為母親盡孝,這是折御卿的報國之志。因為這番話,折家將為宋代文人所謳歌,成為忠勇之將的榜樣,而這正是折家將的家風。
此戰,韓德威大軍不敢貿然進攻而撤走,折御卿卻因為耽誤了治療時間,不幸病死于軍中,年僅38歲。
▲陜西府谷縣龍王廟椅子樓長城雪景。圖源:圖蟲創意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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澶淵之盟后一百多年的時間里,折家軍與遼的戰事漸漸歸于平靜。
西北真正的威脅,是與折家同氣連枝的西夏黨項人。
西夏李氏(拓跋氏)與府州折氏的恩怨可以追溯到中唐。
當時,一部分黨項族受吐蕃的壓迫而東遷到今陜、蒙、晉交界地帶,而其中最強大的兩支就是拓跋氏與折氏。唐末亂世,他們各自割據一方,靠給唐朝打工得到一塊地盤,招聚州境部族,成為并立的藩鎮,一直延續到宋代。
北宋時,西夏起兵叛宋,折家軍卻為大宋而戰,兩個家族在宋夏戰爭中多次交手。
寶元元年(1038年),李元昊稱帝建立西夏后,連續發動了三川口、好水川等戰役,大獲全勝。這一時期,年方二十的折繼閔襲職為府州知州,加入宋軍抵御西夏的戰爭。折繼閔是宋代折家將的第五代,也是第七任折氏府州知州,在職期間大小三十余戰,戰功赫赫。
在第一次宋夏戰爭中,宋軍兵敗如山倒。李元昊在好水川大勝之后,乘勝追擊,引兵攻打麟、府、豐三州,圍攻麟州長達31日,再轉而攻打老冤家折家將鎮守的府州。
折繼閔的上司、管勾麟府路軍馬公事(這一地區的最高軍事指揮官)康德輿太慫,在麟州圍城后堅持閉門不戰,畏敵不出。如此消極防守,注定無法退敵。于是,折繼閔不顧上司的指示,憑借府州城的地利組織積極防御,與西夏軍大戰。正是因為折家軍的頑強抵抗,李元昊見攻打府州城無望,只好解圍而去,沒能再下一城。
府州保衛戰后,折繼閔在府州一帶修筑多個軍事堡寨,為之后的宋夏戰爭打下了根基。
之后,世代忠于中原王朝的折氏,在宋夏戰爭中歷經折繼閔、折繼祖、折克柔、折克行、折可大和折可求共3代、6位知州,一直把守著大宋的西北大門,北防遼,西御夏,東抗金,直至北宋滅亡。
在《宋史》中,除了府州知州以外,折氏的唯一立傳者為折從阮的六世孫折可適。
折可適是北宋折家的最后一位名將,活躍于北宋中后期的宋夏邊境。他繼承了折家將守土保疆的愛國傳統,也傳承了祖輩的仁義道德。
有一年,西夏再次犯邊,折可適與另一個將領郭成一同出兵阻擋。
戰場上,郭成想把自己的馬讓給折可適,讓他得以突圍,折可適卻說:“您家中還有雙親,先走吧!我會以死報國!” 郭成帶兵離開后,其他部將趕到,才把戰馬分給折可適。折可適指揮部下分兵鏖戰,突出重圍,取得大勝。
戰后,郭成向上級匯報,說這場大勝都是折可適的功勞。
折可適卻說:“我與郭成分兵而出,郭將軍擒獲二虜,我的貢獻比不上他。”
宋軍主帥章楶[jié]大為感慨,說:“諸將都在爭功,二位竟如此推讓。”
作為將門出身,折可適雖屢立戰功、老成穩重,但在崇文抑武的北宋朝廷仍不免受到打壓,每次意見不合,出兵不利,折可適總是背鍋,被王文振等同僚多次誣告,屢次被貶。他一生守衛邊疆,卻敵不過朝中文人的只言片語。
宋代武將的悲劇命運,終將成為此后靖康之變的伏筆之一。
宋徽宗年間,61歲的折可適病逝于涇原總帥任上,折家將也走向最后的輝煌。
▲宋朝重文抑武。圖源:影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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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之變中,折家軍率部東進勤王,為守護大宋投入了兩百年來積攢的全部家底。
折家將第七代、最后一任府州知州折可求,帶兵2萬馳援太原。太原之戰,宋軍連戰失利,兩名大將陣亡,將領劉光世逃之夭夭,只有折可求堅陣死守,打出血性,沒給祖輩丟臉,卻也因此耗盡了折家軍的最后一絲力氣。史書記載,這一戰各路西北宋軍,“十喪七八分”。
太原之戰后,折可求退回府州駐守,其子折彥文率領東進后剩下的數千麟府兵,在汴京防御戰中血戰到最后一刻。
西北的府州城在北宋滅亡、外無援兵的困境下,陷入金與西夏的包圍,折可求帶兵死守西北邊境兩年,于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力盡降金。
降金十年后,折可求被金人毒殺。
南宋文人以幸災樂禍的態度記載了此事,似乎早已忘記他在靖康之變中的抗爭。有時候,在文人眼中,一次選擇就足以否定一個人的一生。
折可求死后,府州城群龍無首,被西夏軍攻占。西夏黨項人對常年主持北宋西北防務的折家將恨之入骨,他們闖入折家,將折氏祖墳搗毀,開棺戮尸。
之后,留在北方的折氏后裔被金人遠徙到山東,府州折氏至此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在南方,折可適之子折彥質隨宋高宗南渡后,成為堅定的主戰派,受命在河南布置防線,一度位居中樞,本有希望恢復折家往日的榮耀。
但在秦檜獨攬大權后,折彥質作為主戰派受到陷害。他不畏權貴,痛罵秦檜,被貶到海南島。
從折從阮抗遼,到折彥質抗金,折家前后歷經8代,父子兄弟前仆后繼,鎮守在風沙滾滾的陜北一角,出了4任節度使、12任知州,延續近200年,可謂滿門忠勇,世代忠良。
今天為什么要講折氏?
這個名將輩出的黨項豪族,生在西北,長在西北,也戰在西北。宋時,西北邊境是宋遼金夏廝殺征戰的修羅場,正如歐陽修在《邊戶》中所寫的:
家世為邊戶,年年常備胡。
兒僮習鞍馬,婦女能彎弧。
胡塵朝夕起,虜騎蔑如無。
邂逅輒相射,殺傷兩常俱。
在這個三面為敵的邊境重鎮,折氏將的祖訓卻是,以武立家,忠勇立世,效忠朝廷,浴血塞外。他們從宣誓效忠中原王朝的那一天起,代代為將,堅守邊疆,戰至最后一城。
有時,我們往往只看到了一個經濟強盛、文化昌盛的宋朝,可那些隱藏在邊緣地帶負重而行的英雄,才是那個盛世真正的守護者,也是盛世破滅后,勇敢的逆行者。
秦檜死后,年邁的折彥質得到平反,從海南島北歸。在渡海時,他寫下一詩:“去日驚濤遠拍天,飛廉幾覆逐臣船。歸舟陡頓能安穩,便覺君恩更渙然。”(《北歸渡海》)
他再也無法追隨祖輩的身影,北上抗金了。
那時,折家將200年轟轟烈烈的光輝歲月,早已隨風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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