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me Kurogouchi 廓形長羽絨服

東京目黑川。春末夏初時節，早櫻已敗，兩側櫻樹褪去淺粉，以更為濃郁、深邃的綠意，裝點這條沿山手通路流淌的潺潺溪流。河床上稍有年歲的石板與長條形漂浮的綠藻，或許還記得江戶時代來往的貨船。而如今，目黑川不再負責繁忙的運輸，沿岸的櫸樹如扇展開，枝垂柳枝條如瀑，徒留岸上行走的人、騎車的人悠然往來。一副閑適的浮世繪新景。

拍攝這天，工藤就是一路走來這間目黑川附近的影棚。由家庭成員之一，狗狗ルン（Roon）作伴。這是工藤的常態——工作閑余時，散步、走進自然，體察當季的風物之美。她對四季風物的色彩和氣味尤為敏感：春日，看一樹櫻花自新芽的嫩綠漸變為花朵的淺白，秋日，觀銀杏與楓樹各占半壁，金色如鱗片閃爍，紅色如火焰燃著大地。

它們共同訴說著轉瞬即逝的美。櫻花凋零時毫不猶疑，紅葉的盛衰同樣無需人類準許。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中寫：“美在即將消失的瞬間，達到了永恒的頂峰。”成長、居住在日本，工藤靜香對生命、時間與存在的理解，往往都與自然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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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櫸樹的樹冠在河畔撐起一把大傘，我們還會等來工藤靜香的一張全新翻唱專輯。這張專輯收錄的大部分曲目翻唱自中島美雪，除此之外，還包括一首中島為工藤特別創作的新曲。兩人自平成時代就有多次合作——工藤傾心于中島美雪筆下女性的復雜與豐盈，而中島相信，工藤自身具備的力量與果敢，足以詮釋作品投射的棱鏡般的情感。

“中島塑造的女性不限于世人稱贊的優雅、美麗、溫柔等特質，她還能赤裸裸地展現出人性中的嫉妒、怨恨，這些我自己寫不出來的陰暗面。”工藤說，即使歌詞內容不完全契合自身經歷，那些直擊靈魂的詞句總會烙印在記憶里，有時甚至產生窒息般的沉重感，像利刃刺入心扉。“偶爾覺得，這樣的表達也太鋒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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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組合“小貓俱樂部”單飛后，工藤有過以清純偶像形象活動的時期，彼時大熱的《禁忌的戀情》（禁斷のテレパシー）以輕快旋律、活潑編曲和少女感的歌詞為特色。然而，明凈的面孔背后，總有些與甜美相悖的東西在涌動：工藤的歌聲渾厚有力，她說話的音色、表達的方式也絕不是傳統偶像作派，像藏針的絲綢、隱含粗布的綢緞，不失率性與爽朗的氣度。

公眾最為熟悉的工藤的形象，是頂著獨特的發型、畫著明朗濃妝、戴浮夸耳飾的昭和美人，但只消瞥一眼她所著的皮夾克、短褲、過膝長靴或夸張墊肩帶束腰外套，就能清晰察覺出，這其實是位個性鋒利的美人。不妨說，中島察覺到了工藤的特別之處——《慟哭》、《激情》等由中島作詞的歌曲，以厚重吉他、強烈鼓點和強烈的演唱為標志，稱得上工藤轉型時期的關鍵作品。樂評一致認同，工藤靜香是少數成功擺脫偶像標簽、實現音樂人格獨立的歌手之一：從《禁忌的戀情》到《慟哭》，既是工藤嗓音從甜美清亮到沙啞顆粒感的轉換，也是契合工藤靜香真實性情的一次形象轉換。

McQueen 蕾絲高領內搭、皮衣外套、皮短裙，Christian Louboutin 尖頭高跟鞋

也是這種張力，讓工藤在競爭激烈的平成世代殺出重圍。90年代初期，工藤靜香的唱片銷量累計將近1500萬，香港和臺灣巡回演唱會門票一天內售罄。她與淺香唯、中山美穗和南野陽子并稱“偶像界四天后”，歌聲卻與眾人迥異，沙啞與清透、力量與脆弱、規整與破碎并存——和同時期中森明菜的“病嬌式氣聲”、松任谷由實的“詩性吟誦”形成鮮明對比。

公眾提及工藤靜香，太多標簽會先于一個重要的事實，然而，在一位妻子、一位母親的身份之前，她首先是一位強韌的、獨特的女性，以及，一位創下歷史的歌手。

McQueen 黑色皮衣夾克

工藤靜香不戀舊。至少，不那么留戀全力奔跑在高速路上的平成世代。一則采訪中，她回憶道，“那時沉浸于探尋自我的過程中，從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總之就是很亂來，對自己和他人都很嚴格。例如有人做錯事的時候，我會要求對方立即解釋原因，可以說是很咄咄逼人。總覺得所有的事情、節奏都很快。”也是在往后的人生中，她逐漸習得該如何在生命的旅途中駐足，做個深長的呼吸，再緩步前行。

多次翻唱中島美雪的名曲、改編自己的作品，甚至是重編西方爵士樂作品，不是為了回憶往昔，工藤提到，自己是想通過重新編曲，讓被時光掩埋的寶藏煥然新生。“同時代出生的人會驚訝‘原來這首歌還能這樣改編’，令和世代的新聽眾則能接觸全新作品——兩種滿足感都很重要。”同一首曲子也見證著歌者心境的變遷：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不同年歲唱起，工藤靜香對旋律和歌詞的領悟都有幽微的變化。

“比如同樣是‘我愛你’這句歌詞，十幾、二十歲時唱，可能會想到對某個特定男性的愛戀。但隨著年齡增長，‘愛’的維度會變得更加寬廣，需要去愛的對象也越來越多。”

她察覺到，近幾年開演唱會，臺下默默流淚的聽眾變多了。時不時地，臺上的自己也會哽咽，強忍著淚水繼續演唱。“可能年紀越大，淚腺越松了吧……對我來說，唱歌從來不只是自我表達。每首歌都承載著聽眾的集體記憶，這種共同創作的過程最珍貴。”

Marine Serre 黑色透視連身裙，Jil Sander 黑色尖頭長靴

演唱會、參與電視節目錄制直播、錄制音樂……全速奔跑的平成年代，另一顆種子也在萌芽：創作。一方面是作詞，工藤靜香開始以筆名“愛繪里”發表歌詞，同時自己監制唱片，向創作者轉型；另一方面是畫畫，閑余時學水彩、丙烯、油畫，最后，她發現自己與古典的、緩慢的、由時間澆筑的油畫最為契合。每年，工藤的最新作品都會在日本的二科展做展出。

工藤說，年輕時常做演唱會和電視直播，這些場合都是即時的，“就算出錯也不能重來”。她偶爾對“無法修改”的狀態感到疲憊——而油畫，可以通過疊加筆觸進行反復修改，被工藤看作經過時間檢驗、深思熟慮的創造。“即便疊加一百層顏料，最初那層也不會浪費，類似的積累的過程，是不是和人生很像呢？”

Yirantian 皮質短風衣外套

這位雷厲風行、爽快利落的女性，仿佛將油畫作為自留的精神居所，在那里，時間緩緩地流淌，空間也只屬于自己和畫布。據說工藤一拿起畫筆就難以停下，一度不眠不休，如今將每天畫畫的時間限于2小時內，而即便如此，一副中尺幅的畫仍要耗時三個月左右，“畢竟集中創作的時間有限。就算是休息日，也要做飯、做家務，總會被打斷。”不過，她依舊堅持在工作和家庭生活之余，保留著這個屬于自己的小小神龕。

“獨處時雖然會感到孤獨的困頓，但也會有集中的專注力。繪畫是我唯一能夠徹底專注于自己的領域——寫詞時也有類似體驗。這兩種創作狀態或許存在某種同源性。”有趣的是，曾有評論提及這二者的聯系，工藤的畫與詞其實互為表里，展露出她舞臺以外、內心生長的纖細的柔情：夢幻、纖柔的色彩，維也納繼承派式的超現實景觀，女性化的意象，細膩的神情和肢體描繪，以及對自然及當季風物的關注……諸多元素拼貼出一幅工藤靜香心靈景觀的隱秘快照。

Isabel Marent 機車皮夾克，Jacques Wei 棕色透感連衣裙，

Jil Sander 黑色尖頭長靴

去年的一幅畫中，主角是位張開雙臂的女性。光芒與蛇群交織，女性筆挺直立，正竭力保持穩定的姿態。工藤承認，那即是自己——因為忙碌而試圖保持鎮定、維護秩序的自己。正如繪畫是生活的秩序之一，工藤自我約束中的一條，便是不能被忙碌吞噬，“如果連抬頭看天空的空閑都沒有，這就需要注意呢。養花也是同理。不能拿忙碌當借口，就算再忙，澆水之類的基本養護也不能忘，還有做飯。它們都是潛意識里的既定規則，不能松懈。”

之前采訪Cocomi和Kōki,，她們都無意間提及家人的座右銘：在嘗試之前不要說自己做不到。“先試一下，還是不行的話再重新想辦法。什么也不做就放棄，是絕對不允許的。從以前到現在，我都是這么想的。不只是對女兒，對我自己和對周圍的工作人員也是一樣的。”也是因此，工藤那些看似朦朧與夢幻的畫中，占據主體的女性們姿態翩翩，如鮮花般光彩照人——卻不失威儀之感。總有些什么，如果核，如莖桿，支撐著她們的形狀。

McQueen 黑色皮衣夾克、半裙

關注工藤靜香的社交網絡，不難發現那是一個由植物、食物和動物共同構筑的世界——她在家中后院種植大量樹木、花卉和作物，仿若置身都市庭園，直觀地感受著四季的變化。年幼時，工藤不善言辭，比起向人類敞開心扉，更愿意和植物相處。她還記得，自己三歲時就被家中綻放的紫羅蘭、桔梗，以及公園如垂簾懸掛的紫藤花吸引，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現在也一樣，院子里有零星的植物生長，就會感覺瞬間心情舒暢。尤其鐘情于能長久生長的品種，比如那些數十年如一日綻放的花卉，這種時光沉淀的美最動人。看著久久不開花的樹突然結出花苞，那種感動確實美妙。不過，我可不和植物說話哦。”談起植物的工藤，像位老道、勤懇又頑皮的園丁，喜悅浸染著眸子，“好吧，其實偶爾也會悄悄說兩句。”

打理庭院是件苦差事，既要防治蟲害，又要掌握澆水周期、土壤酸堿性之類專業知識，然而一旦歷經周折等到遲開的花苞，工藤總會欣喜若狂，仿佛聽到孩子說“謝謝媽媽照顧”——即便不開花，只見嫩芽舒展，她也心滿意足。

Yirantian 皮質短風衣外套，Isabel Marent 黑色皮褲，Jil Sander 黑色尖頭長靴

這次采訪正值植物瘋長的季節。五月前后，幸于寒冬的遠離，與酷暑的尚未來臨，花卉、樹木得以盡情生長與綻放，仿佛要將整個冬天積蓄的力量消耗殆盡。這是植物能量最為充沛的時節。工藤最喜歡春夏之交——而她自身亦如春夏的天氣，充盈春的生機、夏的熱烈，時刻準備以精力充沛的姿態站上舞臺，成為自己，關照他人。

被自然滋養的人，向來懂得四季流轉的哲理：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不存在永恒的春夏，正如月亮不會永遠呈盈滿之姿，“所以我始終相信好壞參半才是人生常態。正因有秋冬的蟄伏，才能積蓄能量在春日迸發。所有經歷都有意義。即使身處逆境，也要在心中種滿鮮花——必須讓心中永遠綻放這樣的華美。”

“凋零本身也有美感。年輕時經歷巔峰，之后享受沉淀的過程，不也很好嗎？享受變化即可，我選擇不抗拒自然規律。”植物教會工藤的不單是如何照料與理解另一種生命，還有如何應對人生的高低與起伏，將侘寂所言及的“不完美亦是美”實踐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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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仿佛超越自然規律，成了那個接近永恒的例外。七月的新專輯發布后，日本境內的巡演將同步開始——工藤同時還作為歌唱導師參與了國內的綜藝節目《亞洲新聲》。“工藤靜香的存在是為傳遞歌曲而生。”這位歌姬的眼眸里透出強韌的光亮，“我會一直唱下去。這是我的核心存在意義。”

工藤曾將自己形容作竹子。她身形頎長，確有竹一般的外形；竹中空有節，遇強風彎而不折，表面謙和，內在剛直，這也與工藤自身的個性有所呼應。今時今日，她仍覺得自己具備竹子的品性——隨年歲漸長，還添了幾分柔軟。“竹生長，僅此而已（竹 生える ただ 生える）”。種田山頭火曾以自由律俳句書寫竹之生命。一直以來，名為工藤靜香的竹子所做的，也不過是生長，向上，直到竹節變得鮮明，僅此而已。

McQueen 蕾絲高領內搭、皮衣外套

“讓我們一起像植物般努力生長吧。”最后，工藤靜香以竹子的方式與我們道別。

攝影Nick Yang

策劃Ling Li

編輯、造型 李早Tracy Li

采訪、撰文Leandra

妝發Mikako Kikuchi

制片Justin Xu，Simona Yang

造型統籌Tweety Zhou

器材及攝助提供株式會社SparkingArtStudio

造型助理Nicholas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