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克特在賴家老屋》第四幕《什么哪里》。(圖/林靜雯 攝)
今天,讀貝克特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但他的作品仍然脈搏強勁。依賴聲川看,貝克特的意義不但完全沒有衰退,反而更加尖銳了。問題在于,當代人習慣了在越來越短的時間里發生越來越多的事情,所以越來越難欣賞貝克特。
?作者 | 洞照
?編輯 | 尤蕾
讀貝克特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了。又或許不是似乎,而是事實——演出開始前,幾位觀眾在交談中表示,他們對即將觀看的內容一無所知。而這樣的觀點,代表了在場的絕大多數人。
事實上,這位荒誕派戲劇的代表作家以《等待戈多》而蜚聲文壇,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他的作品卻在長達近20年的時間里被貼上了“來路不明的戲劇”的標簽,直到20世紀70年代,人們才真正讀懂了“等待”的內涵,貝克特也終于等來了屬于他的柳暗花明。
“真的要了解貝克特,你可以從他年輕的時候開始。”在給出這個建議的同時,執導環境戲劇《貝克特在賴家老屋》的賴聲川又覺得,不認識或不理解貝克特也無妨,去看他的作品才最重要,“它會進去到內心的某一個點,然后有一天你可能就會開始開竅”。
在文學與戲劇的長河中,塞繆爾?貝克特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他以荒誕的筆觸、冷峻的思考,勾勒出人類生存的復雜圖景。他曾是詹姆斯·喬伊斯的秘書,深受意識流文學影響,后轉向戲劇創作,并越寫越短。
《貝克特在賴家老屋》串聯起四部貝克特短劇。盡管加起來還不到一小時,但賴聲川堅信,它們依然具有“不可思議”的戲劇密度,里面不僅有戲劇創作的各種招數,更飽含人生的真諦。
觀眾沉浸在賴家老屋的環境當中。 (圖/ 林靜雯 攝 )
一次改編
賴聲川很少執導別人寫的故事,但貝克特的魅力令人無法抵擋。
在美國伯克利大學戲劇藝術研究所讀博期間,賴聲川做了一部顛覆原作角色設定的《等待戈多》。那是1982年,伯克利大學的包容氛圍給了他這樣的機會。而在今天,貝克特家族繼承人已不再允許創作者對貝克特戲劇中的設定做改動。
寫博士論文,賴聲川把其中的一章留給了貝克特。“要在博士論文里寫一章關于一個人(的故事),就要知道他的一切。”因此,賴聲川讀了貝克特“所有跟劇場有關的作品”,有《等待戈多》這般聲震寰宇的,也有鮮為人知的;有長的,也有短的。
1989年,賴聲川將六部貝克特短劇搬進臺灣地區的一個中式四合院,組成《落腳聲,古厝中的貝克特》這部環境劇場作品。30多年后,他站在會昌戲劇小鎮的賴家老屋里,所有古樸的細節仿佛在對他低語:“你應該做點什么。”
賴聲川(左一)與羅馬尼亞戲劇學者奧克塔文·薩尤(中)進行對談。 (圖/受訪者提供)
老屋里有用作居住、讀寫和演講的地方,做整修時,賴聲川沒有想到要在里面做演出,而是琢磨如何在有限的空間里做一些“對話”。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不知是空間的交替打動了他,還是靜默的氛圍提醒了他,總之,他想到了貝克特。
貝克特的短劇中,有一些時長極短且不易被理解的作品,因此就很少被舞臺化。在老屋里,賴聲川找到了將它們串聯起來的條件,于是選出《來去》《俄亥俄即興》《戲》和《什么哪里》,展開《貝克特在賴家老屋》的創作。
《來去》是三個女人之間兩兩的竊竊私語,人前她們希望像從前一樣,人后卻還是忍不住好奇、窺探;《俄亥俄即興》是一個老男人給另一個老男人讀書,書的內容是一個男人給另一個男人讀書;《戲》是三個被困住的頭顱自顧自地講述他們所處的三段關系,充斥著懷疑、試探、欺騙、嫉妒、仇恨;《什么哪里》是世界上僅剩的五個人反復追問“什么”和“哪里”的終極問題。
《貝克特在賴家老屋》第一幕《來去》。 (圖/ 林靜雯 攝 )
2025年7月,賴聲川還會將《落腳聲》搬上舞臺,連同以上四部短劇組成《貝克特在樓上》,首次在位于上海美羅城的上劇場亮相。
“這也是個緣分吧,”賴聲川解釋自己鐘愛貝克特的原因,“人自然會被喜歡的東西所吸引。我覺得貝克特是劇場史上最特殊的一個作家,尤其是在近代。這么樸實的東西卻又這么深刻,其實,也并不樸實。”
不樸實并非辭藻和文風的絢麗——貝克特的文筆向來簡潔——而是說貝克特的戲劇內涵豐富,不可貌相。
一種沉默
賴聲川認為,把貝克特的作品搬上舞臺并不難,難的是“怎么去理解它”。
在筆記本上,他寫下了《貝克特在賴家老屋》的構思,關于作品結構和每出戲在哪里發生、觀眾如何移動。然而,當他和團隊從上海趕到會昌戲劇小鎮,走進老屋,他在那“非常美妙的一天”聽到老屋說,“不是這樣”。
老屋的實際情況推翻了賴聲川先前的一些設想,同時給予他新的靈感和創作空間,正印證了他對于外國戲劇翻譯的理念。
“其實我在翻譯的時候就是把文字翻譯出來,但是這時候我知道還沒做完。真正結束整個作品的翻譯是在排練場,要在排練場里面才會把它翻譯完,也就是把所有的靜默、沉默安裝進去之后才是完成。”
會昌戲劇小鎮會劇場,正在等待演出開始的觀眾。 (圖/受訪者提供)
老屋告訴賴聲川,幾出戲的空間串聯要調整,觀眾的動線要更改……在這個特殊的劇場里,貝克特戲劇中的沉默變得不同尋常,就像《俄亥俄即興》里那樣。
“原作寫得非常清楚,一個人在讀,一個人在聽,聽的人隨時有權力敲一下桌子,讀者就不說話,然后一個角色就出現了,這叫作沉默。每一次敲的時候,這個沉默開始成長,開始蔓延,穿越賴家老屋里這些小空間,變得越來越大,或許可以說主角就變成沉默,沉默成為了主題。”
貝克特的文字世界,荒誕中蘊藏真實,靜默里滿是詢問。他用角色的沉默告訴我們:人類在保持沉默的時候,其實還有事情在發生。當《貝克特在賴家老屋》的演員聲音被墻壁彈回來,無數情節正在發生,在觀眾的腦海里,在老屋的靜默里。
“沉默是了解貝克特的一個最重要的線索,它的畫面感也是源于這種沉默。可能賴老師自己都沒有辦法真正解釋出他為什么選擇這些作品,但是我認為這里面體現出了賴老師對貝克特的一個非常深刻的認知,就是他對沉默的重視。”
羅馬尼亞戲劇學者奧克塔文·薩尤解讀道,這四部短劇都有關愛、家庭,或是人生在世的一種深刻的沮喪,而沉默是隱藏其后的最關鍵要素。
賴家老屋外,好戲開場。 (圖/ 林靜雯 攝)
5月是會昌的雨季,但雨沒有對這部戲的排演造成干擾,反而增添了獨特的氛圍。在薩尤看來,覆蓋全場的雨滴聲是“最理想的貝克特的背景音樂”,并成為“縱向的靜默”的一部分。
“我們的視覺更多時候是平行相連的,聽覺也是,那么靜默應該也是平行的。”薩尤解釋道,“但是當我們在賴家老屋欣賞作品的時候,這個向上的天井,這個神圣的場地,卻給了我們一種縱向的體驗。如果不在賴家老屋看這部作品,我們永遠也無法有這樣立體的感受。”
在與賴聲川的對談中,薩尤指出,“可以讓觀眾縱向看彼此或者向下看作品”的劇場尚未出現,“而貝克特關注的恰是這種縱向的關系,但很多導演迷失在了橫向的創作方式當中。賴老師找到了這個縱向視角,使我覺得在這看了這部作品之后,才真正接近了貝克特本身”。
一聲回響
薩尤熱衷于研究貝克特,他看過太多人對貝克特的解讀,以及世界各地改編自其作品的戲劇和影視。看得越多,薩尤越感到貝克特對當今世界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他用文字提醒我們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去撥開喧鬧的迷霧,直面沉默中的真實。
《貝克特在賴家老屋》中的幾部貝克特短劇,自然也具備這樣的作用。
處理《俄亥俄即興》時,賴聲川有意識地對其進行了二刷,讓觀眾在整場演出結尾再看一遍。這個安排做好后,他發現依照貝克特在文末的指示,《戲》也重復了一次。
“于是在老屋里,有一個需要重復一次,然后有一個它自己重復了一次,這也是某一種呼應。我覺得它在產生一些回響,這些回響在這個老屋里面震蕩,是否這個震蕩還會超過墻壁?”
二刷《俄亥俄即興》。 (圖/劉婧嫣 攝)
在戲劇創作的范疇里,“震蕩”一定超過了“墻壁”,因為貝克特開創的藝術形式與表現手法,也就是賴聲川口中的那些“招”,都成為了當今創作者取之不盡的寶貝。
“現在有人說想做一個對話,請看貝克特,他已經(在《戲》里)做過了。或者說想把整個敘事拆掉,《等待戈多》不就是這樣子?他們在等一個人,那個人不會來,所以整個戲就是他們在等的過程里干什么,這就是一個最微妙的關于人生的對照,要再寫一個更微妙的對照是寫不出來的。”
對于《什么哪里》的現實回響,賴聲川是這樣解讀的:“就是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說得很清楚,‘我們是最后的五個’。這最后五個人在尋找一個‘什么’跟一個‘哪里’,其實這就是全人類在尋找的。所以貝克特厲害之處就是,他能夠把一個簡單的隱喻變成全人類的共同體驗。”
今天,讀貝克特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但他的作品仍然脈搏強勁。依賴聲川看,貝克特的意義不但完全沒有衰退,反而更加尖銳了。問題在于,當代人習慣了在越來越短的時間里發生越來越多的事情,所以越來越難欣賞貝克特。
觀眾席上的杜可風。 (圖/受訪者提供)
“貝克特的作品里面偏偏就是沒事情發生,對我來講最大的一個教育就在這里,就是他做了一個其實沒有什么事情在發生的戲,而你一直在忙著讓各種事情發生。”
因此,貝克特不但用濃縮了整個20世紀精華的工具箱,教會創作者如何運用停頓、沉默、重復等各種各樣的招數,如何用最短的篇幅調和最高的戲劇濃度,更是在那短短幾分鐘里說透了人類的共同處境。
賴聲川與薩尤的對談現場。 (圖/受訪者提供)
“面對死亡,面對生命,我們都是一樣的,就是什么、哪里。‘什么’就是人生到底是什么?我在這里做什么?‘哪里’就是我要去哪里?我最終會到什么地方去?”
賴聲川說,對一個創作者而言,這些是最原始的問題。而當我們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去聆聽和思考,這些,又何嘗不是每個人走過一生所要面對的最原始的問題?在生命長河中溯源而上,這正是貝克特從河床深處發出的回響。
作者丨洞照
編輯丨尤蕾
校對丨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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