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終于在太陽落山之前抵達了康國。看到它第一眼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以往聽過的那些關于它的傳說大概都是真的。確實,在長安時我也不止一次聽那些胡人提起這座輝煌的城,只是當時聽起來像是一些患有思鄉(xiāng)病的人對故鄉(xiāng)難以克制的不實贊美。沒想到我最終竟然作為戰(zhàn)俘來親眼驗證了一番傳說。列隊穿過東城的中國門時,我疲憊地向外張望了一下。向東一萬里是大海,向西一萬里是沙漠。那一刻好像整個大地只剩下我一個人,那時我確信,自己恐怕再也無法活著回到大唐了。
自從四月在怛邏斯戰(zhàn)敗以來,我們兩萬人已經(jīng)被驅(qū)趕著向南跋涉了一千多里。沒有人清楚此行的目的地是哪里,也沒有人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將是什么。雖然沒有人說話,但從人們的眼神里看到的都是一樣的三個字:活下去。
所有的戰(zhàn)俘在康國被分成了好幾組。在西域從軍的這些年里,我已經(jīng)聽人說過,粟特、突厥和大食人最看重的是工匠,其次是農(nóng)民,剩下的老弱則很可能被流放為奴隸。怛邏斯以南十幾里外的小孤城有三百多戶,當初就是被突厥擄掠來的奴隸,如今再無可能還鄉(xiāng)。因此,當被查詢到時,我已經(jīng)想好了自己的身份:和張二哥一樣,我是一名“造紙工匠”。
查詢我的是一個胡子卷曲的粟特胡人,出乎我意料,他的漢語說得相當好。當我表達自己驚訝時,他聳了聳肩:“啊,這不難,從長安到羅馬,我會這一路上所有的語言。”繼而狡黠地笑了笑說:“除了造紙術,你還會一門更有價值的技能,你知道嗎?”正當我愕然不知以對時,他低聲說:“……就是你說的語言。”
二、
就這樣,我作為一名造紙工匠居住了下來。除了少數(shù)曾東至大唐的商人外,這里所有人都沒有見過紙,當然更不知道怎么造出來,不過紙的好處對他們來說仍然是一目了然的。雖然我事實上只能做一些最基本的工序,好在張二哥懂得如何造出紙來,這就夠了。
我沒有一天忘記出逃的念頭。每天晚上我們都忍不住思念長安。但我們沒有工錢,無法準備下糧食、飲水和駱駝,就算我們趁禁衛(wèi)不備逃離,也早晚會餓死或渴死在沙漠里。
這時我突然想起那個粟特人說的話。以后每次去集市上采購造紙要用的破布、樹皮之類的原料時,我都會設法去看看他是不是在某個角落里。我找了很久。直到有一天,背后有個人用漢語對我說:“我的朋友,你是在找我嗎?”——沒錯,就是他。
他把我?guī)У揭粋€偏僻的院子里,里面種滿了樹。他背對著我開了土屋的門,一邊說:“我知道你為什么要找我,而且我也確信我能幫到你。”是的,我想問他那天的話究竟什么意思。“唔,你要知道,這里——撒馬爾罕,是世界最大的市場,在那個集市上你能聽到26種語言。每個人都要做生意,而做生意就得會語言,否則你無法跟人溝通——有時翻譯也未必可靠,最好的辦法當然是你自己就懂多種語言。”好吧,可是這和我有什么關系?“當然有關系,”他不緊不慢地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懂那么多語言嗎?因為我做的生意就是販賣語言。”
盡管我在長安時就聽說過這些胡商會出售各種奇奇怪怪的商品,但我確實從未聽說過還有這么一回事。“你沒聽說也不奇怪,因為在長安沒有這樣的市場——沒有一個中國人愿意購買粟特語、波斯語或大食語,這生意做不起來;相反,在這里,因為有很多人要去中國做生意,對漢語的需求卻非常大,而貨源很少。”他湊近來說,“在我這里,漢語是標價最貴的一種語言。”我稍稍明白了一點,但還是不懂,一個人怎么能出售自己所說的語言呢?又怎么能購買一種語言呢?“這你不用管,我自有辦法。”他對我說。
當拿著一袋銀幣回到工場時,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啞巴。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辦法,眼角似乎看到他往我右耳里塞進了一只黑色的甲蟲,繼而一陣頭痛欲裂,醒過來已經(jīng)變成了這樣。他對我說了句什么,但我已經(jīng)完全聽不懂——這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的,我不但無法再說漢語,連張二哥說的話也已經(jīng)聽不懂。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仍然還能寫漢字。我在紙上寫下自己的計劃,我要張二哥和我一起回長安故里。他仍然沒有從震驚中緩過勁來,眼中滾落兩行熱淚,口中喃喃說著什么,只是我再也聽不懂了。
這一夜我沒有閉上過眼睛。多年后想想,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
三、
我的計劃永遠也沒能實現(xiàn)。第二天早晨,一名騎著駱駝的大食軍官帶走了張二哥。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雖然我仍然能聽見所有的聲音,但事實上我已經(jīng)既聾又啞,不能理解任何一種語言的含義。我焦急地在紙上寫下自己要問詢的話,讓人幫我去打聽,但這并不容易。直到十天后,我才依稀得知,張二哥被帶去大食帝國的庫法城,因為大食王也想在那里建一所造紙工場。
我立刻設法去找那個粟特胡人。我不能一個人東歸,我和張二哥早已立誓同生共死。在比劃了很久之后,他終于大致理解我想要往庫法城,并向他購買一種路上能通行的語言。他打開一個罐子,掏出那種小甲蟲,塞進我的耳朵。“聽到了嗎?我現(xiàn)在用波斯語和你說話。”我聽到了。那真是不可思議,我的舌頭卷起來發(fā)出了自己從未想到過的音,然而當我寫下來時,卻仍然只會寫漢字。所幸,波斯語比漢語便宜一些,他多少給我留下了一些銀幣,使我至少還有點錢可以買駱駝和食物、飲水。
臨走前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為什么要購買我的語言?當時我們有兩萬名戰(zhàn)俘,很多人或許不要你花一分錢,就能掠奪他們的語言。”他笑了笑說:“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呢?確實,你們分為工匠和農(nóng)民的這兩組人,還保留了自己的語言,因為你們的技術比較復雜,還需要彼此進行交流,但剩下當奴隸的人,反正使喚起來跟啞巴也一樣……”我感到一陣憤怒:“你這個貪婪的人,你為何要剝奪那么多人的語言?”他聳聳肩:“市場需求就有這么大,況且,”他指指我的耳朵,“這種小蟲不到一年就會爬出來死掉,到時候如果你還要維持語言能力,得再購買。”
離開時我聽到他在背后喊:“喂,你這個沒有禮貌的家伙,難道不正是我?guī)土四銌幔糠駝t你一輩子也學不會波斯語!”
四、
我再也沒能找到張二哥。整整十年時間里,我向西走過了波斯、大食、苫國和拂菻,在每個大城市的集市上打聽他的消息,但沒有一點音訊。到后來,我的行程越來越漫無目的,因為那個唯一的目的似乎已經(jīng)漸漸不現(xiàn)實,我甚至常常懷疑他可能早已死了,或者半路回大唐去了。而我的追尋,看起來倒像是在旅游。這使我有時夜里感到一陣愧疚。
這件事越來越顯得不真實而荒謬。有時我喃喃自言自語,聽到的卻是自己在講波斯語或大食語。我說的東西沒辦法寫下來,而寫下的東西也沒法說出來。有幾個夜里,我甚至在想,假如我真的一輩子也無法回到故鄉(xiāng),那么漢語可能就是我剩下的唯一故鄉(xiāng)——但我卻早已將它自愿出售了。現(xiàn)在我剩下的,只有還能書寫的漢字,但在這一路上卻幾乎不再能用得著,除非我自己寫給自己,自己與自己用漢字對話。
在大食的庫法城,我遇到了在那里的京兆府人樊淑、劉泚和河東人呂禮等人。難得在異域遇到國人,而我卻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故土的語言能力。依靠著筆談,我知道他們從未在此見過任何造紙工匠。我想,張二哥大概確實從未抵達這里。
我該回去了嗎?但我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個完整的我了。
五、
從巴士拉放船,這是我在顛簸的海浪中一直在想的問題。等我回來的時候,我變成一個自己的陌生人。
我決心做一個啞巴。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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