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小華

01

現象概述

在臨床工作中，尤其是面臨嚴重或疾病末期時，醫生經常遇到家屬提出“不告訴患者實情”的要求。出于對患者情緒的擔憂、對沖突的恐懼、以及對責任的規避，很多醫生選擇順從家屬要求，不直接向患者說明病情。

這樣做是可以理解的，但并不等于這樣做就是正確的，或者對患者就是好的。

大多數醫生都是這樣做，不等于說這樣就完成了對患者和家屬的責任。如果把隱瞞病情的行為歸咎于家屬要求、傳統習俗，甚至把實際上的欺騙、剝奪患者知情權和決策權浪漫化、合理化為對患者“愛”的體現，就屬于是非不分了。

這種做法雖然短期內看似減少了沖突，但長期來看，損害了患者的尊嚴、剝奪了患者自主安排人生最后階段的權利，同時也讓家屬在親人去世后，容易陷入深刻的自責和悔恨之中，成為沉重的心理負擔——作為生死學宣講者、咨詢師，我沒少聽見這樣令人心碎的故事。

尤其令人心碎的是，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02

醫學倫理與法律角度

醫學倫理的基本原則包括：

• ·尊重自主

• 患者有權了解自己的病情，有權對自己的治療做出決定。

• ·行善與不傷害

  醫生要以患者最大利益為出發點，既要提供治療，也要避免造成不必要的傷害。

• ·公正

  每位患者應獲得平等、正當的醫療信息和決策支持。

在法律層面，多數國家和地區的法律也明確規定患者擁有知情權，醫生有義務向患者本人告知病情，除非患者明確表示自己不希望知情。

可以理解我國普遍的死亡禁忌、人際間隱瞞真相的習慣性做法，以及家人之間分化程度不夠等客觀的文化心理現實。

但是，當我們知道隱瞞真相對于患者和家屬的雙重傷害，我們既要尊重客觀現實，同時也不應止步于此。

我們需要理解、尊重家屬的擔憂，但我們也要知道，僅有理解、尊重是不夠的，需要更進一步，認識到家屬是陷于誤區和障礙當中的人，需要我們的關心、幫助與引導。

原因很簡單，如果他們不克服誤區和障礙，繼續妨礙患者知情、決策和討論臨終事務，不僅妨礙患者善終，家屬也幾乎不可避免會遺憾、后悔。

03

家屬要求隱瞞的心理分析

家屬之所以要求隱瞞，常常基于以下幾種心理動因：

·保護心態

擔心患者得知病情后絕望、加重病情。

事實是，這經常是家屬的想象、自我授權，也是對患者承受力、心智水平不信任、小看的表現。

·逃避死亡議題

家屬自身恐懼死亡，回避與親人討論終結。

當然，大多數家屬意識不到這一點。所謂患者怕死，其實可能是他們自身死亡恐懼的投射，并不一定是患病親人的心理現實。

·認知偏差

認為“不說是一種愛的表現”。

這是對愛的誤解。愛是為著對方的最佳福祉，而隱瞞真相恰恰有違患者的最佳福祉，妨礙善終。

·能力焦慮

害怕一旦告知，患者情緒崩潰，自己不知道怎么辦。

這是有可能的，但解決辦法不是不告知，而是學會如何善巧地告知，以及學會接住患者的情緒。

自己做不到，可以求助專業人士。

·文化因素

某些文化背景下，講“死”被認為不吉利。

這是一個文化觀念、文化心理問題，需要學習克服。

了解家屬想法和行為背后的心理，有助于醫務人員進行有針對性的引導。

04

醫務人員的責任與使命

面對家屬提出隱瞞的請求，醫務人員的角色并不是簡單地順從或對抗，而是同情理解、善意而勇敢地承擔起引導、幫助家屬走出認知誤區和心理障礙的責任：

·理解家屬的情緒，但堅持醫學倫理底線

·向家屬解釋知情的重要性

·幫助家屬克服恐懼和誤解

·協助家屬以適當方式告知患者

·支持家屬和患者共同面對生命終章

醫務人員應視自己為溝通的橋梁，在保護患者權利的同時，也幫助家屬減少未來的悔恨與自責。

05

具體操作步驟

第一步：傾聽與共情

·認真傾聽家屬的擔憂，不急于反駁。

·以溫和的語氣表達理解，比如：“我能理解，作為親人，你一定很希望保護他/她，避免痛苦。”

第二步：說明隱瞞的風險

·引導家屬認識到，患者并非不會察覺異常，反而可能因被隱瞞而陷入更深的焦慮和孤獨。

·指出患者若未能提前安排事務、表達心愿，將可能留下遺憾。

示例話術：“很多患者即使被隱瞞，也能感受到氣氛的變化，反而更害怕、孤獨。而如果能提前溝通，患者有機會安排重要的事情，也能減少痛苦，更加釋然地離開。”

第三步：強調知情的價值

·讓家屬認識到，告知患者不僅是尊重，也是愛的一種深層表達，以及深刻地認識到，“我覺得她/他怕死、膽小、受不了”，不等于她/他真的怕死、膽小、受不了。

·患者可以在知情后安排醫療意愿、財務、道別、心愿等重要事項。

我發現一個非常殘酷的事實是，很多家屬以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親人，實際上經常都是想當然、以為了解而已。

有多少人真正地了解親人，而不是透過“我”的濾鏡真實、如是地了解親人的呢？

實際上，我們的親人經常比我們以為的更堅強、更明智、更豁達。

進而言之，如果親人就是害怕、承受不了，那么，為著他們的最佳福祉、幫助他們善終，就意味著幫助他們走出這些情緒。

第四步：提供實際幫助

·提議由醫務人員協助家屬一起向患者告知，如果醫務人員沒把握、做不到，可以尋求外援，比方邀請有“壞消息”告知能力和經驗的社工、心理咨詢師等。

·指導家屬選擇合適的時間、地點、方式，分階段、溫和告知。

·以“希望”與“事實”并存的方式告知，比如同時說明治療方案和舒適護理選項。

第五步：安撫家屬的焦慮

·告訴家屬，即使患者出現情緒波動，也是正常反應，有醫護社及心理團隊陪伴處理。

·強調：避免將患者的短期情緒反應，夸大為不可承受的后果。

第六步：留出空間與時間

·不要強迫家屬立刻改變態度，可給他們一段時間思考、消化。

·提供支持資源，如心理師、社工師協助。

06

案例示范

案例背景：王先生，68歲，晚期胰腺癌，預期生命不足3個月。家屬要求醫生“千萬不要告訴他”，理由是：“他最怕死，知道了肯定活不成了！”

心理師應邀介入

1.首先表達理解：“我知道你們想保護他不受打擊，這份心意我很能體會。”

2.傾聽家屬的擔憂，確認他們主要害怕王先生情緒崩潰。

3.逐步引導家屬認識到隱瞞的風險：

王先生已經察覺身體變化，內心可能比表面更加焦慮。

如果不知實情，他可能來不及交代遺愿，留下心結。

4.強調，知情不等于放棄，可以一邊知情一邊做舒適治療，一起創造溫暖有愛的告別過程。

5.提出：“我們可以一起陪著告訴他，用一種很溫和的方式，不直接說絕望的話，而是逐步讓他了解。”

6.家屬經過幾天思考，同意嘗試。

告知過程

·交談地點安排在安靜的病房，家屬在場。

·用溫柔的話語，告訴王先生目前病情較嚴重，但還有一些治療可以幫他減輕痛苦，同時詢問他是否考慮安排自己想完成的事情。

·王先生最初震驚，隨后平靜下來，提出想回老家一趟，以及想處理自己的財務。

·在后續的日子里，王先生與家人完成了道別、遺愿交代，安詳離世。

·家屬在事后感激醫療團隊的引導，沒有留下深刻的自責。

07

結語

在生死關頭，保護患者的知情權、決策權，是對患者最深的尊重，也是對生命本身的尊重。醫務人員不僅承擔著治療的責任，也肩負著幫助患者與家屬面對死亡、完成生命功課的重要使命。

家屬的恐懼可以理解，但不應成為剝奪患者權利的理由。通過耐心的傾聽、細致的解釋、專業的協助，醫生、醫療團隊完全可以幫助家屬跨越恐懼，和親人共同走過最后一程。這樣，既能守護患者的尊嚴與心愿，也能讓家屬在未來的人生里，減少悔恨，帶著愛與溫暖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