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期壓縮至60天內，成為汽車產業破除供應鏈擠壓的“第一槍”。6月10日晚間到6月11日，包括上汽、廣汽、一汽、東風、長安、比亞迪、吉利等16家主流車企宣布，將供應商的支付賬期控制在60天以內。這一舉措恰逢新修訂的《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正式實施，條例明確要求大型企業向中小企業采購時，付款期限不得超過貨物交付后60日。

供應鏈生態擠壓、惡性價格戰，這些曾經在家電、手機行業反復上演的“內卷式困局”，如今在汽車產業重演。這種以透支產業鏈健康為代價的競爭模式，曾讓家電行業在2000年代陷入價格血戰，讓手機行業在2015年后出現“山寨機”泛濫，最終只有少數具備核心技術、供應鏈掌控力和品牌溢價的企業能夠穿越周期。

站在相似的十字路口的并非只有汽車行業，眾多行業都處于“規模擴張”與“質量升級”的關鍵抉擇期，品牌建設成為高質量發展之下的企業制高點，持續將品牌價值轉化為消費者忠誠度與產業鏈話語權，才能在存量博弈中開辟新增長空間。

中石化原董事長傅成玉在近期的一次采訪中就表示，不要為短期利益而傷害長期利益，要及時制止頭部開始擠壓產業鏈的中小企業，一種形式是不斷降價，另一種是付款期拉長，最終會把產業鏈搞崩潰；中國企業家要轉變觀念，在海外市場不能為了競爭而降價，中國的大企業要能帶動更多企業共同發展。

產業鏈擠壓的核心邏輯：品牌方掌握定價權

廣東順德被稱為“中國家電之都”，擁有全世界配套最完善的家電產業鏈條，80％的配件能在50公里半徑范圍內迅速找齊。就是這樣一個產業鏈高度成熟的集群地，盡管2022年的家電產業產值近3700億元，產業鏈感受的壓力仍在不斷增加，一方面，珠三角地區的ODM（委托設計與制造）工廠在全球新冠疫情之后，深切感受到了代工的訂單不確定性對企業的巨大影響；另一方面，為了爭搶訂單和市場份額，只能不斷降價，訂單利潤被壓縮，尤其是中小企業，利潤更加微薄。

家電行業的產業鏈通常呈現“金字塔”結構，成本轉嫁—資金擠壓—技術控制是產業鏈擠壓的主要路徑。具體表現為：成本倒逼方面，品牌方憑借市場主導地位，通過“年降本”潛規則，迫使供應商壓縮生產成本，倒逼其使用廉價原料、簡化工藝、削減研發投入，導致產品同質化與質量隱患；資金擠壓層面，品牌方通過賬期權力，將應付賬款周期從常規60天拉長至90—120天甚至更久，供應商需墊付全流程資金，被迫依賴高息借貸維持周轉，財務成本激增；技術控制環節，品牌方將技術標準升級，比如智能家電兼容性、專利授權等成本單向轉嫁給供應商，拒絕分擔研發費用，甚至收取“專利費”，進一步抽薄利潤。

家電行業的產業鏈擠壓還有一個更加明顯和直接的路徑，就是品牌方憑借市場壟斷地位和消費者認知優勢構建的絕對定價權。掌握品牌的龍頭企業通過“規模化采購”和“供應鏈管理”掌控話語權，而供應商為爭奪訂單不得不接受苛刻條款，導致利潤被層層擠壓。這進一步加速了家電行業的分化。頭部企業占據市場主導地位，擁有強大的品牌溢價和渠道控制力；大量中下游代工企業依賴品牌訂單生存，議價能力薄弱。

對于眾多產業鏈上的中小企業而言，即便沒有訂單銳減，ODM廠商也不得不面對凈利率逐年走低的現狀。當企業長期困于微笑曲線的底部，僅依靠規模擴張和成本控制難以抵御市場波動。以國內電聲行業巨頭、蘋果耳機主要代工廠歌爾股份為例，財報顯示，該公司銷售凈利潤率已由2014年的13.26%下降至2019年的3.64%。2020年后，歌爾股份加速向自主品牌和精密制造升級轉型，通過布局VR/AR設備、智能穿戴等高附加值賽道，2022年其智能硬件業務營收占比已超60%，部分緩解了代工業務利潤率下滑的壓力。

產業鏈的重構已迫在眉睫，只有大企業與中小企業協同進化，前者從“收割者”轉變為“賦能者”，后者從“追隨者”升級為“創新者”，這樣才能打破“代工—壓榨—內卷”的惡性循環，推動中國制造向“品牌+技術”雙輪驅動的高質量發展階段躍遷。

從零和博弈到價值共創

在全球價值鏈重構的關鍵時期，中國制造正迎來“品牌+技術”雙輪驅動的轉型升級機遇期。此次升級不僅關乎單個企業的生存與發展，更是整個產業鏈重構價值分配格局的歷史性轉折。具體來看，打破產業鏈擠壓之困，企業要轉向品牌建設，大企業應為產業鏈賦能，小企業則需抓住細分賽道突圍。

行業龍頭企業要主動承擔起責任，摒棄“零和博弈”思維，通過技術共享、聯合研發、縮短賬期等方式反哺供應鏈。這種“鏈主”企業的賦能，能夠提升全產業鏈的抗風險能力和創新活力。“鏈主”企業，指產業鏈主導企業，一般是產業鏈中的龍頭企業，具備技術及品牌優勢，具有行業話語權和產業鏈帶動能力。

美的集團推出“美擎”工業互聯網平臺，向中小供應商開放智能制造解決方案，目前已經在歐洲、東南亞、南美等地區，在供應鏈數字化管理、智能化制造、研發協同、效率化運營等諸多方面實現了關鍵性的突破；海爾旗下海創匯平臺為生態鏈企業提供資金、渠道和品牌背書，幫助代工廠孵化自主品牌，構建“產業+科技+資金”生態體系，截至2023年8月，已累計孵化4家上市公司、5家獨角獸及37家瞪羚企業，2023年通過與科大硅谷簽約成為首批全球合伙人，深化長三角區域創新生態建設，形成“人才帶技術、技術變項目、項目促產業”的加速路徑。

產能整合則是另一個主要路徑。收購LGD廣州產線后，TCL華星在廣州形成“雙子星”工廠布局，能夠進一步優化資源配置、降低運營成本、提高運營效率，提升產線競爭力與公司長期盈利能力。

行業中小企業也要勇于突圍，跳出“低價代工”紅海，在細分領域建立差異化優勢。抓住發展機會，中小企業也有機會成為新的龍頭企業。6月11日，深交所上市公司佳禾智能發布公告，擬通過全資子公司佳禾國際控股有限公司（簡稱：“佳禾國際”）收購德國消費類音頻設備品牌beyerdynamic（簡稱：“拜亞動力”）。佳禾智能于2014年在東莞成立，在深交所成功上市。拜亞動力創立于1924年，是德國知名的高端音頻設備品牌，專注于專業耳機領域。此次并購被看作是佳禾智能在高端音頻領域的戰略布局邁出重要一步。

此外，借助跨境電商直接面向海外C端用戶，也是規避品牌方壓價、掌握定價權的有效路徑。深圳千岸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0年，總部位于深圳，早期主要為歐美品牌代工藍牙耳機、音響等音頻產品。2018年后，公司逐步轉型，通過亞馬遜、獨立站等跨境電商渠道推出自有品牌，直接面向海外C端消費者銷售，成功擺脫代工模式下的品牌方壓價困境。

從“制造集群”到“品牌星系”

中國品牌的突圍之路，本質是從“單極主導”到“多極共生”的生態革命。當供應鏈從“壓榨管道”變為“價值河流”，中國制造才能真正擺脫“低端鎖定”，在全球價值鏈的中構建起屬于自己的“品牌星系”。這不僅需要企業自身的努力和創新，還需要政府政策的支持和引導，以及消費者觀念的轉變和市場環境的優化。

政策層面正在通過制度創新打破舊有格局。《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明確提出，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不得濫用其市場支配地位，排除、限制競爭。市場監管總局發布的《中國反壟斷執法年度報告（2024）》顯示，全年辦結壟斷協議、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案件11件，對1件拒絕、阻礙調查案件作出行政處罰，審結經營者集中案件643件；報請國務院頒布《公平競爭審查條例》，大力整治地方保護、市場分割突出問題，立案查處濫用行政權力排除、限制競爭案件72件。這不僅維護了市場競爭的公平性，也為中小企業創造了更加良好的發展環境。

對中小企業創新的支持力度也不斷加大。2024年6月，財政部、工業和信息化部印發《關于進一步支持專精特新中小企業高質量發展的通知》，通過專項再貸款項目，支持1100多家“小巨人”企業技術改造和設備更新。面向中小企業發布中試服務資源目錄，優先支持“小巨人”企業參與重點產品和重點工藝的應用計劃。實施專利產業化促進中小企業成長計劃，為符合條件的專精特新中小企業提供快速預審、確權等知識產權方面的服務。2024年4月，中國人民銀行聯合科技部等部門設立5000億元科技創新和技術改造再貸款，其中1000億元額度專門用于支持初創期、成長期科技型中小企業首次貸款，激勵金融機構更大力度投早、投小、投硬科技。

對于需要不斷升級的中國產業鏈來說，全球產業鏈的重新布局也是打破國內產業鏈“內卷”的有效路徑，產業鏈的公平競爭和發展機會更加清晰地體現在“多元協同”的價值共創格局上。SHEIN是近年來發展較快速的時尚品牌，2023年，SHEIN的營收超過了300億美元，在美國已經占據了40%的快時尚領域市場份額。在胡潤研究院發布的《2023全球獨角獸榜》中，SHEIN僅次于字節跳動、SpaceX（太空探索技術公司）和螞蟻集團，排名第四，估值達到660億美元。

SHEIN異軍突起的背后是對產業鏈的認知轉變，在供應鏈上進行了有效創新。SHEIN與國內數千家供應商建立了緊密的合作關系，采用小單快反的模式，能夠在7—10天內完成從設計到生產再到銷售的全流程。這種高效的供應鏈管理，使得SHEIN能夠快速響應市場需求，推出大量時尚、低價的服裝產品，深受年輕消費者喜愛。

產業鏈國際化布局的核心，是通過全球范圍內的資源整合與分工優化，實現效率提升與風險分散。以新能源汽車產業為例，比亞迪在匈牙利建設新能源乘用車生產基地，更貼近歐洲市場實現“本土化生產+本地化服務”；寧德時代德國圖林根工廠的投產，則通過歐洲本地化供應鏈降低了原材料運輸成本。這種布局使企業能夠靈活應對地緣政治波動與貿易保護主義，同時提升全球市場響應速度。

健康的產業鏈不是自循環，而是開放性的。國際化布局通過資源整合、風險分散與價值共創，破解了國內產業鏈的擠壓困局，推動中國制造從“規模優勢”轉向“價值優勢”。在這一過程中，品牌建設已成為價值鏈躍升的核心支柱，國際化布局正將中國企業的品牌價值從“低成本制造”轉向“高溢價認知”。未來，只有將本土化運營能力、全球化視野、技術創新與品牌力提升深度融合，才能在全球價值鏈重構中占據主動權，構建真正具有韌性與競爭力的健康產業鏈，讓中國品牌從“制造集群”到“品牌星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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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丹

宏觀經濟研究院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