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理論文章讀起來像用梵文寫的洗衣機說明書——復雜、神秘,但最終你也不知道它到底想洗什么。――[英]伊格爾頓
讀伊格爾頓這個原產(chǎn)愛爾蘭的英國老毒牙、著名馬理論家,使我不時“狠批靈魂一閃念”,發(fā)誓再也不寫像梵文洗衣機說明書般的玩意兒。
《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
但是,個人愿望是一回事,實際情況又是另一回事:我發(fā)現(xiàn)群眾仍然經(jīng)常控訴我,尤其指稱我的舊詩“不似人話”。顯然我的能力超出了愿望。
一般在哪些情況下我會遭到投訴呢?
舉個例子。比如,大冷天兒,晚上,窗外在下雪,我手里有本書,叫《詩品》,這小薄冊子原是南朝梁一個叫鐘嶸(字仲偉)的人寫的;這鐘嶸的官不怎么高,職稱評定為“記室”,又稱“書記”(注:相當于“文書”,不管黨政)。
歷史上,三國魏的曹二公子喜歡吹他的朋友們,他有個記室朋友叫阮瑀,曹二夸阮瑀風度美,曰“書記翩翩,致足樂也”;所以“記室”官雖小,卻常常使人與“風度翩翩”產(chǎn)生聯(lián)想。鐘嶸的風度應該很過關,魏晉六朝人“矯情鎮(zhèn)物”,專門就練這個的。
他那本小冊子寫了些啥呢?簡單說就是把五言詩產(chǎn)生以來的所有作者排了個序,分了個三六九等,并且給每人都溯了個源。
這種溯源推流、看人下碟的做法也并不是鐘記室的發(fā)明,而是他那個時代的流行;甚或更早,劉歆《七略》、班固《漢書·藝文志》已經(jīng)在這樣搞了――圖書目錄學首先講分類,尤其是,重點得把諸子捋清楚了。
《詩品》
鐘嶸寫的這本小冊子,印出來卻挺厚,這是因為有人給他加了注釋,即所謂“箋”。大雪天兒我看的那本,是個叫古直的資產(chǎn)階級老革命家“箋”的。
古直,字公愚,廣東梅州人,早年是同盟會員,曾投身辛亥革命和討袁護法。資革家和無革家雖然同樣擁有波瀾壯闊的生平,但在革命成功后就分化了,具體表現(xiàn)在,無革家會一直保持其無產(chǎn)階級本色,資革家則往往就往資修方向蛻變了,總想干點體現(xiàn)個人英雄主義的事兒。
這古直古老先生也不例外。他讀了一堆魏晉詩,對阮籍如何喝酒、嵇康如何翻白眼兒都是有心得的,陶淵明也絕不陌生。這樣的一種知識結構、文學素養(yǎng)該動用到何處呢?用到“箋”《詩品》上就挺合適。
所以,不再革命了以后,他老人家就干了這么個活兒。
古直先生
“箋”得確實好,讀來很有滋味――當時感覺,要是配上兩盅就更有滋味了,兩盅下去,我就寫了這么一首后來遭到部分群眾討伐的五古:
夜讀古直箋鐘嶸《詩品》
班志繼劉略,辨章諸子術。
仲偉品五言,眾華鑒來跡。
歌動季札聽,秋下茂陵泣。
知者良獨難,誰與論文質(zhì)?
梅州古公愚,抗節(jié)追高逸。
式揮魯陽戈,言踐祖生楫。
平生好晉賢,鮑謝相枕籍。
懷鉛俟時清,翩翩箋記室。
阮旨何遙深,嵇志難情測。
幽微細分縷,爾雅堪與匹。
我觀梁嶸詁,古箋特孤出。
天寒辦數(shù)盃,對雪諷瑤帙。
《感逝集》,劉曉藝著,齊魯書社2024年10月版。
里邊還有幾個生詞兒,比如“季札”“茂陵”“鮑謝” “懷鉛”“魯陽戈”“祖生楫”,我就不一一詮釋了,畢竟我不是資革家,有可能箋不準。
我這首遭到過一定投訴的五古,僅發(fā)過個人微信朋友圈,在遭投訴的同時,也收獲了一定數(shù)量的點贊,點贊者主要是些學界同行,有古籍所的所長也有北大和藤校的教授,有治西詩的,有治杜甫的,有治桐城派的,治魏晉六朝的好幾個,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比投訴者“高眉”。
我以前也偶在微信圈分享點小曲兒,這些“高眉”家伙們非但不給我點贊,還有人痛指我的音樂審美“屬于城鄉(xiāng)結合部水平”。
人雖然兼聽則明,但往往還是聽高眉的比聽低眉的為多,于是我悟到:我在音樂鑒賞上的水平,很可能還達不到“城鄉(xiāng)結合部水平”――當然,我堅持認為,城鄉(xiāng)結合部人民也是可以發(fā)展自己的音樂品味的。
我的音樂品鑒力之低劣,目前在人我雙方都絕無爭議了;但我寫的在部分群眾看上去像“天書”或“化石”(注:“梵語洗衣機說明書”的原創(chuàng)權屬于伊格爾頓,并沒有人這般明確控訴過我)的舊詩,在另外一組“高眉”看來,卻是有點意思的,這就引發(fā)了我對世界的暈眩感。我感到需要某種可用來定位的東西。
《昔在集》,劉曉藝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7月版。
老毒牙伊格爾頓還曾說過,許多文學批評的兩造,就像“兩個禿頭搶一把梳子”般無聊。
一個禿頭為何要跟另外一個禿頭搶梳子呢?原因恐怕只有一個:他們以為自己頭上有毛。禿子如果不照鏡子,對自己有毛沒毛這件事,是容易有誤會的;但不管三七二十一,搶到梳子(話語權),對于將來打理頭發(fā)(合格的作品)是很重要的,因為你絕不能預言,一個禿子就永遠長不出頭發(fā)來――說不定他會找到一款有效的生發(fā)劑呢?我是否也是一名禿子呢?我不是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但因為其他禿子都在忙著搶梳子,我在判定自己禿不禿之前,也想給自己搞一把;不過坦白說,相較梳子而言,我更想搞面鏡子,照照自己與別人的腦袋,也治治自己的暈眩癥。
老毒牙伊格爾頓從不掩飾他對動物行為學家道金斯的厭惡和不屑。“想象一個人只讀過《英國鳥類圖鑒》就敢大談特談生物學,你大概就能體會讀道金斯談神學時的崩潰感了。”――如是這般,他把道金斯的神學研究比作民科。
《文學的讀法》
當然,老道也不是吃素的,在某個訪談上,他反唇譏道:“某人指責我不懂神學,這就像指責我不懂‘獨角獸交配儀式’——既然研究對象是虛構的,專業(yè)知識又有什么價值?”他也不客氣地給老伊貼上了“后現(xiàn)代主義神棍”(Postmodernist Theologian)的標簽。
觀賞老伊和老道互掐,感覺很有一種“詩意的公平”(poetic justice),因為這兩位都活著,隨時可以把口水吐回去。但是,伊格爾頓對T.S.艾略特的毒牙,我在欣賞的同時,又忍不住想為艾略特辯兩句,一來是因為,艾略特已經(jīng)作了古,受了屈不能從墳里坐起來回口;二來是因為,我視艾略特為那面要找的鏡子。
老伊在其《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神圣的恐怖》《文學理論導論》《異端的力量》等多部大著及多種訪談中屢揪艾略特的頭皮,他對后者的鞭尸,糾纏如毒蛇、執(zhí)著如怨鬼,顯然高于他手撕老對頭道金斯之樂。伊格爾頓將艾略特的詩學關聯(lián)到其政治保守傾向,將其思想悍然判為“反動”并與法西斯主義進行了類比。
從一戰(zhàn)后到二戰(zhàn)前夜,艾略特曾在英國辦過一份同時表達其文化保守主義及藝術先鋒主義取向的現(xiàn)代文學期刊《標準》。
《T.S.艾略特詩全集》
《標準》的發(fā)行量有夠磕磣,老伊解氣地嘲笑說“也許從來沒超過800份”;艾略特在這寡淡光景前卻相當?shù)氐ǎ踔涟抵衅笸葮贰_@就使老伊恨得牙癢癢:
艾略特似乎認為,《標準》的冷遇非但不是缺憾,反倒是其成功的必要條件。在他筆下,再沒有什么措辭比“少量及精英”(the few and the good)更能令他產(chǎn)生狂熱的、近乎色情的戰(zhàn)栗(fervent, almost erotic tremors)了。倘若讀者數(shù)量一夜之間暴增至十萬之眾,他必定會驚惶失措。
對艾略特而言,文化是稀缺資源,只能由少數(shù)合格者分配——而《標準》以修道院式的狂熱制度化了這一幻想。
艾略特的《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我曾在研究生“比較詩學”課上花3個學時講過。老實說,如果不是伊格爾頓以“狂熱的、近乎色情的戰(zhàn)栗”罵了淡定哥艾略特在800份寡淡發(fā)行量前的淡定,我還真不一定會拿出3個學時來講這篇。
《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
以近于傳銷的熱情,我向?qū)W生們安利了《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這是史上最偉大的文論――呃,之一。”加上“之一”是為了避免語氣過于武斷,因為,you never know,對吧?
我首先介紹了老伊對艾略特長達40年不懈的、愛恨交加的罵墳戰(zhàn):“一個人愛他的敵人,往往勝于愛他的情人。他是真懂他的――因為懂得,所以罵他,一想起來就罵他。”
我搖頭嘆息道。老伊準確地指出:艾略特“區(qū)分了詩人與詩歌的思想”;在創(chuàng)作上,艾略特追求“詩歌應該盡可能呈現(xiàn)給讀者一種生動的當下經(jīng)驗”,與此同時,在理念上,艾略特又非要堅持“傳統(tǒng)”。
那么,何為“傳統(tǒng)”?按照艾略特的定義和伊格爾頓對其毫無曲解的詮釋,“傳統(tǒng)”是“詩人必須永恒地為其放棄他的自我的那種秩序”,寫一首詩,就“包含了對個性的消滅而非肯定”。
由于《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的重要性,中國有近十位英語學者――卞之琳、曹葆華、李賦寧、裘小龍等――前仆后繼、不怕查重率過高地對此篇做過中譯。
《艾略特文集》
課上我用的是卞之琳譯本,此篇之外,同名論文集中還收有《批評的功能》等論作。需要說明的是,卞譯并非無爭議,但考慮到卞之琳作為詩人的語言感性,還是取了他的版本:
傳統(tǒng)是具有廣泛得多的意義的東西。它不是繼承得到的,你如要得到它,你必須用很大的勞力。
對于任何想在二十五歲以上還要繼續(xù)作詩人的人,(傳統(tǒng))差不多是不可缺少的;歷史的意識又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xiàn)存性。
詩人,任何藝術的藝術家,誰也不能單獨具有他完全的意義。他的重要性以及我們對他的鑒賞,就是鑒賞他和已往詩人以及藝術家的關系。你不能把他單獨評價;你得把他放在前人之間來對照,來比較。
現(xiàn)存的藝術經(jīng)典本身就構成一個理想的秩序,這個秩序由于新的(真正新的)作品被介紹進來而發(fā)生變化。這個已成的秩序在新作品出現(xiàn)以前本是完整的,加入新花樣以后要繼續(xù)保持完整,整個的秩序就必須改變一下,即使改變得很小;因此每件藝術作品對于整體的關系、比例和價值就重新調(diào)整了;這就是新與舊的適應。
為了講清楚以上,我打了一個有點燒腦的、需要點歷史積淀的比喻:
羅馬萬神廟
要成為一名合格的詩人,就好比在4世紀的某個時間點上,你進入了羅馬的萬神廟(Pantheon),并要培訓自己成為該廟的一名祭司(Sacerdos)。這廟里起先供奉著數(shù)百羅馬神祇,但羅馬宗教具有融合性,隨著帝國擴張,它會不斷吸收其他地區(qū)――埃及、希臘、高盧――的神祇,而一些皇帝死后也會被抬為神;到了公元4世紀,隨著基督教的傳播,傳統(tǒng)神祇崇拜又逐漸衰落。
要之,這廟里原來有多少神,他們各自是誰,后來進來了哪些新神,又被移出去了哪些神,作為祭司的你皆需知道;不僅如此,你還需了解整個神譜,即每個神與其他神之間的關系。
記住單個神祇并不難――畢竟數(shù)目有限;但要了解有史以來就不斷變動、且至你進入神廟前后仍變動不居的神譜,就很難了,那涉及到認知誰是誰的父、母、兄弟姐妹、夫妻、情人、敵、友;認知每個神如何受孕、出生、成長,他(她)如何與其他神發(fā)生互動并且又生了誰;認知后來的神是何時、因何入廟的;認知何時、因何某些神又被從廟里趕了出去。總之,了解整個神譜關系網(wǎng),百倍甚至千倍地難于簡單記住單個神祇。
這三個小時如果單蹦艾略特,課程名就不應叫“比較詩學”了,所以也得適配一些中詩內(nèi)容。
《國學家古直》
我補充道:鐘嶸,南朝梁“翩翩”的記室,正是掌握了我國五言詩這所“萬神廟”的一位偉大祭司。他在《詩品》中所評點到的所有的五言神祇,都具備與他相似的語言與文學淵流知識結構;而他本人,身后也作為一尊神被抬入了廟;至于古直先生,我尚不知久遠來講他能否能薦廟受饗,但竊以為,他至少是一名合格的“廟祝”:他了解那廟至民國時的情狀――自鐘嶸之后,多少舊神已出去了、多少新神又進來了。
今日的我們之所以寫不出曹、劉、陶、謝、李、杜、韓、白、蘇的詩了,是因為我們沒有再像古人那樣浸淫于傳統(tǒng)了。
“傳統(tǒng)”――那萬神廟――仍然存在,諸神的神像也仍在,并未都湮入斷壁殘垣。
今人拎個相機,進到廟里,比個剪刀手,跟幾尊神像合個影,回來將照片兒理一理,配上點文字,出個集子,起名叫“《時間的剪影:萬神廟一日札記》”“《從日出到日落:羅馬24小時》”或“《羅馬微旅行圖鑒》”,這集子恐怕只能放到星巴克寄賣,還得給星巴克掌柜的抽成百分之六十;但若是起名作“《不忘初心、江山萬里:新世紀羅馬神譜》”,書封再印上“奧維德《變形記》后兩千年來唯一力作!”
您猜怎么著?銷量一定爆!因為,畢竟書名和書封廣告都很鏗鏘,鏗鏘就容易找到市場;而且關鍵是,畢竟沒幾個人真去過羅馬,也沒幾個人真讀過奧維德《變形記》嘛!
《變形記》
從我的理解,詩人對“傳統(tǒng)”所表示的尊順,首先是對一個龐大知識體系和無數(shù)繁瑣規(guī)范的尊順,他必須以紀律約束小我的才華,使其匯入到傳統(tǒng)的大江大河中去,方能持有小我。
那么,對龐大知識體系的掌握,是否意味著詩人必須要“博學多識(炫學)達到了可笑的地步”呢?
艾略特的回答是:“詩人應該知道得愈多愈好,只要不妨害他必需的感受性和必需的懶散性。”艾略特不斷地、不斷地告訴我們:詩人需要“隨時不斷地放棄當前的自己”,他需要“不斷地犧牲自己,不斷地消滅自己的個性”,因為“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現(xiàn)個性,而是逃避個性。”艾略特并非否定“個性和感情”,事實上他認為“只有有個性和感情的人”才會知道這樣做的意義。
從我的理解,所謂“守正創(chuàng)新”幾乎不可能存在。“守正”崇尚傳統(tǒng)的永恒性,“創(chuàng)新”追求當下的迭代性。一個完美的“守正創(chuàng)新”作品需同時滿足以下“不可能三角”:
1.文學純正性(讓學者點頭)
2.時代共鳴性(讓大眾買單)
3.藝術原創(chuàng)性(讓同行服氣)
雖然艾略特淡定于、甚至暗搓搓喜悅于《標準》的與2無緣,但他從來都認為藝術精英應發(fā)揮其社會影響力。他在《略論文化的定義》中說:“最有才能的藝術家和建筑家必須居于社會上層,這樣可以影響趣味,擔當重要的公共任務。”
《荒原》
艾略特的長詩《荒原》達成了2和3,至于1,至今仍有爭議,然由于《荒原》巨大的藝術創(chuàng)變成功,它使艾略特成了神、入了廟,《荒原》具化為了西方文學純正性中的一脈。所以,我們也許可以說,艾略特確曾騎到那頭“不可能”的三足烏的背上。但,不要忘記,《荒原》的創(chuàng)變成功,畢竟又是建立在艾略特對整個歐洲文學傳統(tǒng)的強功之上的。
在今日的舊體詩歌寫作場域中,窄義地說,1意味著讓古典文學學者點頭,2意味著作品要有類刀郎的流行度,3意味著你的專業(yè)冤家們――同行――也覺得你的作品不錯。
同時做到這三點,真的很難,多數(shù)情況下,往好里說,三者只能得其二。一個尊重傳統(tǒng)的、有保守主義審美取向的舊詩寫作者,當他看明白了這個“不可能三角”,他會很坦然地選擇僅追求1和3,甚至得不到3他也會很坦然,因為3也很難,那相當于要求你女友的前男友說:“我過去那位現(xiàn)在談的那誰,人挺不錯。”――這需要你真的很不錯,而且你女友的前男友也真的很公平。
從看明白“不可能三角”開始,一個尊重傳統(tǒng)的、有純粹詩學審美取向的舊體詩歌寫作者難免會轉向原教旨主義。原教旨主義意味著他將對傳統(tǒng)的尊順絕對地排在其他之前。他不再以“守正創(chuàng)新”自我期許、自我陶醉或自我欺騙。
《陶靖節(jié)詩箋》
面對聲光電氣化的現(xiàn)代社會,他當然力圖表達,但他的審美素養(yǎng)不允許他將“手持iPhone望長安,微信難寄相思苦”寫入詩行。他必然不屑于與“我飲盡風雪等你三千年,你卻轉身愛上她的容顏”這種抖音偽古風比拼點擊率,因為那句子真的不比“抖音刷盡千年愁,點贊不及你回眸”更高明。
點擊率或掌聲,如果不來自真正的知者,他必會像艾略特一樣“驚惶失措”。他“狂熱的、近乎色情的戰(zhàn)栗”僅為“少量及精英”預留。
作為不占有方言優(yōu)勢的北方人,我曾以初中時背完形動詞的功夫背過入聲字,那確實要花點時間,但所謂競技類游戲或游戲類競技都是要有點初始門檻的。
網(wǎng)上有關平水韻的爭議,反對方“以僵死音系扼殺當代詩性”的控訴與支持方“改韻即忘祖”的呼吁,我都曾聽到。選擇平水韻與否,是漢語詩歌在“博物館化”與“街頭化”之間的蹦極嗎?平水韻即僵尸?新韻即街混子?
王力說得好:“守古韻者當如臨碑帖,創(chuàng)新聲者須似寫生畫,各得其所。”然而如果讓我個人掏錢買字,我絕不會去買一個沒臨過帖的書家寫的創(chuàng)意字、潑墨字。
《詩詞格律概要》
有位友人觀點比我更激烈,他堅持對任何書家進行評判之前,都必須先見到其人的楷:“楷如果過硬,我會傾向認為書家的創(chuàng)意字、潑墨字可能過關,反之則否。”
我問為何,對方答:“一個人跟你說:我給你跳個舞吧,我舞跳得特別棒!但不好意思,因為一直專心練舞,我就沒學會過走路。――這你信嗎?”
香港故世歌手李玟的左腿天生跛,可是她的舞跳得極好,我舉出這個例子反駁,友人沉默了半響,道:“也許吧,但機率就像全球華人中出了個舞者李玟一樣低。”
創(chuàng)變沒有問題,用今韻也沒有問題,但假如你不是李玟,愣說不會走路就跳得一腳好舞,聽起來總有點兒可疑。
雪峰六十(四首其三)
荒原靄靄雪霜中,每與人談馮雪峰。
天下寓言能幾手,酒邊危語亦孤忠。
鬢臨秋水千波雪,詩擲空山萬壑風。
言下挺胸復昂首,自家仿佛即馮翁。
此為聶紺弩致馮雪峰的一首七律。
《聶紺弩舊體詩全編》
聶紺弩被很多革新派視為曾收獲“不可能三角”的舊詩家,他的流行性一度真是沒話說。但高校古典學者群體其實從來沒有佩服過聶詩,事實上同行評定也很低。
聶的舊詩是他中年后學的,他自我速成的那點古韻知識并未使他達到革新派所唱贊的“破格不破體”。
且看此詩:短短56字中,重了3個“雪”字,2個“馮”字,2個“言”字,2個“下”字;“復”字處應平,“昂”字處應仄;第二句句尾“峰”字以“二東”出韻;第六句“詩擲空山萬壑風”犯孤平;“天下寓言”“酒邊危語”“詩擲空山”皆不通;“能幾手”幾乎從不見于舊例,勉強讀去,給人以“操弄權力”之感,非對舊友能力或品格的正向褒贊語;最后一句,聶幻想自己成為了“馮翁”,“挺胸復昂首”句,一股引頸自雄感爆破鏡頭。魯迅的朋友“馮翁”如果真懂詩,“馮翁”應該尬死。
某詩詞協(xié)會副會長嘗評道:“聶紺弩是‘五四’以來成就最大的一位傳統(tǒng)詩人,聶詩題材之廣泛,功力之深厚,含蘊之幽邃,狀景狀物之生動,思維之活潑,以及煉詞之精到和改革之邁步之大,不僅當代無人企及,即黃公度、梁任公,亦瞠乎其后。”黃公度、梁任公地下有知,也應該尬死。
《聶紺弩詩全注全解》
艾略特曾說:“目前的批評界遠不是一個足以排斥一切騙子的互相寬容、步伐整齊一致的場所。”將此語擲向當今,觀照中國的舊詩創(chuàng)作界,真實得令人氣餒。但艾略特還說過:“在任何時代里,真正藝術家之間,我認為有一種不自覺的聯(lián)合。”
此語又能燙平很多現(xiàn)實的丑褶子,因為它是強力的、真實的大熨斗,而非理想主義的鼓風機。這話等于說,某些標準永遠存在并被廣泛服膺。
此語也使我想到馮唐的“文學金線”觀。偉大的成功學家、商戰(zhàn)學者馮唐如今直播帶貨了,再次印證了“宇宙盡頭是直播帶貨”的公理,但他原創(chuàng)的“文學金線”,想想還是有道理,今人不應以貨廢言。
其實我更想推薦豆瓣網(wǎng)友在其基礎上提煉出來的“金線2.0”版:“金線之上是星辰,金線之下是塵土。”
在舊體詩歌寫作的場域里,一種對古典傳統(tǒng)的絕對尊順與誠服,過去一直存在,且將歷久長存。如果讓我再次對豆瓣網(wǎng)友的“金線2.0”提煉個3.0版,我想說:“金線處橫著一面雙面鏡,往上照到星辰,往下照到塵土。這面鏡子,就是傳統(tǒng)。”
古直先生塑像
在這面鏡子與星辰間,存在著一條艱難的天路,唯持有原教旨主義信念的寫作者會以朝圣情懷踏上去,但即使踏上去,也永遠走不到半途。我知道已有很多原教旨主義寫作者在此路上走著,我,也愿意加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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