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不老,因為它永遠生長著新的故事;沈從文不朽,因為他早已成為鳳凰的精魂。當暮色漫過虹橋,江面上漂來的,是千年未改的波光,也是永遠年輕的湘西血脈。
■解黎晴
新西蘭著名作家路易·艾黎曾稱贊“中國最美麗的小城——一座是福建的長汀,一座是湘西的鳳凰”。而鳳凰的美麗,是從沈從文不朽的《邊城》等作品里讀出來的;鳳凰的氣息,是在鳳凰古城敦厚的青石板上走出來的;鳳凰的韻味,是由清碧婉轉的沱江兩岸高低錯落的吊腳樓襯托出來的。
位于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西南部的鳳凰古城,與貴州省的梵凈山毗鄰,與吉首的德夯苗寨同源,永順的猛洞河在此悠悠流過。古城始建于唐,繁榮于明清,如今古貌依存,越發寧靜、婉約可人。
暮春陰晴不定的天氣為山城平添了幾分古意。街口,一位矮小清瘦但精明健談的苗家漢子熱情相告,“沈從文故居”就在這條叫中營街的石板彎彎的窄巷里。我們大喜過望,興沖沖緊走幾步,就奔到了古老而典型的湘西穿斗式四合院門前——沈從文先生的祖父因參與鎮壓太平軍發跡,官至貴州提督,后因憎恨官場的爾虞我詐辭職歸隱,于清同治四年(1865年)購買舊民宅拆除后,興建了占地600平方米的青磚封砌的平房。仰望馬頭墻裝飾的鰲頭、鏤花的門窗,我們像朝圣的信徒般屏聲靜氣地走入極為普通的廳堂、紅石鋪筑的天井、古雅別致的后院和兩邊對稱的廂房,試圖尋找沈從文先生少年生活的痕跡。
客廳之中,“人生朝露,文學千秋”八個大字映入眼簾,木制屏風上掛著“舊雨寫邊城,風行幾十春。湘西今勝昔,可以慰故人”……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等名流的題詞。在古樸的書房,依稀還能遙望,瀟湘煙雨的空靈造就了赤誠的文學巨匠沈從文,正意氣風發地端坐在案前手握如椽大筆的風范。“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這些深情的告白,時隔半世讀來,依然讓人怦然心動!幾間廂房的墻壁上,懸掛著沈從文先生偕夫人張兆和女士回鄉的照片,他們默默注視著朝氣勃勃的男女游客進進出出,游客們手里幾乎都捧著剛買的沈先生的著作,以及有關湘西的畫冊與文字、圖片介紹,整座庭園里彌漫著濃郁的書香。
從沈從文故居出來,我們隨著向導,繼續流連于典雅而不失雄偉的赭紅砂巖城墻圈護的石板老街。映入眼簾的,是充滿徽派建筑情調的風火墻。一戶戶人家幾乎都敞開著門扉和窗欞,如一雙雙坦然而充滿信任的眼睛。不時有婀娜多姿的苗女擦肩而過——她們背著竹制的背簍,融入翻滾著黑色、白色和藍青色波濤的熙攘人流。頭戴叮當作響銀飾的小姑娘,撩動著小伙子對永恒愛情的向往;藍青色的衣裳,穿出了苗女的沉著和熱情,那折疊有致的頭帕高高聳立著,展現出她們的瀟灑和萬種風情,她們一邊熱情應酬著火爆的生意,一邊盡情享受著居家的幸福。
我們經過一處叫“箭道坪”的地方,拐過登瀛巷的城墻門洞,就看見碧綠清澈的沱江竟橫躺在腳邊。而距此200米,古城北文星街上的小巷里,藏著中華民國第四任國務總理熊希齡的故居。這位“鳳凰之子”身兼政治家、實業家、慈善家多重身份:參與維新變法敢為人先,實業救國振興醴陵瓷業,晚年又創辦了“香山慈幼院”投身教育。
故居大門兩側,“一生赤誠愛國,盼中華振興;半世慈善辦學,為民族育才。”的楹聯,道盡他與鳳凰共有的熱血底色。蔡元培書寫的“宦海倦游還山小試慈幼院;鞠躬盡瘁救世惜無老子軍。”寥寥數筆,勾勒出他的人生軌跡。
值得一提的是,熊希齡與沈從文有著深厚的淵源。沈從文年少時曾投奔住在熊公館的姨父熊燕齡(熊希齡之弟),在熊公館二樓熊希齡的書房中,他第一次接觸到林紓翻譯的狄更斯、莫泊桑等西方文學名著,那些充滿人性溫度的文字如同一束光,照亮了這個湘西少年的精神世界。他常常一讀至深夜,從冬天讀到夏天,最終下定決心奔赴北京追尋文學夢想。這段與熊希齡藏書的“相遇”,成為沈從文人生的重要轉折點。
步出熊希齡的故居,瞭望對岸,一列高低錯落、蜿蜒如畫的苗族土家族經典吊腳樓高聳著,它們依山而筑,臨水而立。縱縱橫橫的杉木,一根根支撐著湘西;層層疊疊的黑瓦,一溜溜覆蓋著鳳凰。棲居的主客或臨窗而飲,或倚欄而坐;與它們無聲的浪漫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沱江之畔搗衣且嬉笑連連的女子,以及烏篷船飄搖的咿啞槳聲、艄公扯開嗓子長吼著湘西風情山歌。
倒映在沱江飄逸的水草,儼然一尾尾水妖魅惑你撲入飄蕩的碧流里——宛若空間神符般的讖語,又像時間板結中脫落的歌聲。東倚遐昌閣,西眺風雨橋,在水一方的萬名塔,扮靚了這座南銜楚尾、西挽黔邊的邊陲重鎮。吊腳樓有著土地的厚實與河水的浪漫,那一條條寧折不彎的原木,聳峙著對愛的堅守與渴望的神性,豈不是穿越了歲月的守候而留下的遺跡和標本嗎?
遠遠地便可望見大畫家兼作家黃永玉的玉氏山房,雕梁畫棟隨山勢起伏,飛檐翹角間仿佛潑灑著他筆下的濃墨重彩。橫跨沱江的臥虹橋始建于明洪武年間,三孔石拱如彎月浸江,船形橋墩輕剪碧波,既是山城景致的點睛之筆,又是一幅江南水鄉遠離塵世的悠然畫卷。民國時期改建成風雨橋后,青石板橋面磨出溫潤包漿,重檐下的花窗倒映著云影天光,黃永玉題寫的聯句“今宵皓月,誰在回龍潭上?”嵌入廊柱,墨色與波光相映成趣。橋尾“虹映云霞”的舊聯雖未署款,卻與他畫中常現的絢爛色塊遙相呼應。
北門城樓飛檐翹角,兼有防御和防洪的功能,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保護著古城;與之相對的還有精美壯觀的東門城樓,古代被稱為“升恒門”,為鳳凰古城四大城門之一。鳳凰這座邊城還有“東嶺迎暉”“南華疊翠”等八景。以縱向隨勢成線、橫向交錯鋪砌的回龍閣青石板古街為中軸,一路行來,城中塔、寺、宮、殿、樓、閣如雨后春筍,泉紳峯笏的崇德堂、高檐翹角的東門城樓……拔地而立數百年風霜,眺望著湘西煙雨。家家戶戶門側楹聯常年更迭,深巷里不時飄出悠長的陽戲唱腔,洋溢著慷慨豪情。時光隨沱江遠流,滄桑歲月并沒有讓鳳凰古城變得垂老疲憊。在新的世界里,它依舊安靜親切,恰似城中苗繡的精致秀美,又如苗家銀飾般的歡愉惜福……足音篤篤,走過回龍閣、文昌街、跳巖……這些美麗的芳名,讓滄桑歲月顯得可親、可近。
遠眺倚城而立的南華山,仿佛傾訴著鳳凰古城世世代代的古今情懷。據說沈從文先生去世后,三分之一的骨灰撒入沱江,或許他正攜著漂泊的向往,再度從湘西出發,問候武陵山水,暢游人間天上吧!沱江之畔的聽濤山麓,有他就地取材以天然瑪瑙石為碑的青冢,巖石前后上端僅磨洗出一小截地盤,刻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認識人”的名言,和美國耶魯大學教授、書法家、沈從文姨妹張充和的敬誄之詞——“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善亦讓,赤子其人”。神游在隱喻沈從文先生86年風雨人生的86級曲折的石板臺階,人們不知不覺便進入了一種淡泊歸真的人生境界,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達到沈先生這般高深境界。那日在如熏風般的沱江上漂灘,因催促聲急,未能親往他的長眠之地憑吊——冷落一生的沈先生,墓地也是冷清、孤獨的,怎會在乎聽不到一聲爆竹的問候呢?
最令人感慨的,當屬黃老永玉先生飽含熱淚在粗糲的石碑上悼念表叔的人生真諦——“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深眠中的沈從文似乎會隨著黃永玉的書法獨特筆畫一躍而起!沈從文是文人,更是士兵。黃永玉以及許許多多的湘西游子又何嘗不是士兵呢?延續湘西歷史的兒孫們,軀體里流淌著戍邊兵勇與苗民義兵的血液,一種軍人的情結與游俠者的行徑并存的矛盾便充溢于肌體,他們積淀著沉痛隱憂的靈魂,總是不安地希冀像前輩一樣馳騁疆場……
鳳凰不老,因為它永遠生長著新的故事;沈從文不朽,因為他早已成為鳳凰的精魂。當暮色漫過虹橋,江面上漂來的,是千年未改的波光,也是永遠年輕的湘西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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