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戰爭也暴露了醫美行業商業模式的“脆弱”：過度依賴單一產品。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譚麗平

編輯｜張昊

頭圖制作｜王儀琪

兩代醫美“女王”的戰爭還在繼續。

5月中旬，華熙生物“炮轟”券商事件爆發。華熙生物公開發文駁斥當下“透明質酸（俗稱玻尿酸）過時”等市場觀點，并直接點名9家券商所發布的研報缺失嚴謹性、專業性和獨立性，而這些研報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膠原蛋白王者”——巨子生物。

巨子生物創始人范代娣憑借持股市值，剛剛成為陜西女首富，還不到一周，就被拉進輿論戰，被華熙生物“影射”作為消費市場的超級勢力，與資本“結盟”，切換市場敘事。

緊接著，巨子生物又遭美妝博主“大嘴博士（郝宇）”質疑其明星產品可復美含量造假。而從回復節奏和公布檢測結果來看，巨子生物都被投資者和用戶認為“太慢”“不令人滿意”。

一場本來在消費品市場常見的產品成分之爭，迅速升級為技術路線和資本市場的全面博弈。只是這場“鬧劇”，沒有贏家。

當前，巨子生物股價總市值縮水至650億港元上下，較5月20日的市值高點蒸發近三分之一。

有投資者開始賣出所持股票。“面對上市以來最嚴重的信譽危機，公司的處理方式顯然非常被動，沒有在第一時間拿出強有力的證據，也沒有安撫消費者的情緒，就是一直拖，有一種不敢正面回應的感覺。”ID為“風兒”的投資者在《對巨子股票的處理》中提到。

他還稱，在618大促這個關鍵時間節點，曝出這種新聞，對公司今年業績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盡管目前事件還在進一步發酵，暫時還不好預估，但現在公司的估值比較高，如果一旦對業績造成實質性影響，就會出現殺估值、殺業績的情況。”類似的觀點在雪球等平臺上開始密集出現。

華熙生物也沒撈到“好處”，股價并未明顯提升，且也沒得到投資者的擁護，“用戶流失掉，既不買巨子，也反感華熙，又不是不可替代。這場仗很鬧劇，沒到壟斷市場的實力，心無旁騖做好主營業務，才會產生用戶信仰力。”有投資者在雪球發帖稱。

華熙生物在2024年遭遇上市以來最差業績后，今年3月，號稱“玻尿酸女王”的董事長趙燕在內部開啟了“刮骨療毒”式的變革，掀起聲勢浩大的“反貪風暴”。她還從研發端走出來，親自下沉到業務一線，“重回創業狀態”，試圖喚醒團隊的創業精神。

來源：視覺中國

醫美市場的“變奏”太快了。四年前，華熙生物還是行業的絕對龍頭，市值在2021年7月達到1500億元，營收和凈利潤在2022年迎來最佳，趙燕一度是山東女首富。

但好景不長。2021年開始，膠原蛋白概念興起，當時不乏討論玻尿酸與膠原蛋白誰是功效性護膚“一哥”的討論，尤其是在抗衰領域，膠原蛋白被市場認為是“成分王者”。

由此，以巨子生物為主的新勢力迅速成為新的市場主力。2024年，巨子生物營收已反超華熙生物，凈利潤更是接近后者的12倍。

華熙生物回應《中國企業家》稱，在很多場景下，他們也無法比較透明質酸與膠原蛋白孰強孰弱，透明質酸和膠原蛋白都是人體重要的物質，兩者的互動，構成了細胞外基質功能的核心，這兩個物質形成了信號共生、力學共生、病理共損的三重關系，“我們相信膠原蛋白和透明質酸的共生與共損是決定細胞外基質衰老的核心機制”。

但華熙生物的勢弱恰好跟巨子生物的崛起發生在一個時間段，這不免讓行業把雙方的競爭歸結為市場“更替”。

就在6月11日中午，郝宇再發文稱復測可復美產品之后，權威機構交叉驗證的結果是其重組膠原蛋白含量僅為0.02%，依然顯示含量造假。

兩位“女首富”同為出生于1966年的創一代，趙燕的玻尿酸王國正經歷轉型陣痛，而剛剛站上舞臺中央的范代娣，開始面對比四年前趙燕嚴峻得多的局面。原本被認為“結束”的醫美新舊勢力的較量，似乎又開始了。

還有新選手在入場，比如遠遠盯著她倆的科倫藥業董事長劉革新，前段時間75歲赤膊上陣為公司的麥角硫因膠囊代言，引爆全網。在抖音直播間中，以麥角硫因為主要成分的化妝品已經站在了C位，其成長路徑與玻尿酸、膠原蛋白無異。在一些人眼中，這就是“下一個膠原蛋白”。

造假“疑云”

截至發稿時，巨子生物還是沒有給出令行業和用戶“滿意”的答復。

此前5月24日，郝宇發文公布第三方檢測結果稱，可復美的一款產品重組膠原蛋白含量僅0.0177%，達不到0.1%的最低添加量。

他此前曾多年在歐萊雅負責研發和創新中心的科學傳播工作，在抖音、小紅書、微博等平臺上，擁有幾十萬至百萬級別粉絲量。

來源：巨子生物微博截圖

巨子生物第一時間就拿出了內部檢測結果站出來否認指控，同時也表示為完全打消消費者疑慮，已委托多家權威第三方檢測機構對該相關產品采用多種檢測方法進一步進行檢測，“拿到最新檢測報告后會第一時間公布”。

之后，郝宇連發兩篇文章，對可復美在回應中提及的檢測方法、事發后涉事產品悄悄下架、為何檢測膠原蛋白含量必須要依賴巨子生物提供的原料等問題繼續提出質疑。

其中，最核心的關注點就在于檢測方法。巨子生物在此前的聲明中未言明具體檢測方法，郝宇在5月27日發文表示，在巨子生物向平臺提供的舉報資料中，他發現對方用的是“雙縮脲法”。

他提到，“一家號稱能‘高科技重組膠原蛋白’的企業，在2025年用著1833年的方法，在明知道配方中存在明確干擾的情況下，自己檢測自己的產品，并以此作為自證清白的依據，貼在自己的聲明公告里。”

郝宇說，這是“一場教科書級別的自我爆錘”。相較之下，他采用的是HPLC氨基酸定量法，一種看似“笨拙”，但能更準確測出并定量的方法。

公眾一直等待著巨子生物進一步的回應。這一等，就是12天，直到6月4日傍晚，巨子生物終于在公眾號上發布了可復美的檢測結果。

巨子生物公布了幾項檢測結果，并表示，可復美相關產品中真實添加重組膠原蛋白成分，不存在網傳的“虛假宣傳、誤導消費者”行為。巨子生物還在聲明中提到，“我們經歷了創業以來最艱難的時刻，不是因為質疑本身，而是看到了無數消費者因信息混亂陷入焦慮之中。”

但針對這一結果，郝宇仍在質疑，第二天迅速發文稱這是一份“疑點重重的檢測結果”，他提出了四大疑點，認為該檢測結果是由不同機構、不同方法拼湊而成，且沒有檢測機構的署名與蓋章，缺乏可信度。

質疑的核心還是在于檢測方法。巨子生物在聲明中表示，委托了多家權威檢測機構，對多個批次的產品進行了定性和定量檢測。但郝宇認為，“巨子生物6月4日發布的檢測結果，是將同一個問題，拆成了3個不相關的測試，分給了ABCD四家機構，再把結果拼在一起，這可不叫交叉對比。”

巨子生物并沒有直接針對郝宇的質疑回復《中國企業家》，公司提到在檢測結果發布后，陸續接到了媒體采訪訴求，目前還在整理公眾集中關心的問題，至于后續是否會公開回應要根據實際情況考慮。截至發稿，巨子生物還未進一步回應。

巨子生物還是太“慢”了，等了十幾天，等來的還是無法讓人“信服”的結果，這讓不少投資者感到失望。在發布上述檢測結果后，6月5日巨子生物股價大跌8.7%。

可復美是巨子生物的核心產品，在2023年和2024年分別實現銷售收入27.88億元和45.4億元，占整體收入的八成左右。如果巨子生物無法扳回局面，業績隱患巨大。

全面開戰

這場醫美圈“商戰大片”能破圈，還在于巨子生物老對手華熙生物的“窮追不舍”。

早在5月17日，華熙生物在公眾號發布《概念總在重演，科技永遠向前》一文，痛斥資本市場“捧膠原、踩玻尿酸”時，矛頭就直指巨子生物。巨子生物的市值也是以此為起點，開始暴跌。

在郝宇舉報巨子生物成分含量造假后，華熙生物也被扒出與他存在關聯。不過此后，華熙生物干脆公開力挺郝宇，甚至披露了兩者的關聯。

6月1日，其官方公眾號發布《關于支持郝宇博士維護消費者權益的聲明》。其中提到，由郝宇擔任法人代表的上海柳頁醫創醫療科技服務有限公司，由華熙生物參與的海南海熙私募股權投資基金與郝宇相關公司共同投資，設立于2024年10月。

來源：視覺中國

這場原本屬于“暗箭”的輿論戰，開始演進為兩家巨頭的正面戰爭。

6月1日當晚，巨子生物也發文表示有關可復美未添加重組膠原蛋白的爭議，將采取法律途徑。同時劍指華熙生物，“就在剛剛，我們關注到了某家公司發布的聲明，我們感到震驚而又痛心，震驚的是一家上市公司居然堂而皇之地顛倒黑白，惡意指控；痛心的是這種涉嫌違法的惡意競爭，無疑將破壞消費者對國貨品牌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

華熙生物對《中國企業家》表示，此舉也是對市場及消費者負責，必須發聲。“因為資本市場和消費市場概念的每次劇烈切換都會傷害一批產業，沒有一家企業可以獨善其身，為了要打破這樣不斷重演的概念輪替，產業企業必須發出自己的聲音，經過審慎的評估，華熙生物決定開放透明地討論這些言論是否存在基本的科學基礎。”

針對當前節點的密集行動，華熙生物此前在聲明中表示，確實當下并不是公司順風順水的時候，但順境常使人沉溺于眼前之巔，任何一家企業真正長久的思考通常不是在高峰的時候。“華熙生物本次行動的目的不在于一城一地的爭奪，而是防止少數資本與消費市場超級勢力的結合、防止少數學術權力與市場準入資源的結合、防止少數人操控信息的基本生態。”

華熙生物還組織了有關專家評估了郝宇提供的資料，在確認檢測報告的真實性后，立刻組織了相關產品檢測。華熙生物甚至還強調，如“相關企業”無法正視自身問題，也將向全社會公開相關檢測結果。

市場“更替”

兩家都算是“幸運兒”，吃到了時代的紅利，憑借流量“乘風而上”。

趙燕出生于1966年，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生物專業，曾在母校任助教一職。1989年，和同事辭職下海經商，在海南賺到人生第一桶金后，成立華熙實業公司，先后從事過服裝、房地產投資生意。

趙燕 來源：中企圖庫

一個重要轉折點發生在2000年，她收購瀕臨破產的山東福瑞達（華熙生物前身），押注尚不被看好的玻尿酸。2007年，華熙生物就成為了全球最大的玻尿酸原料生產企業。

將華熙生物從此前的上游原料環節拓展至C端消費市場，是趙燕在商業模式上的創舉。當時乘著電商紅利，華熙生物推出了一批功能性護膚品品牌，如潤百顏、夸迪，均成為年銷售額超過10億元的大單品，功能性護膚品一度撐起公司七成營收。

憑借這個重要轉型，華熙生物在2019年11月登陸科創板當天，股價漲幅78%，市值突破400億元。2021年7月，市值更是來到1500億元。在《2021胡潤女企業家榜》中，55歲的趙燕首次進入榜單前十。

然而，過度依賴營銷驅動的C端業務此后遭遇瓶頸，玻尿酸原料業務也因行業產能過剩導致價格下滑。華熙生物在2022年業績到達頂峰后，2023年、2024年，其營收連續兩年負增長，凈利潤更是銳減至1.74億元。

與此同時，巨子生物卻憑借膠原蛋白在市場異軍突起，在很多媒體報道中，膠原蛋白都被當作玻尿酸的“顛覆者”。

巨子生物的掌舵者范代娣與趙燕同齡，出生于陜西渭南蒲城的一個農村醫生家庭。她因視力不合格未能進入醫學院，轉而進入西北大學學習化學工程，之后還成為我國生物化工專業的第一位女博士。

1994年博士畢業后，她在西北大學一間40平方米的實驗室里開啟了科研之旅。她受海外學者使用動物膠原蛋白制造“人工耳”“人工腎”的啟發，利用基因工程技術構建重組膠原蛋白，使其與人體膠原蛋白高度相似。

2000年，范代娣的丈夫嚴建亞辭去西北大學化工教師的工作，次年夫婦二人在西安注冊成立了巨子生物，將科研成果開始逐步轉化為商品。經過多年的研發與積累，巨子生物在2008年實現了重組膠原蛋白的量產，并陸續推出了“可麗金”“可復美”等品牌。

2019年，巨子生物敏銳地嗅到了直播電商所帶來的超級流量，選擇與李佳琦等頭部主播合作，線上銷售份額迅速增長。2019年至2024年，巨子生物的營收從9.57億元增至55.39億元，凈利潤從5.52億元增至20.62億元。其毛利率一度高達82%，被戲稱為“醫美茅”。

2024年，巨子生物營收反超華熙生物，凈利潤更是接近后者的12倍，這被行業解讀為市場完成了“更替”。

華熙生物自然不“服氣”。在管理層看來，市場地位的顛覆與資本的追逐脫不開關系。它在上述聲明中指出，2022年以來，隨著資本市場不斷追逐新題材，膠原蛋白概念被看似幸運地“選中”了。為了營造比玻尿酸產業更大的預期，部分相關研報中出現大量針對玻尿酸產業的“對比研究”。

華熙生物認為，這些誤導性“結論”伴隨著隨后興起的“玻尿酸過時論”被廣泛傳播，在資本市場與消費市場形成輿論共振。

“我們非常遺憾地看到資本熱烈追逐的領域正在重復透明質酸過去的路徑，大量的產能和基礎設施被重復建設，認知與表達體系服務于資本市場和消費市場的銷售活動，重新發明輪子和制造輪子的事每天都在發生。”

但就市場格局和財富數字，兩家企業已經完全不在一個等級上了。巨子生物市值在去年超越珀萊雅之后，已經突破醫美領域，成為整個美妝行業最值錢的公司。即便是這輪“輿論戰”之后市值大跌至635億港元，依然大幅領先于華熙生物的260億元。

不過，這次戰爭也暴露了醫美行業商業模式的“脆弱”，于巨子生物而言，同樣過度依賴單一產品帶來的業務爆發，一旦由于技術更迭導致膠原蛋白失寵，它也要面對被市場“拋棄”的局面。

正如華熙生物在那篇文章中所言，“概念總在重演，科技永遠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