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畝三分地
文/張士雨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國家開啟了改革開放,一系列新政策相繼出臺。作為公辦教師的家屬,我和弟弟和媽被“農轉非”,跟著爸爸吃上“國庫糧”,我們終于擺脫了種地務農而成了有城鎮戶口的人。然而,身為農民的后代,我曾經付出過勞動、揮灑過汗水的一畝三分地,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深處揮之不去。我那永生難忘的一畝三分地啊!
我們家四口人,只有三口人的地。因為爸爸是吃國庫糧的公辦教師戶口不在農村,自然沒有地,所以作為一家之主的他耕種的其實是我們娘兒仨的地。
在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前,屬于自家的地是在大集體的土地之外的、隊里分給每一戶社員補貼日子的一小部分地,它們通常是山腳溝邊迥異于那些大片良田的貧瘠孬地。最初的印象里,我和弟弟跟著爸媽經常跑去耕種的是叫周家峪的幾分地,它在離我們村最遠的餓狼山東面山腳下,在三丈溝最南端入口處,夾在大山和深溝之間。來回要扛著镢鋤等農具走二十多里路。接近它時更要小心翼翼地在溝邊的羊腸小道上魚貫穿行,還要踏過別人家的田埂地頭。收獲時節,只能將芝麻、花生、谷子等莊稼捆束起來挑著或用借來的獨輪車推著回家,那難度可想而知。但我和弟弟對這塊地卻情有獨鐘,因為幼小的我們每次跟爸媽前去并不是去干活,而是爬上山坡去采花捉蟲,感知那山野秘境中的新奇好玩。
八零年前后,因為太費力氣,我家不種周家峪的自留地了。經隊里調整,東大山山腳我們稱為后坡的幾塊連在一起由石塊筑起的梯田成了我家的自留地——舊社會,窮人是沒好地的,為了在土里掙得幾粒糧食,窮人們憑著堅韌意志在山腳用石塊壘起壩堰運土填平,造起靠天吃飯的幾分薄田,這些個人的私產在建國后都充公了——那田間地頭的路雖然還是曲折狹窄,但卻比往周家峪的地近了許多,且地又多出不少,所以我們感覺很合算。因地勢高,土壤是由山石風化的砂土,所以適應地瓜豆類的生長,我們將大部分汗水傾灑在這里。在農忙季節,我家在地里種滿地瓜花生和豆子。那時,我上初中了,體格也變得強壯了,星期放假一有空閑我就和媽往坡里干活。有時,我們全家出動、分工勞作,去耕種收割我們的希望。我們還和地鄰們一樣,在地的周圍石堰下、地壟邊種上爬秧生長的豆角和扁豆,它們是我們最重要的蔬菜。
八十年代中期,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我家分得好幾塊責任田,那些責任田都是大塊的平整的地。在三丈溝西沿和洪溝東沿等處都有我家的地。其中我家種了好幾年的西大溝溝底的一畝四分地,是我家最大的責任田,它雖然離我們莊近,但在收獲季節卻讓我們全家人怵頭,在拉地排車運送莊稼回家、爬村南溝邊的那個巨大陡坡時,沒人幫忙推車我們是爬不上去的。我們總會在整畦的地里種玉米麥子兩種糧食,一般年份風雨順遂產量還行,但遇到雨水過多境況就慘了。匯集了大面積區域的雨水形成洪流灌入溝底,我們的莊稼會被洗劫一光。至今我還想著一件事,在一場大雨過后,一起去看莊稼的二栓嬸子站在溝邊望向溝底,喊道“姥娘哭兒,沒救(舅)了……”
相比來說,地處南峪中部的那塊半畝責任田,卻承載過我家最熱切的希望。我們村村民們普遍種瓜的數年時間里,我家也在那塊南北地的南端種了二分地的瓜。我們家選擇在那里種瓜是考慮到我們的地周邊都是同一個隊的關系好的地鄰——其中一個大戶還是我五服之內的大爺。在他們中間,我們是甭怕被偷的。事實也是如此,在那里種瓜的幾年,我家的瓜從來就沒被偷過。幾十年過去了,我至今仍感念我們村那些勤勞善良又富有智慧的老人們。是他們的引導讓我對繁重的勞動不再一味地厭煩抱怨,而是也能為品嘗到勞動帶來的甘甜而愉悅。不同于多數瓜農的是,他們種瓜是賣錢,而我家種瓜純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舌欲望,故我們種的瓜雖少,但能放開心吃,而他們種的瓜雖多,卻舍不得自己吃,在他們心里賣錢是最大目的,我們這家嘴饞的人反而讓他們羨慕。每當快到瓜熟的時候,我和弟弟就帶著我家那只小黑狗頻繁地往六七里路遠的南峪跑,我們殷切地跑到我家的瓜地,仔細地甄別那些大大小小隱藏在翠綠葉片下的甜瓜,用手拍打、用鼻子嗅,那前天昨天剛接觸過的珍寶,到底行了沒有……那是多么愜意的一段時光呀。
在高強度的農田勞動之外,隨著農業機械化的普及,我們還會有不確定的風險。有一年秋天,家在平安的三姑家騰出空閑,三姑父開著他家剛買不久的十二馬力的拖拉機來我家幫忙。我們父子三人將在院墻外貯存的豬欄糞裝滿車斗,然后都上車由三姑父開車拉著往村東三里路遠的順道地去“上地”——施肥。我們的行車路線是走村東面的向東的大路,然后在農科所沿東風水渠往南,過去土壩往東上坡順路走二里路就到了。路線是暢通的,活兒也挺順利,但在最后一趟拉完返程,車在將要開到東大灣南邊的石橋時發生了故障。正常行駛的車頭突然劇烈搖擺失控了。站在車斗里的爸爸和弟弟驚恐地握著車斗欄桿束手無策,三姑父手忙腳亂地擺弄方向盤卻無濟于事,眼看拖拉機沖向路北的溝里,爸爸驚呼“不好”,三姑父大喊“壞了”。剎那,拖拉機劇烈顛簸著順坡沖向東灣東面的溝底。千鈞一發之際,三姑父在駕駛座上一躍而起跳下車頭,坐在他左邊大輪罩上的我被甩在地面,驚恐萬分的爸爸和弟弟則緊握欄桿,由拖拉機載著沖向溝底。驚心動魄的瞬間過后,我和三姑父爬起來跑向溝底,在玉米地找到車時,我們驚奇地看到爸爸和弟弟還雙手緊握欄桿站在車斗里,而拖拉機頭卻在與車斗的連結部不可思議地打了個結倒翻了。我那忠厚耿直的爸爸和幼小無辜的弟弟逃過一劫!三姑父看到我們爺兒仨沒事后,看向自己翻倒在地里的車頭,喊道“淌了油了,淌了油了”了,我們回家找了一根粗木杠子,將拖拉機頭撬起翻過來,又用一只塑料桶往公路邊的加油站打了一桶油灌進油箱,由三姑父調試一陣后,讓他一人開著拖拉機回到在村北的奶奶家。我給奶奶說了一遍這事,因沒人受傷,奶奶也就沒當什么大事。三姑父走了以后,我對奶奶說:“俺姑父還心疼他那點油呢,俺們爺兒仨的命都差點毀了。”當時奶奶沒說什么,后來我才明白奶奶的心跡——手心手背都是肉,作為至親的一家人來幫忙,三姑父也為此事承受了巨大危險,我們有什么理由埋怨他呢……那次風波以后,我更堅定了擺脫種地務農的念頭。
一九八八年,讀高中的我迎來生命中的轉機——我被“農轉非”了,這不啻于是讓我鯉魚跳龍門、成為天之驕子的一件大喜事。青春年華激情洋溢的我將不再受那貧瘠的一畝三分地的羈絆,要開啟多數農民都無法企及的另樣人生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被一種優越感籠罩著。光陰荏苒歲月如梭,幾十年過去,我的人生之路卻并沒出現昔日想象的輝煌與成功。下崗失業、顛沛打拼,生活的嚴酷和冷峻依如昔日。更讓我不堪的是,我的那些父老鄉親、街坊鄰居都不在身邊了,我成了地地道道的城市寡民。
唉,我曾經擁有過的一畝三分地啊,現在想起來,它竟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
【作者簡介】張士雨(男),濟南市長清區人,多年前國營工廠下崗,一直從事自由職業,業余有感于時事生活,常寫些文字,聊作紀念,抒情志物。愿與廣大朋友交流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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