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友聚會的大廳里人聲鼎沸,二十年沒見的兄弟們拍著肩膀,喊著當年的綽號,啤酒瓶磕得叮當響。我卻總不由自主地瞥向角落那張安靜的小圓桌——老蔫兒獨自坐在那兒,手里握著個磨得發(fā)亮的舊搪瓷缸子,像一尊沉默的礁石。有人端著酒杯過去碰一下,他也只是笑笑,抿一口,話少得可憐。
這場景我見過四次了。每次聚會,老蔫兒都這樣。起初覺得他性子孤僻,后來才咂摸出點味道:他那雙半瞇著的眼睛,像一把磨舊的尺子,不動聲色地量著滿場的熱鬧,量著每一個走過來的人。尤其對那些被眾人圍住、搶著敬酒的老伙計,他的目光停留得格外久,嘴角偶爾牽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
“老蔫兒,看啥呢?過來整兩杯啊!” 二班長隔著幾張桌子沖他喊。老蔫兒擺擺手,指指自己的茶杯,依舊沒挪窩。我端著杯子湊過去,挨著他坐下:“蔫哥,你這‘角落觀察員’,看出啥門道了沒?這滿大廳,哪些老小子是真招人敬重啊?” 他抬眼看了看喧鬧的中心,又看看我,只低聲說了句:“鬧騰的未必是真佛,坐得住的,心里才有秤。” 這話像顆小石子,在我心里蕩開了圈圈漣漪。后來幾場聚會,我特意留了心,才漸漸看清老蔫兒那把“尺子”量出的分量——原來這推杯換盞的熱鬧里,真正被老兵們打心眼里敬重、搶著碰杯的,往往是這四類人。
第一類:兜里揣著“及時雨”,專澆兄弟心頭急火的。
聚會進行到一半,往往是最熱鬧也最容易出狀況的時候。去年那場,河南的老徐成了焦點。酒過三巡,他接了個電話,臉色瞬間沉得像塊鐵。他攥著手機,擠到聚會牽頭人老班長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那份火燒火燎:“……老班長,家里那頭……急茬兒,得用錢,我……我?guī)淼呐率遣粔蛑苻D了……你看……” 老班長臉上的笑容僵住,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褲兜,眉頭擰成了疙瘩。大幾千塊,誰也沒備著現金。一桌人面面相覷,喧鬧聲都低了幾分。
就在這時,一只粗糙的大手輕輕搭在老徐緊繃的肩膀上。是坐在另一桌邊角的劉志強,平時聚會話少得像塊石頭。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低聲說:“老徐,別急。數兒夠不?” 不等老徐回答,他已經從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夾克內兜里,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看也不看就塞進老徐手里:“先用著,不夠再言語。” 那信封看著厚實,絕不是臨時湊的小數目。老徐愣住了,眼圈瞬間就紅了,攥著信封的手直抖:“志強,這……這怎么行,我……” 劉志強擺擺手,打斷他,臉上依舊沒什么波瀾:“當年在五號哨所塌方那次,要不是你豁出命把我從石頭縫里拖出來,骨頭渣子都涼透了。拿著,廢話少說。” 說完,他轉身就走回自己那不起眼的角落,仿佛只是隨手遞了根煙。整個大廳的目光都追著他,那無聲的敬重,比任何高聲的勸酒詞都沉甸甸。后來聽說,老徐家里事緩過來后,第一時間把錢還了,還特意提了兩瓶老家最好的酒去找劉志強,兩人在陽臺上對著月亮,默默喝了大半夜。
第二類:眼里裝著“雷達”,專掃兄弟腳下坎兒的。
聚會這種場合,總有些身體不便的老戰(zhàn)友硬撐著也要來。前年那次,腿腳受過重傷的老孫就來了。他拄著拐,走得慢,上下臺階更是吃力。大廳里人聲鼎沸,推杯換盞,熱鬧非凡。老孫想自己挪到角落的椅子上坐會兒,剛艱難地站起,拐杖一滑,身體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倒!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身影幾乎是“彈”到了他身邊,一雙有力的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他的胳膊肘。是老李!這個坐在老孫隔壁桌、一直沒怎么吭聲的老兵。
“慢點老孫,臺階滑。” 老李的聲音不高,穩(wěn)穩(wěn)當當。他小心地扶著老孫,避開人流,一步步挪到安全的角落位置坐下。這還不算完。整個聚會,老李那張椅子,似乎就沒怎么空過。他不是在倒水——桌上茶壺總是滿的;就是在遞紙巾;要么就是不動聲色地把遠處的菜轉到老孫夠得著的地方。他做得極其自然,仿佛只是順手,眼神也極少和老孫交流,仿佛一切理所當然。但老孫每次需要什么,還沒張口,東西就遞到了手邊。老李自己幾乎沒怎么顧上吃,酒杯更是沒端起來幾次。散場時,老孫緊緊握著老李的手,嘴唇哆嗦著,半天只哽咽著說出一句:“老哥……還是當年在炊事班幫我擋油鍋那股子勁兒……” 老李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笑了笑,依舊沒說話。那一刻,滿屋子喧囂都成了背景。幾個眼尖的老兵默默端起杯,朝著老李的方向,遙遙一敬,一切盡在不言中。
第三類:心里藏著“滅火器”,專熄兄弟心口邪火的。
戰(zhàn)友重逢是喜事,可幾杯酒下肚,當年那些雞毛蒜皮的小疙瘩,甚至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怨,也可能被翻出來,借著酒勁拱火。大前年那場聚會,差點就見了火星。酒酣耳熱之際,不知誰提起了當年連隊一次物資分配的事。話趕話,張三和李四這兩位,當年就有點小摩擦,嗓門眼見著就拔高了。張三臉紅脖子粗地拍桌子:“……李老四!當年那幾箱罐頭,是不是你他娘的……” 李四“騰”地站起來,酒杯重重一頓:“放屁!張三你少血口噴人!” 眼看氣氛劍拔弩張,一桌子人勸都勸不住,老班長急得直跺腳。
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坐在旁邊一桌一直悶頭吃菜的王振國,放下筷子,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他沒直接沖那兩位去,反而拿起酒瓶,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白的。然后,他端著酒杯,徑直走到最前面,敲了敲麥克風。刺耳的嘯叫聲讓全場一靜。老王臉上沒啥表情,聲音透過麥克風也不大,卻奇異地壓住了場子:“各位老兄弟,二十年了,今兒聚在這兒,圖個啥?圖翻舊賬?”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張三李四那桌,“當年那罐頭,是我多領了兩箱,想著給探親的兄弟路上帶著。忘了跟司務長銷賬,害得你們倆背了黑鍋。對不住!” 說完,他一仰脖,把滿滿一杯白酒干了,杯底亮得干干凈凈。
全場鴉雀無聲。張三和李四張著嘴,臉上的怒氣瞬間凝固,繼而變成了錯愕和尷尬。老王抹了把嘴,放下杯子,看著他們倆,只說了句:“多大點事兒,值得?坐下,喝酒!” 說完,他自己先坐回原位,又夾了一筷子菜。一場眼看要爆發(fā)的沖突,被他這杯“遲來的坦白酒”澆得無影無蹤。張三李四對視一眼,臉上都有些臊得慌,各自端起杯子,悶頭喝了一大口。沒人再提罐頭的事。老王這杯酒,比滅火器還管用,澆滅的是陳年舊怨,點燃的是遲來的理解和釋然。
第四類:懷里揣著“時光機”,專存兄弟青春模樣的。
每次聚會,總有個身影特別忙。他不是在跟人拼酒,也不是在高談闊論。他手里總拿著個舊相機,或者就舉著手機,像一只勤懇的工蜂,在喧鬧的人群里安靜地穿梭。他就是趙衛(wèi)國,我們都叫他“戰(zhàn)地記者老趙”。他鏡頭對準的,往往不是那些高聲劃拳的主角,而是角落里的竊竊私語,是老戰(zhàn)友重逢時那瞬間濕潤的眼角,是某個老兵默默幫鄰座整理餐巾的細微動作,甚至是散場后杯盤狼藉中,兩個勾肩搭背、互相攙扶著往外走的蹣跚背影。
聚會后的一兩天,沉寂已久的戰(zhàn)友群里總會突然熱鬧起來。“老趙發(fā)照片了!”“快看老趙的相冊!” 點開他精心整理的電子相冊,仿佛打開了一臺時光機。沒有刻意的擺拍,沒有夸張的笑臉。有的只是最真實的瞬間:老劉舉杯時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深刻的皺紋;老孫被老李扶著坐下時,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感激和安心;老王干了那杯“滅火酒”后,微微泛紅卻異常坦蕩的臉;甚至角落里,老蔫兒端著茶杯,目光沉靜地望向人群深處那若有所思的一瞥……每一張下面,老趙都細心地標注了時間、地點、人物名字。翻看著這些定格的瞬間,比當時身處其中更讓人心頭滾燙。這些照片,是聚會的魂,是我們共同的、永不褪色的青春底片。群里總會刷屏:“老趙,存好了啊!”“老趙,下次聚會還靠你了!” 這份無聲的囑托,是大家對他最深沉的敬意。
聚會散場,人聲漸稀。我終于忍不住,走到老蔫兒面前,他正慢悠悠地收拾他那舊搪瓷缸。“蔫哥,” 我給他滿上一杯茶,“你說的對。坐得住的,心里真有秤。你量了這么多年,自己這把‘尺子’,又是啥分量?” 老蔫兒抬起頭,那總是半瞇著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得異常清亮。他笑了笑,從懷里摸出個用紅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小本子,輕輕放在桌上。紅布掀開一角,露出里面一枚磨損嚴重卻依舊閃著暗光的軍功章,旁邊是幾頁泛黃的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有些名字后面,畫著一個沉重的小十字架。
他粗糙的手指在那枚軍功章上緩緩摩挲,聲音低沉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把老骨頭,當年在南邊貓耳洞里,替指導員擋了塊彈片,撿了條命回來。這本子上……記著咱連最后撤下來那批兄弟的名字……” 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只是端起茶杯,對著空曠的大廳,對著那些早已散去的座位,無比鄭重地舉了舉,然后,默默地一飲而盡。原來角落里的沉默,是山河的份量;不起眼的搪瓷缸里,盛著血與火的歲月。
戰(zhàn)友聚會這方小小的天地,映照著人生百態(tài)。那些喧嘩的祝酒辭終會散去,唯有刻在骨子里的情義,如同老蔫兒紅布包里的軍功章,沉甸甸地永存心底。真正的尊重,向來無需喧囂。它流淌在老劉塞給老徐的信封里那無聲的暖流中;它銘刻在老李扶住老孫胳膊時那穩(wěn)穩(wěn)的力道里;它融化在老王那杯“滅火酒”的坦蕩與擔當間;它更珍藏在老趙鏡頭下那些永不磨滅的青春印記里。
戰(zhàn)友啊戰(zhàn)友,這杯酒,敬所有喧囂中沉默的擔當,敬所有角落里發(fā)光的金子。你們的名字,終將被時光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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