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追問二十一世紀的稿紙該寫下什么,答案或許就藏在對二十世紀寫作異質基因的解碼之中。
閻連科 常成 攝
說世界文學史,是一道可仰望敬慕的柔美拋物線,十九世紀文學是拋物線的最高點,二十世紀是自這高點一躍而起后的下落線,且落速比十九世紀百年的揚速還要快——這觀點來自那些視現實主義寫作為不變信仰的作者、讀者和論家,所以文學中會有“現實主義是常青樹”和“不倒的巨人”之說法。
我堅信十九世紀文學是世界文學之高峰。
可我還堅信,二十世紀文學是世界文學的另一座文學之高峰。毫無疑問,二十世紀文學是從十九世紀輾轉走將過來的,若十九世紀寫作起腳于十八、十七或更為古早的寫作與神話,則二十世紀之寫作,與十九世紀寫作的分別和相異,要比十九世紀的文學與十八世紀的寫作聯系大得多。我的新書《二十世紀寫作十二講》,講的正是二十世紀與十九世紀寫作的不一樣或截然不一樣。
魯迅出生于1881年??ǚ蚩ǔ錾?883年。
魯迅在1913年32歲時,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古文小說《懷舊》后,又五年的1918年,寫了他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次年三月寫了《孔乙己》,四月寫了《藥》。1920年,寫了《明天》《一件小事》《頭發的故事》和《風波》。1921年,寫了他最重要的小說《故鄉》和《阿Q正傳》等。而在遙遠的地球那一邊,1912年,卡夫卡29歲時,寫出了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判決》后,在同一年的11月至12月,寫出了后來讓世人愕然的《變形記》。這一年的冬天至次年春,他寫了重要的《司爐》,又作為1912-1914年完成的第一部長篇《美國》的第一章。1914年的8月4日至18日,他寫了另一部著名的短篇小說《在流放地》。1914至1918年,他在斷斷續續完成《訴訟》期間,還寫有《鄉村醫生》《新律師》和《在劇院頂層樓座》等短篇。
魯迅
卡夫卡的生命終止于1924年,是完成他最重要的長篇《城堡》兩年后。魯迅的生命終止于1936年,是在寫完《故事新編》的后一年。這兒我們羅列他們的生平和小說,其真正目的是揭開那張就在大家面前卻被視而不見的文學面紗——原來魯迅和卡夫卡,竟是同一時代人,又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開始寫作小說的。魯迅在1918年至1925年的八年間,完成了他一生最重要的《吶喊》《彷徨》兩部小說集。而卡夫卡在這大體上的同一時間段——1912年至1924年6月病逝前,寫完了他所有最重要的作品,如《變形記》《在流放地》《訴訟》和《城堡》等。更為具體地說,1921年,魯迅在寫他最重要的小說《阿Q正傳》時,已經是卡夫卡寫出他最重要的小說《變形記》的九年后,正在寫他進一步震驚世界文學的《饑餓藝術家》,并著手準備寫《城堡》。
卡夫卡
這兒粗略地將二位作家的生平與作品并置在一起,要說的其實就是以下幾樁事:
一、魯迅和卡夫卡,確確實實是同一時代人,并在同一時代幾乎同一時間開始寫作的。
二、魯迅是我們華語文學的領航人,然不能否認的一點是,魯迅以及他之后的老舍、沈從文、張愛玲、蕭紅等,這些今天依然在華語文學里,成為我們文學旗幟的偉大作家們,他們那時的寫作總體大向是,向已經過去的十九世紀文學靠攏、豐富和致敬,而非向未來二十世紀的文學創造走過去。
三、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年月里,當我們華語文學的寫作在向過去的十九世紀文學靠攏和致敬,并罕見而偉大地彌補了我們從文言文中掙出樊籬進入白話文學的時代后,是魯迅、老舍、巴金、茅盾、張愛玲、沈從文、蕭紅等那一代的偉大寫作者,在二十世紀的回望跋涉中,為我們填補了必不可少的十九世紀寫作那一缺頁或缺冊。但在這同一時間的二十世紀初的數十年,世界那邊的卡夫卡、喬伊斯、普魯斯特、伍爾夫和比他們稍晚一些的??思{,卻是義無反顧地背離著過去的十九世紀之寫作,朝著二十世紀寫作的未來奔過去,且終于成功地將二十世紀寫作帶入了二十世紀文學而非滯留在十九世紀文學之中。
四、當我們今天不斷自豪我們當下華語文學的繁榮時,我們的文學坐標到底在哪兒?《二十世紀寫作十二講》,只是極粗淺地講說了二十世紀寫作與十九世紀寫作的異相和截然不一樣。它所試說的要點是,你可以在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堅持十九世紀的文學標準并延續其創作精神,且今天整體的中文或華語,無論何樣的寫作與立場,也正是這樣不驚不慌的堅守和自豪。曹雪芹、魯迅、老舍、沈從文、張愛玲與蕭紅等,他們在小說創作上,是有永遠與久遠生命的,后人沿此追行是永遠不會錯腳的。
但我們必須去想的一個問題是,我們這樣守恒的回望和追腳,未免讓我們今天的文學與創造,顯得過分單一、單調而又過度同質同套的成熟了。
仔細地琢磨和究竟,今日華夏之中國,既然是世界上最為矚目的一部分,那么文學就不該有讓人矚目的前瞻式探索和創造嗎?難道我們每天嘴里說著二十世紀之文學,卻又要人人落筆于十九世紀的稿紙上?二十世紀的稿紙在哪里?二十世紀的筆墨在哪里?倘若可以說,十九世紀文學是所有作家共同筑立的一座“人世文學”的珠穆朗瑪峰,二十世紀文學是所有作家自身創造的、獨有的崇山峻嶺之連綿,那么我們該不該從這崇山峻嶺中走過去,去尋找二十一世紀的稿紙、筆墨和文學?
《二十世紀寫作十二講》,不是所有愛寫作者必要走的一條路,正如《十九世紀寫作十二講》不是所有熱愛者的起筆處和落腳點,但它或多或少的,用課堂的講稿之粗淺,說了一些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小說寫作相異處的最基本常識。細細究起來,文學創作可能就是寫作者從一種寫作常識來,到另一種寫作常識去。在這來去中,也許某一天,有人創造出了最終也為文學常識的新常識,這大約就是文學創作與創造,應該走出去的路和要迎面找尋著的路。我們的所有寫作之求之力望,就是為了不總是停在某一段的路程上,而要從這一段走入下一段,要從下一段走出新一段。這個新一段,就是《二十世紀寫作十二講》,最要試著說的日常話。
2025年1月2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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