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 葉匡政
我唱的歌都沒有曲調
我唱的歌都沒有曲調
也無人聽懂
這災民般慘白失血的唇
哀傷得近于無限
我熟悉弱者的生活
唱弱者的歌
活在弱者的籠子里
被歌聲撕裂的心在天空掙扎
一只禿鷲盤旋
要把這片土地抓在腳底
走出井梧巷
正午的井梧巷,遍地發黑、
變脆的梧桐葉。
它們四處飄蕩著,
仿佛想理解自己的時代。
我穿著棕布的膠底鞋,
走出巷口時,
我突然想轉過漲紅的臉,
我突然想這樣永遠停下。
我把頭深深地埋進
陽光和塵土的汽油味中,
我開始明白,
這才是我無盡的愛的理由。
公寓
還住在這間屋里。一幢公寓
陳列著多少幽暗的肉體
你快步走來,帶著兩個靈魂
濕淋淋的建筑物
星羅棋布的眼睛
緊閉的木門,壓抑住你的叫喊
開始,與結束。一個女人的豐盈與冷漠
一個后退的影像,像刀子
每夜攪動心底。那翻騰的血
那雙放棄的眼睛
黎明變成黃昏
孩子變成老人,愛卻無法變成
一個人挺立的身軀
慢慢屈服的雙膝,被折成
一把木椅──你終于理解了這間屋子
也只理解了這間屋子
那又怎樣?一切那么真切
每個角落
都擠滿了要做的事情
也許,大地也是這樣刺痛人的眼睛
旅行軼事
沒有人平躺下來,沒有人仰望
火車,和一雙駕駛的手
和更多的手。除了那紅臉乘務員
我不曾見過第二張面孔
因傲慢而充血
沒有人身處險境
沒有人承擔這世間的過失
喧擾的車廂,讓人平靜、疲倦
一個人的孤獨,能維持多久
沒有什么可做的事情
也遠沒有結束。一個孩子的哭聲
被遠遠地扔出了窗外
自白
我已把我的臉
送到你的面前
我已把我的蔑視
淹死在心底
我已經忍受
把自已掏空
把自已打翻在地,踏上自己的腳
我已經死去
但你仍不相信
仍不相信
我犯下的罪行
我的麻木,我掠奪的勇氣
這不是惡夢
甚至也是真理
我每天都有理由
原諒自己。我的心臟
捧著這些悲哀的字句
它劇痛,它撕裂
它被你吞下,又滋養著你
但你仍不相信!
它仰望過星空
一粒被光線放大的塵土
一顆深垂黑暗的心
誰曾看見,誰就一生不得安寧……
茶樓記
黃昏被推遲了
他拿著茶杯的手,在顫抖
朽斷的樓板
深嵌入他嚴峻的額頭
在燈下談起良知的一夜
多么遙遠……蘇格拉底
奧古斯丁……對于漫長的沉淪的人
他只是開始。他只是掏出錢包
把錢禮貌地付給侍者
他只是徹夜不眠。必須忍受的月光
已不是月光。沒有什么
能在虛空中存在──把他關進屋
關上窗戶,白晝咬著飄蕩的窗簾
月光變得多么揪心
實際上,他,仍在對面
湯匙,茶杯,充滿妄念,支配著世界
和他頭腦中流亡的卡夫卡
他疲倦地靠在沙發上。是非誠偽
皆如空幻,印證他的悔悟
他做了個手勢
一切靜止下來
曖昧的侍者,突然像個圣人,通體透亮
剎那間,照臨我們──
那只是因為,我們再次想起
談起良知的那一夜……
憶青春?一天零一夜
小客棧的燒酒,刀魚
和蓄積在肉身中的朽爛
溫暖著我,讓我忘掉善惡、貧富
忘掉死亡
那不過是一次對晚餐漫長的等待
白色、靜默的桌布
連接無限
在盛大的脫衣舞會上
那個少女,顛倒著,使自己露餡
湖水齊腰 ,帶來欲念
帶來一張映現邪惡的假臉
一次轉變的機緣──
多少這樣的機緣,讓他
坐到這里,拿起了腐濕的木筷
這就是我記起的那份年輕
墨是苦墨,夜是長夜。我毫無意義地
對他們,隱瞞了自己的失戀
兩個睡眼惺忪的男人
涎水滴進淫笑的酒里
回憶凝聚場景
油亮的飯桌,昏黃的燈光
對應那音樂中烏有的梁祝
那青春時浩蕩的色情
只一次……
塵沙就掩蓋了他的本性
白菜場,1976年春節
我跟在一只大竹籃后面
黑暗的巷道,凌晨五點
母親的背影
使我的走動更顯得恍惚
我七歲,因困倦憎恨這樣的時刻
那昏暗的白菜場,攢動的人影
一下子撞入我的體內
我縮緊瘦小的身軀
我理解的渺小
與這樣的清晨有著微妙的聯系
一條條長隊
銹黑的鐵絲網圍墻
連接著那些蒼白的臉龐
當第一扇店門打開,四周灰塵一緊
迸發出喧鬧的人聲……
那只大竹籃
排在另一條長隊中
像只小獸變得透明
薄薄的竹片,交叉在晨光下
這就是我曾經接受的教育
黑暗的影院
是什么把我留在這里
在等待中看見銀幕被我驚醒
這時,留下的人又怎能寬恕自己的遲鈍
誰也無法截獲那演繹的情節
復活的影像,在黑暗中緩緩消減自身
我的內心為何變得模糊,把自己壓抑起來
虛構的激情在演變,黑暗擁抱人群
一切來得多么突然,只遵循那道暗淡的光線
銀幕高高在上,代表了我莫名的孤獨
身邊的人,悲傷的對話,此刻,在一個節拍上
不同的理由,使我們靜靜坐在一起
所有的事物趨向透明,靈魂從復制中冉冉升起
一座座山脈,一堵堵白墻
掀動著,像在譏諷你的視覺
那畫面廣闊,能帶來一切,更說明人的渺小
黑暗的影院,黑暗把一切變得漫長
只有人與人的距離似乎更近,這短暫的默契
比黑暗還要虛無,還要目空一切
雨中杜鵑
當你憂傷地梳理羽毛,落上那根電纜
杜鵑,我還不曾經歷屈辱
也沒有過閃電般的哭泣
雨水濺進我的雙眼,落寞的嘶叫
我今天想起才感到沉重
現在是傍晚,我心上的黑影卻被往昔的雨水察覺
該想一想,這推開一切的雨水
究竟在傾訴怎樣的驚悸?雨水落下
在城市送來我們的歸宿,杜鵑
你和我的夢想遙遙相對
我不曾扶起你的憂傷
更無力挽救自身的懦弱
雨水順著我的內心哭泣
從你身上滴落黃金
我們忍受這種靜穆
是否因為我們的心靈活著?
是否因為,從高聳的樓頂
到古老的大地,還有某種東西未曾降臨?
街頭少女
這條街迎過去,被她的裙子繃緊
這輕盈的步態,直到
與我擦肩而過
這令人驚異的微光,因為在她手中
所以,我要轉身。像一塊生鐵
從人群中斷開,閃爍
甚至沒有人群
只有一片發酵的廢墟
我要轉身! 帶著一顆粗野的心
帶著膝蓋里的黑暗
風暴也無法阻擋的肉體
我要轉身!這遲緩、絕望的生命
我尖叫的心,多么寂靜
我要轉身!就讓這松垮垮的下午
被那兩個電工抬到虛無的半空
綠色郵筒
從喧鬧的街道,走向這只綠色郵筒
每一張面孔下,都隱藏了一個遠方
一次召喚或一次回應,與此相關的事物
對于靜立的生命卻同樣重要
到達某處,好像言辭早已習慣
帶著某種意味在一個遠方突然浮現
像一根纖繩,一下子就傳到了另一雙顫栗的手中
還有多少這樣的手在寂靜的往事里等待
被驚醒的睡眠,隨身攜帶的信件
如果沉重不是因為空間將兩個人分開
而是恐懼它一直保持真實的姿態
那么誰又想用這種方式真正使內心改變
像一種虛構,其實我們抹去了許多細節
我們來到這只郵筒身邊,又轉身隱進人群
一個不被任何人注意的動作,發生了
又似乎不曾發生,帶著它自身的愿望落進黑暗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662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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