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南訪蘇東坡

何映森

海南麗日璀璨,尤其是初夏。我專程出訪,此時站在儋州東坡書院門前,仰頭望那匾額,黑底金字,在陽光下竟有些刺目。想當年,蘇東坡初至此地,大約也是這般仰頭四顧吧,只是彼時的匾額,未必有今日這般耀眼奪目。

東坡書院的門額由儋州才子張績書寫

書院里游人不太多,三三兩兩,多是舉著手機拍照的。我踱步觀瞻,見一老者獨坐涼亭石凳,手捧線裝書,讀得入神。近前一看,竟是《東坡志林》。老者覺察有人,抬眼微笑,眼角皺紋里夾著幾分書卷氣。

“先生也喜歡蘇東坡?”

“那是自然啊。”我含笑點了點頭。

“老朽在此教書三十余年,天天與東坡為伴。”老者合上書,指了指亭柱上“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的對聯,“你看這字,可有筋骨?”

我細看那字,確是好書法,但不知老者何意。他見我遲疑,便笑道:“這是后人仿寫的。東坡真跡,已早隨雨打風吹去了。”言罷長嘆一聲,嘆聲里竟似裹挾著千年的遺憾。

隨著老者指引,我尋至東坡井。井水清冽,倒映著椰樹與藍天。相傳東坡在此鑿井得甘泉,解了一方百姓飲水之苦。我掬一捧水飲下,涼意直透心底。忽然想起東坡《汲江煎茶》詩句:“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從中看出,我的四川老鄉老前輩蘇東坡,真是把苦日子過出了神仙般的滋味來呢。

儋州東坡書院載酒堂內的東坡講學雕塑,蘇過、黎子云侍于兩側 海口五公祠里的“浮粟泉”。

在書院的載酒堂內,陽光透過古樸的木窗欞灑落,映照著堂內簡樸的陳設。蘇東坡身著素色長衫,頭戴烏角巾,手持一卷《論語》,端坐于矮幾之上。他的眉宇間雖略帶滄桑,卻仍透著儒雅與從容。堂下,幾位海南學子席地而坐,目光專注地望著這位遠道而來的文豪大師。其中,姜唐佐手執紙筆,時而低頭疾書,時而抬頭凝神,生怕漏過一字一句。

蘇東坡引經據典,卻又不拘泥于章句,常以儋州的風土人情為例,將深奧的儒家經典講得生動易懂。據說,他講到興起時,撫須一笑,竟吟誦起自己新作的詩來,引得滿堂贊嘆。黎子云坐在一旁,微微頷首,眼中閃爍著欽佩之色,而年幼的蘇過則恭立于蘇父身側,偶爾遞上茶水或筆墨。

堂外,微風拂過蓮池,載酒亭的檐角風鈴輕響,仿佛也在聆聽這場跨越時空的講學。偶有農人路過,駐足片刻,雖不解其意,卻也感受到文脈的流轉。蘇東坡見眾人興致盎然,便笑道:“學問之道,不在高深,而在日用。譬如這儋州之井、之田、之民,皆可明理。” 學子眾皆會意。

夕陽西斜,講學漸近尾聲。此刻的載酒堂,不僅是講學之所,更成了中原文化與海南文明的交融所。蘇東坡的身影,在這南荒之地,如一盞明燈,照亮了無數求學者前行之路。

黃昏時分,我來到白馬井,相傳是東坡離瓊北歸處。殘陽如血,灑在海面上,粼粼波光中似有千帆過盡。忽而記起東坡北歸后寫給海南友人的詩:“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這是何等胸襟!把九死一生的流放稱為奇絕之游,把苦難咀嚼成了高品位的濃濃詩意。

午后,我獨行至中和鎮。老街依在,可東坡當年居住的桄榔庵早已湮沒,只余一塊石碑,寂寞地立在雜貨店旁。幾個孩童在碑前追逐嬉戲,全然不知腳下踩著的是何等厚重的歷史。店主是個白胖婦人,見我駐足觀望,便道:“你是來看蘇東坡啊?他當年在這里可沒少受苦啊。”話語雖平淡,卻仿佛在談論一個受人摯愛的剛剛離去的老鄰居。

我買了瓶礦泉水,坐在碑旁石階上發呆。九百多年前,這位六十歲的老人,被貶掛個“瓊州別駕”,戴頂“罪臣”帽子,渡海而來。海南當時是“蠻荒瘴癘之地”,朝廷的流放實則是慢性死刑。然而東坡卻在此辦學堂,教農耕,興水利。他把中原文化帶到這天涯海角,又把海南的見聞寫入詩文,傳回中原。苦難于他,竟然成了滋養品。

頭戴“東坡笠”的東坡塑像

夜幕降臨,我回到儋州酒店,翻開《蘇軾全集》,讀到《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忽然不禁淚花閃爍:這個老人,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依然保持著對世界的清澈認知,豁達而開明。我想,他的偉大并不在于多次跌倒,而在于每次跌倒后都能頑強地爬起來,并且把跌倒的姿態也儼然變成那美麗的詩行。

海南的夜很靜,只有椰風海韻輕輕拍打窗戶。我合上書心想:東坡其實從未離開過這里。他的精神已滲入這片土地的一沙一石,一草一木。九百年過去,我們仍然需要他的達觀開朗,需要他在絕境中發現生機的博大智慧與不屈精神。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蘇東坡正如他這詩,將他的爪印,深深嵌在海南的土地里,也伴隨時光前移,嵌在每個尋找精神信仰家園的當代人心里!

2025年6月7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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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何映森(1946年生,四川省南部縣人。軍旅作家、詩人,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散文學會、中國散文詩學會會員。歷任四川省散文學會副會長、《當代四川散文大觀》主編、四川省政協辦公廳綜合處處長。出版詩集《雪杜鵑》《多彩的思絮》和散文隨筆集《小路悠悠》《放飛感懷》《真情綻放》等專著,多次獲得各種文學獎勵)

圖源:成都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