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翟理斯到賴特與雅克
蘇東坡的海外回音與柔板
孫紅衛
2007年,美國詩人W.S.默溫在《紐約客》雜志發表了一首題為《致蘇東坡的一封信》的詩,詩中寫道:
近千年之后
我仍在追問
你曾問過的問題
那些你不斷重復的詰問
仿佛一切都未改變
除了它們的回音愈發深沉……
東坡所問究竟為何?詩人并沒有交代,但從語氣中不難看出,無外乎人生逆旅之中對于時間、回憶、遺忘、存在、虛無等一系列永恒話題的反復思考。在這封信中,默溫想象蘇東坡在江上泛舟:“想到你在江上,那一片/皎潔的月光在水鳥的夢中,/而我聽聞你提問后的沉寂/那些問題今晚多么古老。”由行舟引發人生之思在東坡詩中并不鮮見,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又如“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不過,深夜、江上、月光、水鳥、夢等關鍵意象的鋪陳指向了默溫詩的材源——東坡詩《舟中夜起》中的“開門看雨月滿湖。舟人水鳥兩同夢”。
作為政治家的東坡
《東坡居士笠屐圖》 張大千 作
默溫對于人生終極問題的追問始于蘇東坡的詩。蘇東坡的精神遺產覆蓋了生存的矛盾、苦痛與迷茫等諸多困境以及如何超越這類困境,讓古今中外的讀者不斷折返回溯,不斷以新的方式與其對話,重釋這些古老的命題。這也正中了蘇東坡的下懷——他很早就想象了后人會來憑吊自己,因此發出“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的邀請。這種對話顯然必須經過翻譯的介質。從一百多年前漢學家翟理斯、韋利的介紹性翻譯,到林語堂的英文著作《蘇東坡傳》,再到較為晚近的華茲生、宇文所安、艾朗諾的專門研究,蘇軾的面孔在西方越來越清晰,他的詩詞也經由譯文的流傳、發酵與沉淀而愈發芬芳馥郁,并被融入當代詩歌的寫作中。
林語堂《蘇東坡傳》英文版
早在1898年,翟理斯的《古今詩選》便收錄了兩首東坡詩《春宵》與《花影》。《春宵》寫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臺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沈沈。”既有歌管之聲,又有花開之香。翟理斯以“sweet scent”譯“清香”,以“sounds of song”譯“歌管”,以“Through the stilly scene the swing sounds swishing” 譯“秋千院落夜沈沈”,一連串輕柔的咝擦音(s),窸窸窣窣,摹狀歌管細細、風吹草動,生動而精致。東坡云“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前赤壁賦》),這里的轉譯恰是對于聲效的復刻。深夜聲音細小精微,詩歌的音韻雋永綿長,經過這樣的暈染,美不勝收。多少年后,另一位美國翻譯家、中國古詩譯者同樣調用了聽覺的感官體驗。亨頓譯《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中“煙空云散山依然。但見兩崖蒼蒼暗絕谷,中有百道飛來泉”三句,云散(clouds scatter)、兩崖(canyoned cliffwalls)、暗絕谷(cragged shadow),飛來泉(cascades)等意象的譯法勾連了一串鏗鏘、響亮的爆破音(k),烘染了山巖之險峻,瀑布之嘈雜。這里的聲效是高分貝的,頓挫有致,震耳欲聾。如果翟理斯表達的是纖小輕微的花間風聲,那么亨頓表達的則是鏗鏘激越的金石之響——就聲音契合情思方面來說,均可謂譯筆高超。一前一后兩個譯例,不妨視作關于東坡之聲響的隱喻:東坡的回音可大可小,寓意亦可深可淺。
艾朗諾《散為百東坡:蘇軾人生中的言象行》
在翟理斯那里,東坡的詩首先被當作一種政治諷喻。翟理斯譯蘇東坡《花影》,頗具深意地將詩題改作《輝格黨與托利黨》。原詩被論者認為影射了北宋的新黨、舊黨之爭,尤其是“剛被太陽收拾去,卻教明月送將來”兩句,在這里卻被翟理斯別出心裁地轉換為英國的黨派政治,讓蘇東坡的詩具有了一定的相關性。這種相關性還體現在對于國際事務的指涉上。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詩人蒙羅主編的著名詩歌雜志《詩刊》刊載了漢學家韋利翻譯的東坡詩《洗兒戲作》:“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這一期雜志的多首詩歌,嘆惋歐洲戰場上無數青年殞命。《洗兒戲作》語言詼諧樸拙,表達了對新生兒質樸的期望。對于戰亂造成的苦難,韋利有著深切的感受,于是借助蘇詩來抒寫情懷,負載了普通人的溫情。這種對平凡價值的謳歌,與同時代戰爭文學中的英雄主義敘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早期的譯介中,無論是對于翟理斯還是韋利,蘇東坡首先是一個借詩言志的政治家,他的文字中有著具體的社會關切,擔荷著修齊治平的理想,兩位漢學家也以蘇詩借古喻今。不過,東坡的詩詞所體現的哲思與詩意包羅萬象,可以提供不盡的解讀,而翟理斯、韋利所強調的人情練達只是他的精神遺產的一端,他的另一端則在于超塵脫俗。
蘇軾像趙孟頫 繪
作為自然詩人的東坡
美國詩人賴特發表于2014年的詩歌《時間與夜的蜈蚣》寫道:
如時間一般,草原漸窄,
直至溪水流經的盡頭。
日落時分,樹梢點亮,山巒半沉于夜色。
知足來得如此輕易,
一邊是暮年,另一邊是時間的雙重門。
唯一的出路恰是歸途。
如今我們已知曉漂泊的方向,
在這若夢的浮生里(In this drifting dream of life)——
正如中國人常說的那樣。
那么,詩中的這個中國人是誰呢?賴特對于中國元素的化用含蓄內斂、藏頭露尾。不過,他在詩集中提及了翻譯家亨頓的中國古詩譯集《山居:古代中國的荒野詩歌》(以下簡稱《山居》)。不難發現,亨頓正是以“In this drifting dream of a life”譯東坡詞《鷓鴣天》“又得浮生一日涼”,與賴特詩相比僅差一個冠詞。在《山居》中,與《鷓鴣天》毗鄰的詩詞是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其中有“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也間接強化了暮年與浮生若夢的意象。東坡詩詞中不乏相似的慨嘆:“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西江月·黃州中秋》)。時光流轉、人事更迭,引發的是“一夢江湖費五年”(《浣溪沙》)與“十五年間真夢里”(《定風波》)一類的感慨。賴特對于時間的細致描寫——日影、林木、山色的變化,也復現了《鷓鴣天》中的光影轉變:“林斷山明竹隱墻。”賴特由山林、流水、落日繼而談人生暮年,將對光陰易逝、生命短暫的描述不動聲色地融入自然風景之中。他坦然接受時間的流逝——“知足來得如此輕易”,也應了東坡對于暮色的欣賞:“杖藜徐步轉斜陽”。這是一種漂泊流離之后超然的精神狀態。賴特的詩中,東坡詩句被消融在詩文里,不露痕跡,必須以一種高度的敏感才能從意象和詞語的蛛絲馬跡中辨別。這種巧妙的移花接木的方式,將東坡的詩意引入美國的風景中來。東坡詩詞看似只鱗片甲的意象,實則根蔓延伸,構成了一種總攝性的在場,對幾首詩乃至整部詩集發揮輻射與化合的作用。在《中國風(其五)》中,賴特寫道:
已近九月,草原仍郁郁青青。
巧織雀啼囀一兩聲,又復歸岑寂。
無來亦無往。
群山之門緊閉,
天光未寐,但不見月升,
草色清醒,轉瞬又杳然。
想象做一個真正的隱者,踏著被雨水浸透的草鞋,
永遠居無定所,
一夜復一夜地漂泊。
“想象做一個真正的隱者,踏著被雨水浸透的草鞋”,化用了蘇詩《梵天寺見僧守詮小詩清婉可愛次韻》中“幽人行未已,草露濕芒屨”兩句。詩中一片空寂,詩人融入自然,怡然忘機。作為天地間的過客與漂泊者,隱士表達了對于自然的歸附,折射出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與“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精神境界。詩中既包含有無、動靜、開關之間的禪意,又參之以莊子“泛若不系之舟”的逍遙。在賴特筆下,蘇東坡首先是一個自然詩人,以自然物象表達生生不息的生命觀,寄寓了和諧、圓融的精神追求。亨頓在《山居》中介紹蘇東坡時寫道:“荒野并非僅存于遠山之中;它始終存在于我們的內心。意識本身即是荒野——故而詩中每一姿態皆為荒野,無論是思緒的轉折,還是白鷺振翅。盡管蘇東坡飽經磨難與政治失意,這種將意識織入荒野肌理的方式,賦予了他超然的距離與情感的平衡,乃至一份曠達,而這也已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賴特將蘇東坡隱逸山林的曠達移植到美國的荒野之中,在山水之思澄懷觀道。
作為哲人的蘇東坡
對于《梵天寺見僧守詮小詩清婉可愛次韻》這首詩,另一位詩人卻有著不同的借鑒方式。羅伯·雅克選擇了“但聞煙外鐘,不見煙中寺”兩句:
在我們的時代
你的百川依舊奔流,
青山綿延不絕,
未來與往昔如出一轍——
過去將來,交融難分,
朦朧無始亦無終。
秋去春來,春逝秋至,
躍過無數幽谷深澗,
唯有清越的寺鐘,
在空谷中回蕩。
末兩行從蘇詩中采擷而來,表達了通脫、超越的智慧。同一首詩,賴特取其象,而雅克則取其聲。“百川依舊奔流,/青山綿延不絕,/未來與往昔如出一轍”表達的自然萬物之永恒的思想對應了蘇詩的“惟應山頭月,夜夜照來去”,百川、青山、山頭月的亙古不變與人生之短暫無常的對照,凸顯了蘇軾對存在之時間性的認知,如《前赤壁賦》中的嘆惋:“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與默溫詩相似,這首詩亦是與東坡的一場跨越時空的精神對話,最后的鐘聲比喻了蘇東坡高古的雅音。“秋去春來,春逝秋至”,千百年之后,山河未改而斯人已逝,然而東坡的詩魂不滅,猶若空谷梵鐘悠然回響。
默溫詩集《天狼星的陰影》(《致蘇軾的一封信》收錄其中)
這首詩出自雅克的詩集《獻給蘇東坡的柔板》。這部集子中,詩與詩之間結構、篇幅不同,卻又具有高度的同構性:每一首詩均以蘇詩中的一個片段起首,引出一首由雅克本人創作的詩歌。這一引子并非僅是題獻式的存在,而是從蘇詩中選取的某一包孕性片段,構成了一個表意的單元,其中的主旨在“正詩”中經過編排組合,形成當代的表達。引詩與詩的正文形成了互滲的互文關系。如《歸家》這首詩,全文如下:
歲暮將至。
樹葉染金。
我想歸家。
我想歸家。
我已在這泥灘上踟躕太久。
——蘇東坡
萬物終成空,終究,一切
終將無用、腐壞或付諸徒勞。
青春這一貨物,不售給
五感漸鈍、不覺衰老真相之人,
他們不知歲末迫近,不知金色
實為大雪將至、喪禮的顏色,
也不曾聽聞垂暮之年
已倦于直面湮滅,只求安歇。
家?諺語云,心之所系即是家,
實際上,家乃記憶所在之地,
尋家的試驗簡單明了:憶起
一張曾讓你心動的面孔,時光崩解,
彼此間幽暗的虛空轟然傾塌。
那里便是歸處,縱使恍惚在泥石之間。
這是一首由蘇詩引入的十四行詩,但并未標注蘇詩的具體來源,只能看到抽離出來的一個片段。不過,雅克在詩集扉頁的致謝中向多位蘇東坡譯者致敬,包括林語堂、華茲生、亨頓與波特,提供了探賾索隱的路徑。由此,我們便會發現這首詩所引蘇詩的出處——實際上源自亨頓所譯《黃泥坂詞》,原詩為:“歲既宴兮草木腓,歸來歸來兮,黃泥不可以久嬉。”這首詩創作于蘇東坡謫居黃州之時,黃泥坂為雪堂至臨皋亭的必經之路。從“身如不系之舟”所表達的漂泊無依,到“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洞達,歸屬與棲居是蘇東坡的重要關切之一。在這里,歸家既是重返物理意義上的家園,更是在深層意義上隱喻了對于精神原鄉的追尋。雅克將歸家之思錨定在記憶之上,讓私人的記憶穿透時空阻隔,構成了個人寄托的所在。與此相似,在雅克的另一首詩中,東坡寫給蘇轍的詩《初秋寄子由》,前四行被轉化為戀人間的回憶:“百川日夜逝,物我相隨去”,一切皆脆弱易逝;唯一可靠的是對于愛人的繾綣追憶,“惟有宿昔心,依然守故處”,安身立命的處所乃是對于往昔的深情。
華茲生《蘇東坡詩歌選譯》封面
《黃泥坂詞》所表達的回家的思想、《初秋寄子由》對于兄弟的殷殷囑托,均被雅克轉化為對于棲居的想象。這也正是雅克別求新聲的方法,他的當代表述與東坡的詩歌之間既同頻共振,又存在著一種張力。他擴展了原詩表意的尺幅,對其進行轉化與延伸,以蘇詩為線索,貫穿始終,成為串聯起詩集情感與思想的紐帶。經由這一移花接木的技術,蘇詩不再是邊緣的、點綴性的存在,而是與詩集互嵌互補,形成一個整體。蘇東坡的回響被吸收在當代的認知與情感框架中,蘇東坡詩詞中的思想與情緒徐徐展開,延伸為當代的表達。在這個意義上,詩題“柔板”寓意著節奏的舒緩與文字的從容不迫。除了《黃泥坂詞》《初秋寄子由》,《陽關曲·中秋月》《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等詩歌也被雅克征引。這部詩集也構成了迄今國外文學中最大規模的對于蘇東坡的轉化。在雅克的筆下,東坡是一個哲學家。雅克試圖從其文字中發掘對于人生意義的關懷。詩集同名長詩《獻給蘇東坡的柔板》中寫道:
人類社會早已遺忘了山林,
忙于數據和指令,不曾留意那雨——
輕柔的、浸潤一切的、單純的雨,
仍在我們晝夜奔赴虛無的路上
繼續滴落。繁冗機制在頭腦中滋長,
想象數據,發明種種系統,卻發現
這虛幻多變的世界的盡頭無物永存。
這首詩的題獻為:“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出自東坡寫給蘇轍的送別詩《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原詩表達的是“夜雨對床”的兄弟情誼。在這里,雅克嘗試了一條調和中西的路徑,將東坡的哲思與詩情拆解為詩歌的母題,同時契入個人的經驗與審美。“機制”“數據”“系統”的裹挾中,人被物質世界異化,深陷功利的網羅,失去了自我。夜雨意味著與現實世界的疏離,所表達的是如何剔除外在的物質禁錮,復歸本真。這是東坡的精神抱負,“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表達了對于世間忙忙碌碌、蠅營狗茍的拒斥。東坡詩中,物質的世界不過是夢幻泡影,“方其夢時了非無,泡影一失俯仰殊”(《六觀堂老人草書》)。這是對于世界的“去蔽”,由此揭示存在的真相,同時指向了一種不沾不滯的狀態,不受外物牽絆,超然洞達。
《獻給蘇東坡的柔板》封面
雅克仿效東坡詩中的意象并衍化出一系列詩歌,不同時代的趣味與思想并軌,蘇軾詩意與當代的生存經驗相互形塑與作用——雅克在詩中甚至引入了宇宙大爆炸與量子力學的概念。這是對東坡深度的認可,從他的詩詞中尋找個人及集體精神危機的解決方案,思索生滅與俯仰沉浮。
讀蘇東坡,可以得其雅,也可以得其俗;可以得其執著,也可以得其超脫。默溫、賴特與雅克等詩人與蘇東坡的對話讓我們得以在一種“古今中外”的時空框架中重新認識蘇東坡。不過,蘇東坡是多聲部的、合唱團式的存在,而不單是賴特所表現的充滿禪意的自然詩人,或雅克筆下的哲學詩人。他也并不是上述詩人所表現的一味地孤高,他的詩詞還有著一種可觸摸、可品味的生活世界的質感。飲食起居、往來酬酢也都是他重要的寫作對象——不論是他的哲思還是美學皆有具體的依傍,這是蘇東坡日常、親切的一面。他并非僅一幅冰冷的面孔,作為一個豁達的樂觀主義者,他的文字里有暖色,與雅克整體表達的沾染了虛無色彩的悲觀主義大相徑庭。這些維度也許是將來的對話者可發掘的對象。
來源:《光明日報》2025年6月12日第13版
作者:孫紅衛(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
圖片均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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