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餓了。”男人站在門口,聲音沙啞。
老婦人手里的碗“啪”一聲掉在地上,瓷片四濺。她瞪大了渾濁的雙眼,嘴唇顫抖著,像是見了鬼。
“你……你怎么還活著?”
這句話,比秋天的風還要冷。
01
深秋的黃昏,天邊掛著一抹殘陽,把整個村子染成了暗紅色。
沈墨遠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仰頭看著密密麻麻的枝葉。二十年了,樹還是那棵樹,只是樹干更粗了,樹皮更皺了,像極了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他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樹皮,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小時候,他常常爬到樹上掏鳥窩,母親在樹下急得直跺腳,嘴里罵著“小兔崽子”,眼里卻滿是擔心。
一陣冷風吹過,枯黃的葉子簌簌落下,打在他的肩膀上。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夾克,腳上是一雙沾滿泥土的運動鞋,臉上刻著歲月留下的溝壑。三十五歲的年紀,看上去卻像是四十多歲。
“汪汪汪!”
村里的大黃狗沖了過來,對著這個陌生人狂吠。它不認識他了,就像這個村子不認識他一樣。
沈墨遠慢慢往村里走,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石板路還是那條石板路,只是有些地方已經裂開了縫,縫里長出了野草。路兩邊的房子大多都翻新了,白墻黑瓦,貼著瓷磚,只有幾戶人家還保留著土坯房的模樣。
他路過村口的小賣部,門口坐著幾個老人在下棋。其中一個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陌生人進村,在這個日漸凋敝的小村莊里,已經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小賣部里,老板娘趙翠蘭正在收拾貨架。她今年六十出頭,頭發花白,但精神還不錯。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來:“買點什么?”
沈墨遠站在門口,逆光而立,趙翠蘭看不清他的臉。
“翠蘭嬸。”他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
趙翠蘭手里的掃把“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你是……墨遠?沈家的墨遠?”
沈墨遠點點頭,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是我。”
“天啊!”趙翠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用手捂著胸口,“你還活著!你還活著!這些年你去哪兒了?你媽她……”
說到這里,趙翠蘭突然住了嘴,眼神變得有些躲閃。
“我媽怎么了?”沈墨遠心里一緊。
趙翠蘭嘆了口氣,搖搖頭:“你還是自己去看看吧。她就在老屋里,一直沒搬。”
02
沈家的老屋在村子最里面,要穿過一條窄窄的巷子。巷子兩邊的墻上爬滿了爬山虎,在夕陽下泛著暗綠色的光。
院門虛掩著,從門縫里能聽到雞叫聲。沈墨遠推開門,院子里的景象讓他愣了一下——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那口壓水井,那個雞籠,那棵石榴樹,連晾衣繩都還在老地方。只是一切都舊了,破了,像是被時光啃噬過。
柳素琴正在院子里喂雞,她佝僂著腰,頭發全白了,穿著一件打了補丁的藍布衫。她一邊撒玉米粒,一邊嘴里念叨著:“吃吧吃吧,吃飽了好下蛋……”
“素琴!素琴!”趙翠蘭在門外急急地喊,“你快出來!快出來看看!”
柳素琴放下手里的簸箕,用圍裙擦了擦手:“翠蘭啊,啥事這么急?”
她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當她看到站在門口的人時,整個人僵在了那里。手里的圍裙滑落在地,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血色。
“媽。”沈墨遠輕聲叫道,聲音里帶著二十年的思念和愧疚。
柳素琴的嘴唇開始哆嗦,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寫滿了不可置信。好半天,她才擠出一句話:“你……你怎么還活著?”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沈墨遠心上。他以為母親會哭,會罵,會打他,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句話。
“媽,我回來了。”他苦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
“不!”柳素琴突然尖叫起來,她連連后退,差點被門檻絆倒,“你不要過來!你是鬼!你是回來索命的!”
她的聲音尖銳刺耳,驚飛了石榴樹上的麻雀。
“媽,我是墨遠啊,我沒死,我回來看您了。”沈墨遠的眼睛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柳素琴突然轉身往屋里跑,一邊跑一邊喊:“墨遠死了!他十五歲就死了!是我害死他的!他來找我索命了!”
趙翠蘭趕緊上前扶住她:“素琴,你清醒點!這是墨遠,是你兒子,他沒死!”
“他死了!”柳素琴掙扎著,聲嘶力竭地喊,“我親手給他燒的紙!我年年給他上墳!他死了二十年了!”
03
時光倒流到2004年的夏天。
那是一個悶熱的夜晚,知了在樹上拼命地叫著,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十五歲的沈墨遠垂著頭站在堂屋里,校服上還沾著血跡。他和高年級的幾個混混打了一架,雖然贏了,但也被學校開除了。
“啪!”
竹條狠狠抽在他的背上,火辣辣的疼。
“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柳素琴氣得渾身發抖,“你爸在外面給人搬磚,累死累活地掙錢供你讀書,你就這樣回報我們?”
“我沒錯!”沈墨遠倔強地抬起頭,眼睛里燃燒著少年的不服,“是他們先欺負墨近的!”
“你還敢頂嘴!”柳素琴又是一竹條,這次抽在了他的手臂上,立刻起了一道紅印。
十二歲的沈墨近躲在門后哭:“媽,別打哥哥了!是我不好,是我太笨了才被欺負的!”
“你給我閉嘴!”柳素琴轉頭吼道,“都是因為你哥,帶壞了你!”
沈墨遠突然伸手奪過竹條,“啪”的一聲折成兩段,扔在地上:“夠了!”
“你還敢還手?”柳素琴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我走!”沈墨遠紅著眼睛,聲音嘶啞,“我這就走!走了就再也不回這個家!”
“你走啊!”柳素琴也被氣昏了頭,“走了就別回來!就當我沒生過你這個兒子!你要是敢走,我就當你死了!”
那一夜,雷聲陣陣,大雨傾盆。
沈墨遠真的走了。他翻出母親藏在米缸里的幾百塊錢,又從抽屜里拿了自己的幾件衣服,然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雨夜里。
柳素琴坐在門檻上,看著兒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想追,但是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她想喊,但是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雨越下越大,雨水混著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沈墨遠沒有回來。
一個星期后,柳素琴開始慌了。她去了縣城,去了市里,去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但是沒有人見過她的兒子。
“墨遠啊,你回來吧,媽不打你了……”她跪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離開家的那個雨夜,沈墨遠坐上了南下的火車。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要離開,離得越遠越好。火車在黑夜里穿行,窗外的雨點打在玻璃上,像是母親的淚水。
到了廣州,他身上的錢很快就花光了。他睡過橋洞,撿過垃圾,餓得頭昏眼花的時候,也曾經想過回家。但是母親那句“當我沒生過你”像一把刀子,一次次割在他心上。
后來,他在一個工地上找到了活兒。搬磚,和水泥,什么臟活累活都干。工頭看他年紀小,時不時會多給他一點飯菜。
“小子,想家嗎?”工頭問他。
沈墨遠搖搖頭:“沒有家。”
晚上躺在工棚里,聽著工友們的鼾聲,他會悄悄掏出一張全家福。那是他離家時偷偷帶走的,照片上一家四口笑得很開心。他用手指輕輕撫摸著母親的臉,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五年后,他在東莞的一家電子廠里認識了一個叫小芳的女孩。她笑起來有兩個酒窩,說話輕聲細語的,讓他想起了家鄉的姑娘。
“墨遠,帶我去見見你父母吧。”交往了一年后,小芳靠在他肩膀上說。
沈墨遠沉默了很久:“我是個孤兒。”
小芳愣了一下,然后抱緊了他:“沒關系,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可是好景不長。小芳的父母知道他的身世后,說什么也不同意這門親事。
“一個連家都沒有的人,怎么能給我女兒幸福?”小芳的父親冷冷地說。
小芳哭著被家人帶走了,臨走時塞給他一張紙條:“對不起,我不夠勇敢。”
那天晚上,沈墨遠喝了很多酒,醉倒在出租屋里。他夢見了母親,夢見她站在村口喊他回家吃飯。
醒來后,他決定振作起來。他去學修車,從學徒做起,每天弄得滿身機油,但他不在乎。三年后,他有了自己的修車行,雖然不大,但生意還不錯。
有時候夜深人靜,他會站在店門口抽煙,看著北方的天空。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母親和弟弟。他想回去,但是……
“老板,你老家是哪里的?”徒弟問他。
“忘了。”他彈掉煙灰,轉身走進店里。
04
2014年的春天,沈墨遠在一份過期的報紙上看到了一則尋人啟事。
“尋找沈墨遠,男,25歲,湖北人。家父病危,望速歸。聯系人:沈墨近。”
他的手開始顫抖,報紙被攥得皺巴巴的。父親病了?多嚴重?
他立刻買了北上的火車票,但是到了火車站,他又猶豫了。十年了,他有什么臉面回去?母親會原諒他嗎?
他在火車站坐了一夜,最終還是沒有上車。
三天后,他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父親沈國安在工地上出了事故,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當場就走了。
沈墨遠關上店門,把自己鎖在屋里,哭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悄悄趕回縣城,打聽到了下葬的日子。那天,他躲在山坡上的樹林里,遠遠地看著。
送葬的隊伍很長,幾乎全村的人都來了。母親穿著白色的孝服,被人攙扶著,哭得站都站不穩。弟弟墨近跪在棺材前,一遍遍地磕頭。
“爸,墨遠哥如果知道,一定會回來的……”墨近的聲音隨風飄來。
母親突然推開攙扶她的人,撲到棺材上:“國安啊,都是我的錯!是我把墨遠逼走的!現在你也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可怎么活啊!”
她的哭聲撕心裂肺,聽得沈墨遠心如刀絞。他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下葬的時候,母親突然暈了過去。墨近慌了神,大喊著“媽”。村里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抬下山。
沈墨遠一直等到天黑,才悄悄走到父親的墳前。他跪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爸,兒子不孝,兒子對不起您……”
山風呼嘯,像是父親的嘆息。
回到現實,沈墨遠坐在村里唯一的小旅館里,那是村支書家開的,只有三間客房。房間很簡陋,但被褥還算干凈。
天已經黑了,窗外傳來狗吠聲和蛐蛐的叫聲。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母親的反應太反常了,為什么會說他已經死了?
“咚咚咚。”
有人敲門。
“誰?”
“是我,翠蘭嬸。”
沈墨遠開了門,趙翠蘭端著一碗面條站在門口:“知道你還沒吃飯,給你下了碗面。”
“謝謝嬸。”沈墨遠接過碗,熱氣騰騰的面條讓他鼻子一酸。
趙翠蘭進了屋,關上門,欲言又止。
“嬸,我媽她……到底怎么了?”沈墨遠放下碗筷。
趙翠蘭嘆了口氣,在凳子上坐下:“墨遠啊,這些年你媽……唉,她精神一直不太好。”
“精神不太好?”
“你走了以后,她天天哭,天天找。后來找不到了,她就開始說胡話,說你死了,說是她害死的。”趙翠蘭抹了抹眼角,“你爸在的時候還好些,你爸走了以后,她就更嚴重了。”
“她真的以為我死了?”
趙翠蘭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全是。有時候清醒,有時候糊涂。清醒的時候,她會到處打聽你的消息。糊涂的時候……”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很低:“她給你立了個衣冠冢,就在你爸墳邊上。每年清明、七月半、過年,她都去燒紙。”
沈墨遠手里的筷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衣冠冢?母親真的給他立了衣冠冢?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是真的以為他死了,還是……還是在詛咒他?
“嬸,能帶我去看看嗎?”沈墨遠的聲音有些顫抖。
趙翠蘭為難地看著他:“現在?天都黑了。”
“我想去看看。”
山路崎嶇,打著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山風很大,吹得樹葉嘩嘩作響,像是無數的魂靈在竊竊私語。
父親的墳前有新燒的紙錢,應該是母親最近來過。旁邊果然有一個小一些的墳包,墓碑上刻著“愛子沈墨遠之墓”。
看到自己的“墳墓”,沈墨遠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跪下來,伸手摸著冰冷的墓碑,眼淚止不住地流。
“你媽每次來,都要在這兒坐很久。”趙翠蘭在旁邊說,“有一次下大雨,她就那么跪著,誰勸都不走。后來發了高燒,差點就……”
沈墨遠突然注意到墓碑旁邊有一堆新土,上面插著幾根香。他湊近看,香還是溫的。
“這是……”
“你媽今天傍晚來過。”趙翠蘭說,“她每次心情不好就會來。今天看到你,可能……”
沈墨遠站起來,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墳墓”,心里涌起一種奇怪的預感。這里面一定藏著什么秘密,一個連母親自己都不愿面對的秘密。
05
第二天一早,沈墨近就從縣城趕了回來。
他現在縣城的一家超市當經理,成了家,有了兩個孩子。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但還能看出年輕時的影子。
兄弟倆在村口的小飯館見面,老板特意給他們安排了個包間。
“哥。”沈墨近的聲音有些哽咽,“你真的回來了。”
兩個人對視著,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二十年的分離,讓原本親密的兄弟變成了陌生人。
“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沈墨近打破了沉默。
“還行。”沈墨遠點了根煙,“你呢?聽說結婚了?”
“嗯,媳婦是縣城的,人挺好。”沈墨近拿出手機,“這是我兩個孩子,大的八歲,小的五歲。”
看著照片上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沈墨遠露出了笑容:“挺好的,你比我有出息。”
“哥,這些年你為什么不回來?也不給家里個信?”沈墨近的眼圈紅了,“你知道媽找你找得多苦嗎?”
沈墨遠深吸了一口煙:“當年媽說了,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
“那是氣話!”沈墨近激動地說,“你走了以后,媽天天哭,天天念叨你。她去派出所報案,去電視臺登尋人啟事,甚至還去找過算命的……”
“那她為什么要給我立衣冠冢?”沈墨遠打斷了他。
沈墨近愣了一下,眼神變得復雜起來:“哥,媽她……爸走了以后,她精神就出問題了。”
他告訴沈墨遠,父親死后,母親的精神徹底崩潰了。她開始出現幻覺,總說看到沈墨遠回來了,還跟空氣說話。
“有一次半夜,我聽到她在堂屋里說話,出去一看,她對著你的照片又哭又笑,說墨遠你回來找她了,求她原諒。”沈墨近說著,聲音有些顫抖,“醫生說是臆想癥,給開了藥,但她不肯吃,說吃了藥就見不到你了。”
“所以她真的以為我死了?”
沈墨近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完全是。她清醒的時候知道你還活著,但糊涂的時候就……醫生說,這是她潛意識里的自我懲罰。她覺得是自己逼走了你,所以……”
飯館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有人在喊:“柳素琴又犯病了!快去看看!”
兄弟倆對視一眼,急忙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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