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記得,你的底層不是戰爭,而是 YOLO(你只活一次)。”
文丨程曼祺
編輯丨宋瑋
他設計和制造的相機,拍下過無數次雪場貼地回轉、碧海人魚共游,它們記錄下趙朔的西行漫記,捕捉了銀河與地球的同框,隨雄鷹俯瞰荒原,最近又被氣流卷到 8500 米的高空,在零下 40 度里挺了 30 分鐘,證明一名滑翔傘愛好者曾經來過。
可是他自己,影石Insta360 的創始人劉靖康,卻既不會滑雪、潛水,也沒時間旅行。
從 24 歲到 34 歲,過去十年里,他把自己的絕大部分精力、熱情、創造力與情緒,都投入了另一項極限運動——創業。而且是在沒有太多資源積累時,一畢業就創業。
當劉靖康這批 90 后開始集中創業的 2015 年-2020 年,沒有什么東西是別人沒做過的,沒有什么需求是前人未涉足的。像 70 后、80 后創業者那樣做拓荒者的空間已所剩無幾,劉靖康找到了一種屬于后來者的創業方式:不斷進入需求已被證明的市場,挑戰頭部;賺到錢,更重要的是 “賺到能力”。
2023 年夏天我們與劉靖康的訪談中,他描述了這條路有多難:
“我覺得這是地獄模式。因為進入一個紅海垂類時,你吃不到市場初期大盤增長的紅利,還要把已有的頭部品牌打下來……你只比別人好一點沒用,支撐不了價格和毛利,這需要技術和方案上的突破性創新。”
作為后來者,影石已拿到第一個世界第一:超越理光、三星,成為全球賣出全景相機最多的公司,市占率達 8 成;在運動相機市場,影石現在的份額也接近全球第一 GoPro,且有反超之勢。
本周,經過 4 年多 IPO 流程的影石終于登陸科創板,開盤即大漲 285%,市值一度突破 700 億元人民幣。
劉靖康在 IPO 現場用 Insta360 X 系列全景相機敲鑼后,甩了一次 3 米自拍桿,記錄下這一刻;他拍到的敲鐘全景。
這家公司的資源儲備上了一個臺階:
- 2024 年,影石的營收和歸母凈利潤分別接近 56 億元和 10 億元;
- 截至 2025 年一季度,影石流動資產接近 40 億元;
- 它近三年的營收復合增長率超 65%。
它正在進行的 “極限運動” 也難了一個維度:
- 影石在更激進地進攻:2023 年底,它推出廣角運動相機 Ace 系列,與 GoPro Hero 和大疆 Osmo Action 正面競爭。
- 它也要同時防守:據市場傳聞,大疆即將發布全景相機,進入影石的主戰場。
- 影石還在醞釀一些全新市場的全新品類。
劉靖康認為,更大、更直接的競爭,挑戰的是學習和創新的極限,因為影像是一個 “開放世界的市場”,客戶需求差異化,產品之間不能完全等效替代,由此推演,影像公司的核心命題就是:
“創造、創新,滿足客戶的新需求,這家公司賺的是 ‘開發新知識’ 的錢。”
做出世界級產品,打造能持續 “開發新知識” 的組織,劉靖康的目標已很清晰,但過程依然 “suffer”:
“比如你明明在放著假,突然發現別人做了一件巨牛的事,你不應對,一定吃癟,你就沒心情放假了。”
在劉靖康沒有選擇的那個人生中,他設想自己原本可以快快樂樂做第三,但他就是忍不住自找難受。因為他想賺出能創造新品類的能力,這需要一次次主動逼近創業極限。
他身上有勇敢和害怕的一體兩面:因為怕失去 “不會再來一次的人生”,所以信奉 YOLO(You only live once);既然只能活一次,他希望活得不一樣,所以選擇勇敢:創業、出海,幾年前開始研發某個新東西。
“我們就是不追求安逸,All in or nothing。” 劉靖康說。這何嘗不是一種極限運動。
老鷹背著影石 X 系列相機飛翔(左);2023 年 1 月,長征二號丁運載火箭將搭載了影石全景相機 ONE X2 的一顆衛星發射到近地軌道,后發布了全景相機拍下的地球與銀河同框。(右)
從 “獵人尋找獵物”,到 “全焦段、全場景” 的包圍式進攻
“我們的愿景是 ‘幫助人們更好地記錄和分享生活’,而不是記錄和分享運動。”
晚點:Insta360 上市之后,你成了中國科創板最年輕的董事長。在不到 35 歲時開始管理一家上市公司,是什么心情?
劉靖康:這有點像什么呢?你四年前就領了證,今天辦了婚禮。
晚點:你們的 IPO 流程走了 4 年,本周終于上市。經歷波折后拿到結果,會覺得自己很牛嗎?
劉靖康:(笑)那必然是有一部分,但這不在于上市本身。我做很多事的動力是 YOLO ,You only live once(你只活一次),你來時什么也沒有,走時也什么不帶走,你能控制和帶來改變的,就是中間的過程。
晚點:兩年前我們聊時,你把影石的產品策略總結為 “獵人尋找獵物”,篩選獵物有 3 個標準:一是這個品類真有沒被解決的痛點;二是市場頭部公司毛利不錯,說明它有一定門檻;三是這個品類有百億人民幣級別的銷售規模,不會太小沒得做,也不會大到大公司都涌進來。這個思路現在有什么整體進化嗎?
劉靖康:核心沒變。變化的是:第一,在發掘痛點上,我們的方法更先進和更組織化了。第二,我之前就總結過垂類需求有兩類,一是普遍存在且用戶能說出來的部分,二是用戶自己也說不出來的部分。現在我發現,第二種需求的空間比想象中還大得多。即使一個老產品,配上不同配件,也能打開不同的拍攝能力,刺激新需求,比如我們最近的 AcePro 2 街拍套裝,一上市就賣斷貨了,我完全沒預料到。
第三個變化是,過去幾年我們立項的一些新業務,已經不是進入已有品類的邏輯,而是創造全新市場和全新品類。這是我很多年前就一直想做的事。
晚點:你怎么定義全新品類?
劉靖康:我覺得新有 3 個不同 level(程度)。一是替代型的 “新”,比如電車滲透燃油車,它并沒改變出行的場景和需求,賣一臺電車,可能就少賣一臺油車。
二是能打開部分增量需求的新。比如傳統運動相機比較重,跑步的人用得相對少,而我們的拇指相機 GO 就很輕;再比如滑雪用 GoPro 要邊運動邊取景,而 X 這樣的全景相機可以先拍攝、再構圖,這給運動相機打開了新人群和新場景。多賣一臺 X 或 GO,不一定會少賣一臺 GoPro,因為我們進入了 GoPro 原來沒進去的地方。
第三種是更徹底的新:原本沒人證明某個需求,但你憑一款產品證明了它的存在。就像以前沒人需要隨身聽,直到索尼拿出 Walkman。
晚點:為什么你們 2023 年底推出的新系列——廣角運動相機 AcePro 又回到了你說的第一種 level 的新?
劉靖康:一是從用戶需求上,每一種形態有擅長,就有局限。相比拇指相機和全景相機,廣角運動相機的畫質、續航跟耐造性更強,這使它在很多場景有剛需,全景相機或拇指相機無法等效替代。
大疆 Osmo Action 5 Pro(左)、GoPro Hero 13 Black(中)、Insta360 Ace Pro 2(右)。圖片來源:Techradar。
二是從商業層面,運動相機仍有大量創新空間和未被解決的痛點。我們識別到了痛點,也認為自己能解決得更好,所以這是我們的商業機會。
晚點:在 AcePro 上,你們發現和解決了什么 GoPro 或大疆 Action 沒解決好的痛點?
劉靖康:以我們當時推出 AcePro 的時間(2023 年底)看,運動相機夜晚的畫質普遍不好,我們實現了白天、夜晚都能拍出非常好的畫面。比如一些用戶在雨夜拍東京霓虹下的騎行,會有評論說這是哪個游戲的渲染畫面?它就好到這種程度。
到了 2024 年 10 月的 AcePro 2,我們又解決了風噪下的收音。在摩托車和自行車騎行這些運動相機滲透最多的場景里,用戶很希望收到摩托引擎聲、山地車的鏈條碰撞聲和自己的喘息聲等等,但之前哪怕掛麥克風,高速騎行時,這些聲音也會被風噪蓋掉。我們就在 AcePro 2 上做了防風簾,加上新的 AI 算法,有效過濾了風聲并更好保留了特定頻段的聲音,解決了收音痛點。
還有像預錄,釣魚佬非常需要這個功能,但 GoPro 和大疆 Action 以前只能預錄 30 秒,我們把它提升到 1 分鐘,新產品還更長,這樣基本能覆蓋 “咬桿、拉起、收桿” 的全過程。一言以蔽之,即使在傳統運動相機有剛需的場景里,依然有很多沒被解決的痛點。
晚點:AcePro 立項時的 2021 年,你們的收入不到現在的 1/5,為什么當時不集中資源和精力繼續做大有優勢和差異化的全景相機?
劉靖康:那時我們在一次戰略會上推演,要 “包圍式差異化進攻” 運動相機市場,同時打開其它影像新市場,最終覆蓋全焦段、全場景。
這仍是一個用戶需求問題。焦段越廣,拍的角度越廣,但拍攝距離越近,所以不同焦段才能滿足不同場景。微單拍人更好,可以虛化背景、突出主體;全景相機拍風景、環境更好。
我們的愿景是 “幫助人們更好地記錄和分享生活”,而不只是記錄和分享運動,這就需要做不同焦段范圍的產品。
晚點:“全焦段、全場景”,那影石豈不是也可以做微單和單反?
劉靖康:現在不好回答。
晚點:假如你來思考微單,你會覺得現在是一個入場的好時機嗎?去年至今,微單、單反大火,理光、富士、徠卡的熱門型號加價都買不到。
劉靖康:我們決定是否切入某個品類時,基本不會看它在不在窗口或風口,我們當年切入運動相機市場時,GoPro 的增長已經在放緩了。
我們更看重三點:有沒有真正的用戶需求、能不能帶來商業回報、能不能鍛煉能力。當然,不斷切入新品類的過程客觀導致你會面臨更多競爭,而且我們不再只是進攻的一方。
當大疆也做全景相機,競爭會磨煉我們的基本功
“只要公司不死,就值得為競爭中的能力回報交學費。”
晚點:據說大疆馬上也要發布全景相機了,這是一個強大的對手。你們怎么應對?
劉靖康:我們意識上充分重視,但行動上還可以更快。比如一些 X5 的功能其實可以提前放到 X4 上,又比如我們今年花了很大精力重構了全景剪輯的體驗,如果更早做這件事,第一季度就不會這么辛苦。
晚點:當你們從進攻方變成防守方,哪個更難?
劉靖康:防更難。攻是獵人思路,找到對方木桶里的縫隙,插一刀進去。防則要不斷檢查自己的縫隙,及時填掉;還要把原來的長板變得更長,每個維度都要提升。但防也能更快提升能力,而且是多方面、系統性地提升。尤其是防高水平的對手時。
晚點:對手水平太高,把你干死了怎么辦?
劉靖康:沒那么容易被干死。我們現在的資源儲備多很多。如果賬上的錢只夠我活三個月,那傻子才會跟他競爭。
晚點:在全景相機主戰場上與大疆正面交鋒,你覺得會有哪幾種結果?
劉靖康:最好的情況是,能力提升,市場總量擴大,我們自己的銷量、毛利、收入、利潤等商業指標都增長。次一級的情況是,銷量還在升,但毛利下降,總營收和利潤仍增長。更差的情況是,公司的一些主要商業指標都會在一定階段內下降。
晚點: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是?
劉靖康:這很動態,也取決于對手如何出招。但我相信大概率會是更好的結果。因為競爭會磨煉我們的基本功,帶來更高的營銷效率、更強的產品力、更高的研發規格、更快的迭代節奏,這些又都能帶來更好的用戶體驗,可以把盤子做得更大。
而且我們現在有很長的現金儲備。只要公司不死,你在這段競爭中得到的能力回報就會在未來起作用,暫時少的商業回報是你成長的學費。
晚點:你的底層決策思維之一,是看能否獲得能力回報。什么時候把這件事想得比較清楚的?
劉靖康:上次訪談我們聊到過這個契機,就是 2019 年,我去參訪了中國臺灣、日本的一些企業。我開始意識到,抓住大機會的公司,大部分情況不是在 “白紙” 狀態下抓到了機會,而是當機會來臨時,它是最 ready 的選手——這又來自它在上一個周期和業務里的能力積累。
小米、華為做汽車就是典型例子,它們在手機時代練出來的軟件、營銷、用戶體驗、供應鏈管理等能力,換了賽道后,部分也能延續。當然也有上來就能成的,比如理想,這屬于超人。
所以一方面我們有一個主線,另一方面也要拓展、遷移。影石的主線是影像——它的技術棧和能力要求足夠多,這構成了門檻;它的需求與場景廣泛,這構成了拓展空間。我們會用逐漸覆蓋更多焦段、場景的思路,在影像范圍里 “包圍式進攻”,但我們也不至于今天做相機,明天跑去做掃地機、耳機,這些業務之間的核心能力是割裂的。這是我們積累 “能力回報” 的邏輯。
開放世界的競爭游戲:有門檻、難有壁壘,唯有不斷創新
“無人機的門看起來是焊死的,其實也可以推開。”
晚點:當你們進入的品類越來越多,是鞏固全景相機的優勢重要,還是奇襲一個新品類更重要?
劉靖康:從商業回報看,做新東西更好,因為你會有新的現金流,而且每個品類的收入占比會更平均,抗風險能力會更強。
但我們的實際選擇是全景相機,因為我更看重能力回報。在主戰場上迎來更激烈的競爭,對提升能力更有幫助。能力提升速度取決于兩件事:你的對手是誰?你是攻還是守?就像我前面說的,防守高水平的對手更難,對能力提升更快。
晚點:怎么把握對全景相機的投入程度?你們的全景相機的全球市占率已來到 80%,是斷層第一;同時,你們也在加快新品迭代,并激進地加配置:比如你們在 X5 上把原來選配的保護鏡做成標配,舍棄了這部分幾千萬的配件收入。
劉靖康:迭代節奏和競爭有關,就像我們開始做 AcePro 后,大疆 Action 的更新速度也明顯加快。這對消費者是好事。
標配保護鏡倒不是出于競爭,而是這樣能有更好的體驗。其實在 X4 上,我們就有標配的保護鏡,但那是塑料的,同時我們也有更貴的玻璃保護鏡配件,它一年給我們帶來 3600 多萬的收入;但到 X5 時,我們把玻璃保護鏡直接集成到了鏡頭本體,而且還能更換,這可以減少鏡頭的損壞——我們的相機密封、防水,鏡頭萬一壞了,要寄回原廠修,3000 多的相機,換一個鏡頭要五六百,體驗非常差。而現在,用戶可以花一百多塊買更換件和工具,自己換保護鏡,更好避免鏡頭損壞。原來的配件需求就被 “消滅” 了。
晚點:當競爭更多、更直接,你們在定義產品時,如何平衡用戶需求導向和競爭導向?這二者可能有矛盾。
劉靖康:還是要從需求出發,而且要通過有效手段讓用戶感知到你的優勢。比如在 Ace 系列的顏色上,競品會強調他們的色深(圖像中,每個像素能顯示多少種顏色的指標)是 10bit 編碼,我們是 8bit。理論上,10bit 的顏色空間是 8bit 的 64 倍,參數更強。但我們的直出色彩做得更好,10Bit 的優勢則是后期調色空間更大,而大部分用戶既不會調色,也不想調色。在更多數用戶心里,我們的 “顏色好” 逐漸形成了口碑,這比 8bit、10bit 的參數更能被感知和理解。這樣我就有底氣不被帶著走。
晚點:你覺得到什么時候,影石可以說在全景相機市場站得夠穩,無懼新玩家了?
劉靖康:我覺得這很難發生。其實你問的是能否安枕無憂,是壁壘問題,而大部分消費電子產品是有門檻、難有壁壘——門檻是你花時間能追上的東西,壁壘是你花時間也追不上的東西。
壁壘大致有幾種。一是網絡效應。比如微信是多邊通信網絡,弱一點的是雙邊市場,如電商、外賣、打車。美團外賣已經穩得不行了,但京東也會來做。二是先發優勢和飛輪效應,比如特斯拉,它最早賣出更多車,獲得了更多數據,這帶來更好的 FSD 體驗,FSD 又成為賣點之一,形成了短期別人追不上的正循環。再就是規模效應,它往往出現在沒有差異化的品類里。比如礦泉水——它的需求和供給側都很同質,反而這種品類容易有規模帶來的成本優勢。
回到消費電子,大多數品類都沒有這些壁壘。少數例外是蘋果的 App Store,它是雙邊市場;小天才手表則有社交網絡效應,小孩得用它加好友。
但另一方面,消費電子有門檻、有難度。一個好的影像公司得是十二邊形戰士,不能允許任何短板長期存在。這是一個長板不足以彌補短板的領域。
晚點:為什么大疆在無人機上,很長一段時間看起來是安枕無憂?
劉靖康:因為無人機的鏈條也很長,假設能做好其中一個環節的公司的比例是 0.5,每個環節乘起來,能做好的比例就特別低。但反過來說,只要能把這么多環節一個個做扎實,就有可能做成。
晚點:所以無人機市場的門看起來是焊死的,其實也可以推開?
劉靖康:只要你能老老實實把每一個事情做好。
晚點:這聽起來很累,做消費電子的宿命就是得不停進步嗎?
劉靖康:它有好的一面,就是創新空間非常大——這是競爭帶來能力回報的前提,我把它叫做 “開放世界的市場”。
游戲就是一個典型的開放世界市場。每款游戲都有自己的世界觀和玩法,游戲之間很難相互等效替代,所以這個市場能容下很多賺錢的公司,它們又用這些錢開發更好的新游戲。而反例是自動駕駛。從規模和釋放人類生產力的角度,它是好生意,但它的評價標準高度收斂,無非是安全、效率、舒適,最后只能價格戰,殺到僅剩少數玩家。
影像產品更像游戲——場景分散、創新空間大,競爭可能打開更多增量。
晚點:怎么保證通過競爭,真能獲得能力回報和商業回報?
劉靖康:最重要的是,不輕視做好任何一個環節可以帶來的提升,也不輕視疏忽任何一個環節會造成的負面影響。因為影像產品的特點就是需求復雜、供給鏈條長,需要不斷補短板。
譬如我們早期被批評最多的是顏色不好看。但重點攻色彩技術后,我現在可以非常自信地說,在廣角運動相機領域,大部分用戶認為我們的顏色最好看。把短板做到行業天花板的過程,就是能力升級的過程。
晚點:影像領域有一天會出現封閉型的機會嗎?我指有壁壘,甚至可能形成壟斷的品類。
劉靖康:有這種可能性,但我現在不能說我們怎么做。
晚點:會是帶拍攝能力的智能眼鏡嗎?
劉靖康:眼鏡可能是一個大機會,甚至可能是一個顛覆互聯網的機會,但不是我們的機會。手機廠商更適合做這件事,比如讓眼鏡調手機里的 App,去點外賣或完成其它服務,它可能成為一個承接需求的入口,能決定后端的流量分發。當然,我們肯定不做 AI 智能眼鏡。
晚點:什么時候可以說你看到的大機會?
劉靖康:我們未來肯定想定義和創造新品類,做世界級的產品。但剛開始沒必要說,肯定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最好在別人意識到之前,達到牢不可破。
這是家賺 “開發新知識” 的錢的公司
“做 ‘員工發展第一’ 的學習型組織,通過發展人來發展業務。”
晚點:4 月剛上市的 AcePro 2 街拍套裝,從立項到推出,你全程沒有參與,這對你們是一個不小的組織變化,它是怎么發生的?
劉靖康:對,他們準備要上市了,我才知道。這在 2020 年之前是不可能的。當時我會 cover 公司每一個角落。但現在產品越來越多,我們會給業務線更多經營決策權。
復盤 AcePro 2 街拍套裝時,我發現團隊執行得非常扎實。他們先是捕捉到了需求線索,一些用戶會 DIY 街拍配件;接著他們做了深入研究,一步步收斂假設,最后轉化成產品設計:這個套裝硬件上是一個兔籠,有不錯的外觀、很好的快門震動和聲音反饋,在軟件上給成片加了徠卡水印——Ace 系列都是和徠卡合作的,但我們之前沒加水印。所以這件事對我最大的驚喜是,團隊不是碰運氣,這些方法是可復制的。
晚點:擴大到整個公司,各業務團隊如何一步步有了更多自主權?
劉靖康: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管理問題,核心是,怎么提高團隊的決策質量?我認為只有一種路徑——讓他自己假設、決策、行動,然后獲得真實的正負反饋。
正反饋會增強信心,強化正確行為;負反饋是必要的,但不能太強,以至于他下次不敢再試。這就是 Netflix 工作法(《不拘一格:網飛的自由與責任工作法》)里說的,context,not control(提供信息,而非控制)。
晚點:這事復雜在哪兒?
劉靖康:克制住你 override(否決團隊決策)的想法。團隊不可能第一天的決策質量就很高。原則上,即使你明知道答案,也不能直接說答案,否則就回到了 command 和 control。
但很現實的一個問題是,你必須平衡整體的決策質量,這涉及幾種情況:
- 一是我認為團隊決策有問題,我會啟發和引導,代價是花更多時間。
- 二是充分討論后,仍各執己見,但我判斷代價可控,那我會選擇 “付學費”,讓團隊把決策落下去,如果得到負反饋,團隊有成長;如果反而得到正反饋,那我有成長,這是雙重收益。
- 三是這個決策會帶來很大的、不可逆的損失,而現在是最后的糾錯窗口,那我必須 override,我自己來為結果負責。這種情況會打擊團隊的積極性,這也是要管理的部分。
總之這里面有很多細致的方法。我的思路很清晰,但真要踐行到這種程度,還得有很強的自我修煉。
晚點:什么地方是你是最難做到的?
劉靖康:一是遇到問題時,壓制第一反應的情緒。因為一旦表達情緒,會增加大家的決策門檻——萬一我搞砸了怎么辦?更難的還是控制住自己,不要直接給方案。
晚點:現在當你能直接給方案時,你克制住的情況占多少?
劉靖康:我其實做得不夠好,因為這很反人性。從解決問題的角度,直接給方案短期看效率更高、效果更好,否則一次能說完的事就需要更多討論,團隊也得自己花更多時間思考。
但當你決定走這條反人性的路,團隊就會通過決策去學習;再發生類似問題時,就不需要你自己決策了。
晚點:還有一個難點可能是把握正負反饋的程度,你現在有什么心得嗎?
劉靖康:一般情況下,表揚要公開表揚,批評要單獨批評,但我有時我還是忍不住在大群里施壓。關于負反饋我還有一個重要 learning:不要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就是不要批評人時一頓輸出,輸出之后又沒反映到考核上。我們最近的實踐是反過來,情緒上穩定,但績效上要處理,并且處理結果要公示。
晚點:兩年前你提到過,組織上很重要的一點是要避免重復踩坑。現在你們做得更好了嗎?
劉靖康:我對這個問題定義得更清楚了,避免重復踩坑的關鍵是落地 SOP(標準作業程序),SOP 沉淀了團隊過去正確和錯誤的經驗。
SOP 落地好不好,可以問 3 個問題:一是新人知不知道 SOP?二是有沒有一個機制判斷大家是否在遵守 SOP?三是團隊有沒有理解 SOP 是怎么來的?如果能做到第三點,那大家就不僅知其然還知其所以然,可以舉一反三。就像如果機長能知道每條 checklist 背后付出生命代價的故事,這會是一個更高水平的機長。
晚點:隨著影石的組織變大、業務變多,還涌現了哪些新的組織課題?
劉靖康:一個很重要的事是,識別和處理新出現的隱性權責和縫隙權責。隱性權責是業務變寬、人變多、競爭變激烈的過程中出現的新要求,之前沒有明確過誰來負責,或應該做到什么程度和規格。比如信息安全,以前我們都沒有這個部門,而當業務和競爭更多,我們不僅組建了團隊,也會找外部安全公司做滲透測試、攻擊測試,找出漏洞,一一解決。
縫隙職責是,一個事看上去和 A、B 部門都有關,但因為沒掛到具體的團隊或人上,最后誰都沒做。
晚點:你們現在是怎么識別的?
劉靖康:主要是我和少數核心管理層去做這件事。下一個階段要更組織化地去做這件事。
去年底我們往前走了一步,開始做跨部門評價,讓其他部門的人評價某部門在行業里的分位,下一階段應該多做什么,或把什么做得更好。相當于有一個照鏡子的機制,而且是多角度的多面鏡。
晚點:這個頻率現在是一年一次嗎?
劉靖康:先從一年一次開始。因為暴露問題后,更有價值的是改進問題、產生效果。這不可能太短見效。
晚點:縫隙權責是矩陣式組織的難點之一嗎?影石 2020 年后開始搭建橫縱交叉的矩陣形組織,你曾說其中有挺多坑。(注:矩陣組織是將按研發、產品、營銷等職能劃分的團隊,和按產品線劃分的團隊,橫縱交叉結合,能提升多產品開發時的溝通效率與資源共享,促進跨部門協作。)
劉靖康:這和矩陣制組織不直接相關,但矩陣式組織確實對人力資源提出了新要求,因為矩陣的關鍵在于上下左右對齊目標,這需要大量 HRBP(派駐各業務的 HR)去檢查核心目標在各部門的落地情況,避免你往這兒做,他往那兒做,最后拼不成一個東西。
5 年前我們只有 300 人時,根本不需要這樣,而現在我們有近 3000 人,分 600 多個工種,培訓員工、評判表現,都有了更多挑戰。我們的管理者也越來越多,還面臨如何深入、系統地做領導力培訓,這需要 HR 明晰關鍵崗位的要求,衡量目前的差距;最后衡量領導力表現,也不能看一個人怎么說,要看他帶的團隊形成了怎樣的人才結構。所以這個事做起來沒有盡頭,它可以復雜到這種程度。
晚點:你有這么多需要做的事,每天怎么度過?我看你前段時間發了一條朋友圈,問:“有沒有不睡覺的方法?”
劉靖康:我一天要開 8 到 9 個會,覆蓋公司的方方面面,從業務到組織設計、激勵設計到 One on One。
晚點:這個狀態可持續嗎?
劉靖康:它可以迭代。以前我一天只能開 3、4 個會,現在能開 8、9 個會,因為會議時間縮短了,這才能容納更多決策密度。
怎么縮短的?我現在會要求團隊同時帶著問題和方案來開會,我做選擇題,不做填空題。如果你和我開會超時了,要罰錢,罰款給到下一個被 delay 的約會的人。這也是迫使團隊更多準備和思考,讓公司整體能做高質量決策的人越來越多。
晚點:你會擔心花太多精力培養團隊和搞組織會影響效率嗎?
劉靖康:我現在對遠期的組織目標更清晰了,就是我想做一個新型的學習型組織。創造優先于效率。
這還是源于我們的業務特性。我前面提到過影像是一個開放世界的市場,我們的目標又是成為世界一流的影像公司,那就有一個簡單推論:這家公司的核心命題就是創造、創新,滿足客戶的新需求,賺的是 “開發新知識”、“解決別人沒解決的痛點” 的錢。同時,我們又是協作鏈條非常長的公司,這就要讓知識在不同團隊間共享、傳承。
那么什么組織和開發跟繼承知識有關?是大學。但大學和公司的收入來源不同,你需要通過商業閉環來運轉學習型組織,這是歷史上還沒有過的公司形態。
晚點:你看到實現這種組織的路徑了嗎?
劉靖康:我覺得是把 “員工發展” 放在第一位。其實劃分公司有一個方法,就是看員工、客戶和股東的重要性排序。很多公司是客戶第一、員工第二、股東第三。這是一個正循環,客戶第一才能創造商業價值,招聘和培養更好的人,最終股東獲得回報。
而我最近在研究,有沒有可能構建一個員工發展第一、客戶價值第二、股東回報第三的組織。這里員工發展第一是,員工的創造力和知識增長第一。比如我們以前是 “先事后人”——先定做什么,再找人做;現在也開始 “先人后事”——先組建團隊,再由團隊決定做什么。因為我們已進入了一些沒有先例可循的領域,核心就是要搭建能獨立創新和開發新知識的團隊,讓他們去做歷史上沒人做到過的事。
簡而言之,就是通過發展人來發展業務。
晚點:到目前為止,你覺得 “發展人” 最難的一點是什么?
劉靖康:是激發人心。很多人覺得物質是最大公約數,但對高端人才來說,真不僅僅是物質,成就感、同事的直接反饋、權力……甚至有些 MBTI 中 F 型(相比邏輯,更看重情緒、感受和價值觀)的人,關注他們的情緒也很重要。每個人被激勵的點都不同,識別這些點很難。
晚點:喬布斯說過 ,“當你有真正好的人,就不用遷就他們。(When you have really good people, you don’t have to baby them.)”,你為什么要兼容、照顧這么多不同類型的人?
劉靖康:取物質或其它的單一激勵,確實執行起來更簡單,但我們要做好影像,需要建立開發新知識的組織,純靠物質不行,必須激發熱情和興趣,在開發艱難知識的過程中,還得有適當的正反饋,這才能持久。
無論競爭還是組織,我們都選了最難的路,這一切的原點在于業務,在于我們未來想做出全新的世界級產品。
“要記得,你的底層不是戰爭,而是 YOLO”
“我們確實是公司里的一類極限運動玩家,不追求安逸,all in or nothing。”
晚點:影石的品牌 Slogan 是 Think Bold,你也一直強調勇氣,多次說 “勇氣是人類的贊歌”。你自己人生中做的最有勇氣的選擇是什么?
劉靖康:創業初期和出海都是很勇敢的選擇。再下一個就是幾年前,我決定做某種新的技術產品,且預測到會有激烈競爭,但我仍然選擇做這件事。這是我整個人生中最勇敢的決定。
晚點:勇敢的定義就包含了,當你對風險和后果有預判,你還是選擇去做。
劉靖康:是的。因為如果不選這條路,我安于一隅,也可以快快樂樂做市場老三,我相信會過得很舒服。
晚點:做第三可以過得舒服嗎?不會慢慢萎縮嗎?
劉靖康:我指在全球范圍的第三。我有能力穩住這個位置,不掉隊。但如果去爭老大,或去新市場做老二,那就注定會不舒服了,因為老大只關注老二,老二只想怎么干死老大,沒人關注老三。首先,做到這件事本身就很艱難;其次,你會引來其他領域的對手,讓他們反攻你的主營業務,而防守比進攻的要求更高。當然這也有回報,就是更快的能力提升。
晚點:既然對結果有預判,卻還是選了這個,你的動力是什么?
劉靖康:Call back 一下,就是 YOLO,人生只有一次。如果能做出一個別人沒做過的世界級產品,能把公司打造成一個像學校一樣的學習型組織,那會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因為你還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公司。
我現在做很多選擇都有風險和代價,但為什么愿意承擔?就是 YOLO。你冒的風險、做決定時的心情,以及過程中的這一切,都是無可替代的寶貴經歷。
晚點:所以你對 YOLO 的更深層理解是,人生只有一次,你想做別人沒做到過的事?
劉靖康:對。比如大疆是我們的競爭對手,但我不想成為另一個大疆。
晚點:你什么時候感到自己有這么強的動力,一定要做一些別人沒做到過的事?
劉靖康:好像從小就是這樣。我想 YOLO 的底層可能是害怕失去,失去不會再有第二次的人生。
晚點:小孩子會想這個?
劉靖康:這是后面想的。以前是更想證明自己,前幾年開始,動力更明確地變成了 YOLO。我對兩個事有信仰,一是影像,一是搞公司。
晚點:你仍在困惑或思考的大問題是什么?
劉靖康:我的遠期目標已經非常清晰且堅定,但過程中一定有 suffer,這會帶來一些負面情緒。
晚點:對外的,還是對自己的?
劉靖康:對自己。比如你明明放著假,突然發現別人做了一件巨牛的事,你不去應對,一定吃癟,你就沒有心情放假了。
晚點:所以你是會因為休息而有負罪感的創業者。
劉靖康:這正是我需要和解的另一個問題:工作和生活沒法徹底分開。
晚點:你不想說 “我的生活全是工作”?
劉靖康:對,但暫時還不能分開,這和我的底線思維或者說缺乏安全感有關。除非有高人指點,否則我在安全感上很難改變。我不能允許讓我下牌桌的事發生。
晚點:危機感有利于你更長期留在牌桌。
劉靖康:代價是,在你真正獲得物理層面的安全之前,就得生活和工作不能分開。
晚點:問一個不太商業的問題,你在年會上分享過,你現在做產品的動力之一是希望趁孩子最可愛的時候,多多記錄。有了孩子之后,你對世界,對做產品,對經營公司有了什么不同的理解?
劉靖康:對經營公司沒什么影響,但對產品有很大影響。很現實的一個問題是,她長大之后就沒那么可愛,跟你的關系也不會那么近了。所以要趁現在記錄下來。
晚點:你不玩極限運動,但在這個場景上,你做到了產品經理也是目標客戶。
劉靖康:對。所以我認為家庭記錄場景的上限會更高。
晚點:過去一段時間,你什么事做得過多,什么事做得還不夠?
劉靖康:微操過多,授權不夠;在事上過多,在人上不夠;在工作中過多,在家庭中不夠。還有一個可以馬上改變的:對短期競爭思考過多,對長期的思考不夠。你得有更長期的目標,才會有更多動力經歷短期的 suffer。要記得,你的底層不是一場戰爭,而是 YOLO。
晚點:你以前說過你不喜歡管理,今天我們又聊了很多管理。
劉靖康:這個沒變。
晚點:所以你在靠 YOLO 的動力支撐,這是不是也算某種極限運動?
劉靖康:(笑)第一次聽到這個表達。我覺得我們確實是公司里的一類極限運動玩家,不追求安逸,all in or nothing。這可以當文章的標題。
題圖來源:影石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