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門檻是條油亮的黑木,不知被多少代人的鞋底蹭磨過。它橫臥在門框下,微微拱起,像一條伏在塵埃里打盹的老獸脊梁。陽光好的時候,它便懶洋洋地曬著,表面浮著一層暖手的油光;若是陰雨天,它便顯出幾分黯淡的冷硬來。
這門檻,是我童年記憶里一道沉默而頑固的界碑。
我幼時身量尚小,進出屋門,總要手腳并用地攀爬這道障礙。那木頭被歲月打磨得極其光滑,每次奮力爬過去,手心都會留下木紋細密的印痕,微涼的觸感許久不散。祖父每每看到我手腳笨拙地翻躍,并不急于攙扶,只是坐在堂屋的竹椅上,銜著煙斗,從繚繞的青煙后面瞇眼瞧著,嘴角噙著難以捉摸的笑意。等我終于氣喘吁吁地爬過去,他才慢悠悠說一句:“門檻嘛,就是讓人邁的?!边@話在我聽來,總帶著幾分深意,幾分嘲弄。那油亮的木頭,像一張沉默的嘴,含住了我所有懵懂的笨拙。
后來我漸漸長高,進出只需稍稍抬腿,便輕巧地跨越了它。那種征服障礙的得意,在我每次輕盈越過時,像風一樣掠過心頭。門檻的沉默仿佛不再具有重量,它只是腳下輕輕一掠而過的存在。祖父的身影也日漸佝僂下去,如同被歲月壓彎的門軸。他依舊坐在竹椅上,看我輕松地跨進跨出,目光卻似乎穿過了門檻,落向更遠的地方。他不再說那句關于“邁”的話,只是偶爾,渾濁的目光會在那油亮的木頭上停留片刻,像在閱讀一部無人能懂的舊書。門檻上的油光,便也無聲地映著他日漸渾濁的眼神。
再后來,我離家去外頭念書、謀生。城市里都是平整的門廊,沒有這樣一道需要“邁”的坎。每次風塵仆仆歸來,我的腳早已習慣了坦途。當再次站在老屋門前,望著這道熟悉的黑木,竟有片刻的遲疑。它似乎比記憶中矮小了許多,然而當我抬腳跨過時,一種久違的、輕微的阻滯感,竟從腳底清晰地傳來,仿佛沉睡的土地在門檻下翻了個身。祖父已不在竹椅上了。門檻無言地迎接著我,木紋深處,那些被無數鞋底撫平的溝壑里,依舊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厚阻力。
今夜歸來遲了,老屋里的人都已睡下。月光像清冷的溪水,漫過門檻,在堂屋的青磚地上靜靜流淌。我獨自坐在門檻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身下這溫潤的木頭。它吸納了日間的暖意,此刻在夜色里散發著微溫。指腹清晰地感受到木紋的走向,那些深淺不一的溝回,如同凝固的河床,記錄著無數腳步的沖刷與撫觸。我仿佛能觸摸到祖父粗糙的布鞋底蹭過的痕跡,父親沉穩有力的步履留下的凹痕,還有我自己幼年攀爬時那細小的、慌亂的指爪印記——它們都沉潛在這層油亮的包漿之下,被時間悄然封存。門檻的微溫,像一種無聲的呼吸,在夜色里輕輕起伏。
夜更深了,露水悄悄爬上石階。門檻在月光下泛著幽寂的光澤,如同一道橫臥在歲月里的脊骨。我忽然徹悟:這門檻,從來就不單是一塊被磨亮的木頭。它是一道無聲的界碑,橫亙在“內”與“外”、“過去”與“現在”之間。所有試圖跨越它的人,無論是笨拙的攀爬還是輕捷的抬腿,都在這道界碑上留下自己生命的刻度。它的沉默里,積存著無數出發時的躊躇與歸來時的風塵。
門檻靜臥著,以它恒久的姿態。它不言不語,卻比任何話語更深沉地訴說:每一次邁過,都是對一段光陰的丈量,都是生命自身與邊界的一次沉默對話。它提醒著,無論我們走得多遠,總有一道界碑橫亙在靈魂深處——那里積存著所有我們曾經用力跨越,而后又渴望歸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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