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時空/文 張夢佳/文 寬敞的殿堂，雕梁畫棟，檐角的鈴鐺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為接下來即將上演的盛宴奏響序曲。

這里是南唐中主李璟位于江寧（今南京）的宮殿，也是宮廷行樂的場所。

在時局混亂的五代十國時期，南唐短短 38 年的時間里，歷經三任帝王。中主李璟，便是著名的“千古詞帝”后主李煜的父親。

宮殿深處，屏風林立。李璟與弟弟李景遂、李景達、李景逖同榻團坐，一場奢華的宮廷雅集、帝王行樂就此拉開序幕。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熏香，大殿中燈火輝煌，映照著每個人的臉龐。在這樣的場景中，投壺游戲成為開場的熱身。

《重屏會棋圖（局部）》南唐·周文矩

作為中國古代一項獨特的文化活動，投壺擁有悠久的歷史，自先秦時期便已盛行。規則并不復雜，簡而言之，就是比賽誰能將箭投入酒壺之中。最初源于射箭的禮賓游戲，用以款待賓客，增加宴會樂趣。后來在文人墨客乃至士大夫群體中，成為一種高雅的社交活動。歐陽修曾在《醉翁亭記》中描述了投壺弈棋的熱鬧場面：“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

聽上去簡單，卻要求參與者在保持優雅姿態的同時，也要展現出準確的判斷力和穩定的心理素質。于是，投壺便不止為了娛樂，更是一種對于個人品德修養、綜合能力的品評與考量。

也正因此，南唐宮廷中的這場投壺游戲，表面上不過宮廷傳統娛樂活動，其實也暗藏玄機。

李璟身穿華貴龍袍，面容溫潤，輕揮手臂，箭矢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穩穩落入壺中。殿內立刻響起掌聲與喝彩，紛紛稱贊中主的英姿與技藝。

然而，熱烈的氛圍背后，隱藏著兄弟間的微妙關系。

他們相繼拿起箭矢，目光交匯，默默觀察，動作看似輕松，每個細微的動作都透露出內心的謹慎與算計。每一箭的成功與失敗，似乎不僅僅是一場游戲的成功與失敗，每一步都有可能影響未來的權力格局。

一坐紫微間，天涯投壺癖。隨著一輪輪的投壺，宴會氣氛逐漸升溫。然而那份潛藏在歡聲笑語之下的緊張與戒備，如同一股暗流，在宴會的表面波瀾不驚之下，正悄然涌動。

隨之而來的棋局對弈，才是整個宴會的核心。

《重屏會棋圖（局部）》南唐·周文矩

（從左至右：前排：李景達，李景逖；后排：李景遂，李璟。）

人生如棋，江山亦如棋，圍棋最能體現東方哲學中的陰陽互動、此消彼長。

李璟胡須最長，顯示出他作為中主的身份，與二弟李景遂并肩而坐，共同占據了主位。方才投壺的箭矢散落在一旁，還未收拾，全神貫注觀看三弟景達與四弟景逖對弈。

景達執白，景逖執黑，他們二人之間的棋局，頗耐人尋味。細看之下，棋盤上并非普通的圍棋布局：沒有一顆白子，反而數顆黑子如長龍般排列。

若再仔細端詳每個人神態與動作，那種壓抑而隱秘的緊張氛圍便更濃了。李璟手持記譜冊，目光凝重，似乎在思索如何記錄下這個不同尋常的棋局；三位弟弟則神情各異，或專注，或沉思，都在暗中揣度彼此的心思。

不錯，棋局并非真正的棋局，甚至這場宴會，也不是單純為了南唐皇室成員之間交流感情。

五代十國時期，戰亂頻發，政局十分不穩定。李璟深知皇位繼承問題的復雜性，他希望向朝臣和天下展示他對王位傳承的安排，以此防范內部的動亂。今天的集會就是他表達心跡最恰當的場合。

為此，他專門找來南唐宮廷中的重要畫師周文矩，用他那獨特的“戰筆描”技巧，將今日之宴會生動再現于畫絹之上。

周文矩其人，生平信息在典籍中記載不多，據推測生活在南唐中主李璟和后主李煜時期。李煜在位期間，他更是擔任了翰林待詔，也就是宮廷畫師的職位。他也曾受后主之命偷偷去畫韓熙載的夜宴，可惜他的畫沒能傳下來。

周文矩的藝術才能廣泛，擅繪多種題材，包括佛道人物、車馬、建筑、山水……更是在中國繪畫史上以白描技法聞名：僅使用墨線勾勒物體輪廓，不加色彩或渲染，依然能夠細膩捕捉人物的外貌特征，還能生動地表達人物的情感。簡約又純粹。

正因擁有這種高度的觀察力和精湛的技術，他不僅對后世的繪畫藝術產生深遠影響，在當時，已經享有極高的藝術地位。

李璟命他作畫，于是中國美術史上享有盛名的《重屏會棋圖》就此誕生。

《重屏會棋圖》南唐·周文矩

畫如其名，屏風在這里，扮演了多重角色。

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經典家具，屏風的歷史可追溯至遙遠的古代。起初主要用于劃分和改變室內空間，以適應不同的社交場合與需求。隨著時間推移，后來逐漸超越單純的使用價值，成為藝術表現和情感表達的載體。藝術家們開始在屏風上繪制不同場景，從山水花鳥到人物故事，不一而足，因此也具有敘事功能。

轟動海內外的江西南昌海昏侯墓考古發掘出土了一扇精美的屏風，上面繪有迄今為止世界上留存的最早孔子畫，還鑲嵌著一面銅鏡，是一款集屏風、衣鏡為一體的“屏鏡”。兩千多年前，海昏侯劉賀床榻前擺放的這面屏風不僅可以讓他從孔子等先賢舉止中汲取道德養分，而且還可以讓他“正衣冠”，“修容侍側兮辟非常”。

《重屏會棋圖》這幅畫本身，就是一扇屏風的一部分，裝裱在固定的木制框架上，作為裝飾品置于宮殿朝堂之中。

此乃屏風第一重。

第二重，則是畫面中那座大型插屏，就在下棋與觀棋的李璟兄弟之后。屏風上一位白衣老翁斜倚在臥榻之上，身旁擺著一壺酒，地上放著炭火盆取暖。

《重屏會棋圖（局部）》南唐·周文矩

這幅畫的主題，來自于唐代詩人白居易的《偶眠》“放杯書案上，枕臂火爐前。”他正沉浸在一種淡泊閑適的生活中。

無論李璟是選擇將繪有此景的屏風作為裝飾，立于自己身后，還是特意囑托周文矩將其畫下，這一場景都暗喻他對隱逸生活的向往。雖身居皇位，可外有時局混亂，內有權力斗爭，李璟或許也感到厭煩，因此渴望擺脫皇權束縛，渴望白居易詩中那種“慵多取次眠”的悠閑日子。

然而，這副屏風畫并沒有止于此。正如白居易的《偶眠》還有后半首。

在詩的最后，白居易寫：“便是屏風樣，何勞畫古賢。”他的日常生活，已經具有一種天然的美感，恰如他身旁背景中更小一些的三折屏風上，繪有山水，景致清幽。

《重屏會棋圖（局部）》南唐·周文矩

不需要再追尋某位圣賢了，也不需要再去追求古人的典雅生活。此刻的白居易，內心只有滿足與淡然。

而這，同樣也是李璟的愿望。

如此三重屏風，層層疊疊，深深遠遠，既是物理空間的延申，也是精神世界的映射。李璟心中的理想境地，與他所面對的現實問題，就這樣被壓扁放置進同一個平面。

而觀者觀之，仿佛“盜夢空間”，走進會棋場，走進李璟的內心世界，感受那種微妙的平衡與他的內心掙扎。

南唐的建立者叫李晟，自稱是唐朝宗室的后裔，李唐天子追認道家創始人老子為圣祖，信奉清靜無為的道家思想。李晟晚年追求長生不老，癡迷修道煉丹，并因此而中毒身亡。南唐的皇位便由李璟繼承。然而李璟并不像他的父親那樣擅長治國，在政治上更是缺乏應對復雜局勢的才能。李晟選擇他，原因比較奇特。

李晟曾經做過一場夢，夢的內容似乎在李璟身上得到某種神秘的應驗，李晟視之為吉兆，便將李璟立為太子。李璟登基為帝后，在父親的靈位前立下誓言：這個皇位將傳給他的弟弟，而非自己的兒子。

在中國的歷史上，皇位傳承選擇“父死子繼”還是“兄終弟及”不是皇帝一言而決，而是各種勢力角逐之后的無奈平衡。

于是在這場棋局中，李璟與李景遂并肩而坐，共同占據主位。既是他們親密關系的象征，同時也暗示著李璟對弟弟的特殊政治安排。

在李璟面前，左手邊是三弟李景達，右手邊是四弟李景逖，位置依次對應了李璟宣布的“兄終弟及”的王位繼承順序。

棋盤上的黑子，以及景逖手中將要落下的最后一枚，共同組成北斗七星。就如同北斗七星圍繞著北極星運轉一樣，弟弟們也必須圍繞在李璟這個“帝星”周圍，認同他的權威，并在他之后，穩固王朝的延續。

棋盤上的北斗七星 《重屏會棋圖（局部）》南唐·周文矩

然而，事與愿違的是，李璟雖然通過這幅畫向天下和去世的父親表明“兄終弟及”的決心，卻低估了人心的復雜與權力斗爭的激烈。

李景遂在京城擔任皇太弟，預定為下一任君主，李璟的兒子李弘冀則被封為燕王，派去駐守潤州。

中主初期，南唐的局勢還能延續李晟時的盛世。很快，李璟的軟弱無能逐漸暴露，在與北周的戰斗中節節敗退，不得不割讓長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同時南方的吳越也看出南唐的軟弱，虎視眈眈，試圖分一杯羹。

就在這危急時刻，李弘冀展現出與父親截然不同的堅定和勇敢，在戰斗中展現出卓越的軍事才能，成功擊退了吳越。戰果震撼了南唐朝廷，也大大增加了李弘冀的聲望。李璟遂主動讓位，李弘冀被立為太子。

李弘冀的名聲越響亮，人越獨斷專行，父子之間的分歧便日益加深。在某次爆發的爭執中，李璟用打毬杖毆打了他，并威脅說要召回李景遂繼承皇位。李弘冀擔心父親真的會廢掉他，于是先下手為強，下毒殺害了李景遂。

李景遂的死并沒讓李弘冀放心，相反，毒殺自己叔叔一事，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沒過多久便在壓力與內疚之中去世。爾后不到一年，李璟生病暴斃，他的其他幾個兒子也相繼夭折，最終皇位落到了李煜頭上。

李煜是李璟的第六個兒子，并沒有出現在《重屏會棋》中，這樣的一個局外人意外地成為了南唐的皇帝。

李煜“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性格出了名的善良。他熱愛藝術，更愿意將心思放在詩詞歌賦，而不是皇位政治上。這樣一位詩人氣質濃厚的君主，注定無法挽救南唐的命運。南唐在他手中迅速走向衰落，短短 38 年便宣告結束，成為歷史長河中一段短暫的悲歌。

白頭燈影涼宵里，一局殘棋見六朝。

在那年那天，那場棋局的最后，宴會也接近尾聲。宮女們捧上香茗與美酒，幽幽茶香與甘醇酒香在空氣中交織，令人心醉。李璟微笑著舉杯，望向身邊的弟弟們，仿佛望向了南唐的繁華盛世與閑適的隱逸生活。

那時還沒人知道，愿景與現實之間，終究隔著天塹。

趙匡胤三下南唐，南唐為宋所滅，南唐宮廷中諸多書畫收藏，也都一并來到大宋東京汴梁。《重屏會棋圖》亦然。

《重屏會棋圖》原本并無作者款識，畫中也未直接標注人物的身份。頭戴高帽者應為李璟，是北宋王安石在他的《江鄰幾邀觀三館書畫》中首次提及。南宋初年時，王明清比較家中收藏的李璟肖像畫與《重屏會棋圖》，進一步驗證了畫中人物的身份，并將之記錄在他的著作《揮麈三錄》中。

元代袁桷在《清容居士集》中，以及陸友仁在《研北雜志》中，通過考證一一確認畫中四人的身份：即李璟和他的三位兄弟——晉王景遂、齊王景達和江王景逖。此外，他們也考證出屏風上所繪的內容是白居易《偶眠》詩的意境。

最后，清代吳榮光在《辛丑銷夏記》中收錄的莊虎孫的跋文中，明確了畫中各人物的具體位置和身份。

從南唐到現代，一千多年的時光，幸而有周文矩精湛的繪畫技藝，將南唐皇室生活一筆筆勾勒描繪。歡笑與娛樂，憂慮與權謀，兄弟的溫情與朝堂的暗流涌動……躍然紙上。

于是五代十國的煙云中，短暫如轉瞬即逝的瑰麗霞光的南唐，在興衰榮辱中影影綽綽的南唐，終于也在浩渺的時光長卷中，留下屬于自己的鮮活一筆。

重屏畫不盡的落花風雨，悲歡離合，乃至歷史的輝煌與黯然，也都盡在其中了。

參考書目：

《石渠寶笈》 故宮博物院

《重屏:中國繪畫中的媒材與再現》，作者巫鴻，上海人民出版社

白居易與《重屏會棋圖》，作者高婧 ，2007年《文博》雜志。

《寫給大家的中國美術史》，作者蔣勛，三聯出版社

圖片 | 張夢佳

排版 | 黃思琦

設計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