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美術館的穹頂下,黃賓虹的雕像靜立如一方墨錠。作為一個徽州人,我在他濃墨皴染的山水前駐足,像面對一闕未譯的古經。那些被宋代工筆細描的云岫,被唐代畫師潑染出的江海,在他筆下都化作焦墨積染的渾厚丘壑,初看只覺墨色沉郁如夜,細品卻似有千山萬壑在幽暗中起伏呼吸。
第一次與他相遇,是在中國徽州文化博物館的“百年巨匠 潭上賓虹——紀念黃賓虹先生誕辰160周年精品展”。展廳里,中堂山水的磅礴與扇面小品的靈秀并置,仿佛展開一部流動的畫譜。最令人震撼的是他90歲高齡所作的《黃山湯口》,筆鋒仍似刻刀入石,墨色卻已化盡火氣,在濃淡干濕間洇開歲月的沉淀。忽然懂得,這位一生握筆如握犁的耕者,早已將新安的云霧松濤耕進血脈,讓每一根線條都成為山河的肋骨。
黃賓虹 1955年畫作《黃山湯口》
真正讀懂黃賓虹的墨韻,是在一場細雨過后的午間。黃山市書畫院原院長王燾的公益講座“永遠的黃賓虹”里,改了多遍的講稿浸著墨香。當他說起黃賓虹少年時在墨坊搗松和煙的場景,我仿佛忽然看見那些被錘搗過的徽墨顆粒如何在時光中結晶為“五筆七墨”的法度。從四川寺院墻上的水痕悟得“雨淋墻頭”之法,在白內障朦朧的視界里看見墨色的神性,這位行者用一生丈量著從“師古人”到“師造化”的山路,最終在哲學的云端架起畫筆——傅雷品讀他“入南華之境”,原是指他早已將山水皴染成天地大道的隱喻。
在浙江省博的臨時展廳,我邂逅了他晚年的“黑賓虹”系列。現場的講解如撥云見日:當別人在宣紙上經營丘壑,他卻在墨色的千層深淵里構筑宇宙。那些被洗筆水暈染的灰調,不是混沌,而是天地初開時的鴻蒙;那些看似隨意的皴擦,實則暗合《周易》的陰陽爻變。最打動人的,是他的捐贈清單——他將畢生收藏的金石、自研的畫稿、千幅山水盡付浙博,仿佛將自己化作一錠徽墨,溶解在民族藝術的長河里。
站在即將撤展前的展廳,看燈光撫過《夜山圖》的層巒,忽然明白黃賓虹為何超越了地域的局限。他的墨色里藏著新安畫派的骨血,更流淌著整個中國文人的精神原漿:制墨時對材料的敬畏,收藏時對文脈的守護,變法時“筆墨當隨時代”的勇毅,乃至晚年“捐畫報國”的赤誠,都在詮釋著“大匠之門”的真義。當我們在他的焦墨里看見混沌與秩序的共生,在宿墨中觸摸時光的沉積,其實是在凝視一個民族對美的終極叩問。
《夜山圖》黃賓虹 江蘇省美術館藏
雨又落了,打濕西湖邊的梧桐。想起黃賓虹90歲仍在硯田躬耕的身影,忽然懂得:真正的大師,從來不是技法的炫耀者,而是用一生將自己磨成墨、淬成筆,讓山河精神在宣紙上代代流淌的人。他的墨色里藏著徽州的月、黃山的云,更藏著中國藝術“大象無形”的密碼——那不是供人觀賞的風景,而是一位赤子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永恒對話。
原標題:《黃賓虹的山水“密碼”》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來源:作者:沈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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