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儒家經典的視角切入,探討陳寅恪的學術脈絡是一件有意義的研究工作。陳寅恪的學行和《論語》之間,存在著內在的思想關聯,主要體現在借“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表彰中華文化的包容性;提倡以“大德不逾閑,小德可出入”為中國近代過渡時期的道德參照,并以之作為一種史觀融入相關領域的學術研究;特舉“有教無類”以燭照和發覆中華民族文化發展史。陳寅恪對《論語》人文價值的現代闡發,為當下進一步深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換和創新性發展,提供有益的啟示。
關鍵詞:陳寅恪;《論語》;文化包容;有教無類
長期以來,陳寅恪先生(1890—1969)主要是以歷史學家的身份進入學人視野,因而學界對其經學思想缺乏研究和探討。陳先生也曾多次提及自己“不敢讀(觀)三代兩漢之書”或“不敢治經”,但是我們在論某家思想學說時,顯然不能簡單地以他人偏袒之詞或學者的自我評價為準。
對于陳寅恪的治學“自白”,卞僧慧、余英時兩人的解讀頗具代表性與啟發性。卞僧慧在1991年的《文史知識》第6、7期接續發表《試述陳寅恪先生治學特點》認為,“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的說法其實是陳寅恪“對于不善于利用古書的人有感而發的”。陳寅恪博覽群書、精于抉擇,就“治經”而論,猶“精研經學、小學”。余英時在《陳寅恪與儒學實踐》一文則指出陳寅恪常說的“是絕不可信的謙詞”,一方面指,陳寅恪的文字中流露出他可以不假思索、隨時隨地舉出儒家格言,與自身的生活經驗相印證。另一方面指儒家的若干中心價值早已和陳寅恪的精神生命融為一體,并達至朱子所說的“切己體驗“”淪肌浹髓”的境界,而“較之現代社會學家所謂的‘內化’更為深切而允洽”。此外,卞、余兩文還一致論及陳寅恪一方面主張“讀書須先識字”,在幼年時期“對《說文》與高郵王氏父子訓詁之學,曾用過一番苦功”,另一方面,對儒學“十三經”不但大部分能背誦,而且對每個字必求正解。
進一步細讀,我們也不難看出陳寅恪“不敢治經”等說法主要是針對當時學界的泥古風氣而發。1935年他在《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一文中批評指出,“近年國內本國思想史之著作,幾近為先秦及兩漢諸子之論文,殆皆師法昔賢‘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者。’何國人之好古,一至于斯也”。循此思路,筆者注意到,陳寅恪的學行與儒家經典《論語》作為“經學”和“三代兩漢之書”重要交集的文獻之間存在著一定的思想關聯。下文試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陳先生的治學道路及其學術理念,略述其對《論語》人文價值的現代闡釋。
一、“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1919年負笈哈佛的陳寅恪、吳宓等學友經常一起切磋學問,交流思想。《吳宓日記》載錄了陳寅恪的一則談話,“惟中國人之重實用也,故不拘泥于宗教之末節,而遵守‘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之訓”。陳寅恪此處提及的“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出自《論語·為政》。在《論語》詮釋史上,這句話的理解向來多義,其中有兩種極為相反的解釋。一是從字面直譯為“學習異端邪說,這才是禍害啊!”而所謂“異端”在漢代指的是除儒家典籍之外的雜書,在宋代(尤其是朱熹)指的是楊、墨、佛、老。二是在隱喻的視角可以解釋為主張各家學說“互相切磨攻錯而不執一,其危害才能自止”的意思。我們不難看出陳寅恪的理解更接近于后者。如果沒有陳寅恪對“十三經”中“每字必求正解”的理解和對《論語》的解釋爛熟于胸,就不會有這種即興拈來、行云流水的“隨意”運用。
早年的陳寅恪用“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表彰中國文化的開放性、包容性,這是具有史學眼光的觀察。“兼容并蓄、求同存異”就是中華文化開放包容精神的集中概括和生動寫照。從文化哲學的觀點看,“道之憑借人類精神活動而顯現者謂之文化”,道是“本體”,被顯現而出的萬物現象則是“用”。雖然萬物現象的客觀情形是“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孟子·滕文公上》),是多元和多樣性的,然而,中國文化精神在這方面的主張卻是“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庸》)。這就是兼容并蓄、有容乃大!各種文化相處交流,在現實中往往難以達到“各方或者人人都贊同”的“大同”理想之境,所以,講究“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和“中庸之道”的中國人很早就懂得了退而求其次———“求同存異”。這不能說不是生活智慧!“求同存異”的潛臺詞似乎是,一方面,求得“大同”,固然為至好上佳;另一方面,即使(暫時)不能取得共識,也要互相尊重、加強交流。這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君子”人格追求,是密切相關的。關于“君子”人格,《詩經》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最好的注腳了。相比較而言,西方人悟出“我雖然不同意你的觀點,但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這一道理,也是較為晚近的事情了。
二、“大德不逾閑,小德可出入”
中國近代以降,實質是由舊文明向新文明轉化的過渡時代。“中國人素重道德,且處此新舊過渡時代,尋求新道德的需要尤甚迫切,以此關于倫理學的著作近年來尚相當的多。”陳寅恪不是哲學家,也沒有專門“關于倫理學的著作”,但他還是給我們留下關于過渡時代道德建設的積極思考和有益言說。1932年3月30日,時在清華大學任教的陳寅恪暫借同事吳宓的東客廳,與前來拜訪的數位學生交談。他特別提到:
中國今日舊道德與新道德兩種標準同時并存,有人說舊的已去,新的未到者,殊非事實,此猶如有兩種斗,小人量入用大斗而量出用小斗,好人因此吃虧。今后舊者恐難復存。惟新者來自外國,與我國情每有格格不入之處,亦不應雜采新舊兩種不同標準中之有利于己者行之。吾人當準情酌理,行吾心之所安,總以不使旁人吃虧為準繩。至于細微處,則“大德不逾閑,小德可出入”。
所謂“大德不逾閑,小德可出入”,出自《論語·子張》篇的子夏之說,原文是“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陳寅恪稍改原來的文字順序,活用它來形象說明自己對于歷史世變的理解,實包含深意。
從道德修養的角度看,陳寅恪一方面為諸生也為普通大眾設立了一條道德的底線———“大德不逾閑”,意思是“大的操行不要超越界限”。后儒對子夏此說,也屢有詮釋,孟子“舍生取義,貧賤不能移”和伊川“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說法即是其余緒。在陳寅恪看來,人人皆有其立身處世而不可奪的大節,大節一虧,人格掃地;因此,在面臨價值沖突的兩難選擇時,寧死也不愿失節,寧犧牲性命也不愿失掉人格。另一方面,對于普通大眾而言,不能以“完人”或泛道德的眼光去作硬性要求——在過渡時期尤其如此,所以“小德可出入”。這也就通向儒家的“恕道”了。
陳寅恪的這些高明見識,來自他一貫的“在史中求史識”學術旨趣。后來,他又將這種認識上升為史論和學說:
縱覽史乘,凡士大夫階級之轉移升降,往往與道德標準及社會風習之變遷有關。當其新舊蛻嬗之間際,常呈一紛紜錯綜之情態,即新道德標準與舊道德標準,新社會風習與舊社會風習并存雜用,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也……譬如市肆之中,新舊不同之度量衡并存雜用,則其巧詐不肖之徒,以長大重之度量衡購入,而以短小輕之度量衡售出。其賢而拙者之所為適與之相反。于是兩者之得失成敗,即決定于是矣。
所謂“新舊蛻嬗之間際”,相當于現代語言中的“過渡時期”。可見,陳寅恪對“過渡時期”的道德關注,并非僅限于近代,而是一以貫之、古今一通的。
需要提及的是,對“小德出入可也”的另一種解讀可以是“與大德比較而言,并非說可以忽視小德”。這種較高的道德自覺,明顯適用和側重于社會精英或者傳統的“士”階層。“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小處不可隨便”等說法,可視作其注腳。從這個角度上看,我們似乎不難理解陳寅恪關于道德倫理建設之“苦心孤詣”,他一方面倡導對于社會普通大眾以“大德不逾閑,小德可出入”作為道德參照,另一方面又著重強調“士之讀書治學”,要“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要葆有“思想之自由,獨立之精神”,并將之視為同久天壤、永光三光的恒久價值。
三、“有教無類”
晚年的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中推證“救脫錢謙益(1582—1664)于黃毓琪案的最適宜之人”時,特從遼東佟氏“漢化”角度立論解說,并對自己此前的相關研究略做勾連與小結:
寅恪嘗論北朝胡漢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種族。論江東少數民族,標舉圣人“有教無類”之義。論唐代帝系雖源出北朝文化高門之趙郡李氏,但李虎李淵之先世,則為趙郡李氏中,偏于武勇,文化不深之一支。論唐代河北藩鎮,實是一胡化集團,所以長安政府始終不能收復。今論明清之際佟養性及卜年事,亦猶斯意。
關于這段治學回顧,有兩點值得我們關注。
第一,面對近代中國學術的轉軌,陳寅恪于《陳垣敦煌劫余錄序》較早提出了“預流”之說。預流于世界學術的新潮和大潮,既不能故步自封、自說自話,更不能將外來的學說采取簡單的“拿來主義”,使民族文化“失語”。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曾指出:“‘有教無類’的‘類’,一般都解釋為身份、背景,較少聯系到種族問題。”然而,陳寅恪卻是個“例外”,他別出心裁地從民族文化傳統出發,成功地提出“文化—種族”或“教—類”的研究范式,而且特別強調“文化之關系較重而種族之關系較輕,所謂有教無類者是也”,亦即“教”重于“類”。有學者指出,這種傳統或范式所關涉的“族類”,“正是現今西方如日中天的兩大研究領域”之一。這表明此范式及其背后涉及的“夷夏大防”等秩序劃分的中國文化傳統,其學術影響力和生命力在當今國際學界得以壯大。換言之,陳寅恪數十年前的“學術預流”,成功地為民族文化贏得了一席學術話語權。
第二,“有教無類”出自《論語·衛靈公》篇,大意是“進行教育應一視同仁”。陳寅恪特標舉、引申它以燭照和發覆民族文化史,且在做法上是一以貫之的。除了《柳如是別傳》《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等著作之外,陳寅恪又特于《魏書司馬叡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一文中對“有教無類”二次致意。其一,他雖然認為“蜀薛”與“拓跋魏”兩族自托出于高門實屬“可笑”,但仍借“有教無類”表彰了北魏孝文帝和薛道衡的文化貢獻:“總之,當時世人皆知二族之實為蜀,為鮮卑,而非華夏高門,則無可解免也。然拓跋之部遂生孝文帝,蜀薛之族亦產道衡,俱為北朝漢化之代表人物。圣人‘有教無類’之言,豈不信哉!”其二,可能是出身俚族或溪族的唐代書法家歐陽詢,在史上因長相怪陋而引來長孫無忌的“獼猴”之嘲諷。然而,陳寅恪卻說:“夫歐陽氏累世之文學藝術,實為神州文化之光輝,而究其種族淵源所出,乃不得不疑其為蠻族。然則圣人有教無類之言,豈不信哉!寅恪嘗于拙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及《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詳論北朝人與胡人之分別在文化,而不在種族。茲論南朝民族問題,猶斯旨也。”
可見,陳寅恪對于“有教無類”原則在文化發展史上的體現,篤信之深、據理之堅。而這個發表于1944年的“南朝文化—種族論”片段,于陳寅恪的學術研究中實起到過渡的橋梁作用:前承《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之“北朝文化—種族論”而合成“中古文化—種族論”,后啟《柳如是別傳》的“明清文化—種族論”而總成其“文化—種族論”。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再次確認陳寅恪“不敢讀(觀)三代兩漢之書”或“不敢治經”等學術自白,實是一種治學之謙辭。關于“三代兩漢之書”,劉彭冰學兄成功論證了《莊子》一書對陳寅恪學術和思想的影響。受此啟發,筆者上文從《論語》角度,嘗試說明“經學”與陳寅恪學問可能存在的內在關聯。
結語
蔣天樞在《陳寅恪先生傳》中實事求是地對陳寅恪的生平下了一個概括性的評語:
綜觀先生一生,屯蹇之日多,而安舒之日少。遠客異國,有斷炊之虞。漂泊西南,備顛連之苦。外侮內憂,銷魂鑠骨。寄家香港,仆仆于滇越蜀道之中(在重慶,有“見機而作,入土為安”之聯語)。奇疾異遇,困頓(失明而無伴護)于天竺、英倫、紐約之際……天之困厄斯人抑何酷耶?先生雖有“天其廢我是耶非”之慨嘆,然而履險如夷,胸懷坦蕩,不斤斤于境遇,不戚戚于困窮,而精探力索,超越凡響,“論學論治,迥異時流”。而憂國憂民之思,悲天憫人之懷,郁勃于胸中,一發之于述作與歌詩。先生之浩氣遒矣。
透過這段情文并茂的文字,一個“履險如夷,胸懷坦蕩”,“志道行仁”,常懷“憂國憂民、悲天憫人”之思,“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的儒者形象,陳寅恪也就更加栩栩如生地展示在讀者的眼前。
此外,關于陳寅恪與《論語》或者儒學的關系,尚有三條值得附記于此,以結本稿:一是胡守為認為陳寅恪的“讀書不肯為人忙”這一句詩,典出于《論語·憲問》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二是陳寅恪《楊樹達論語疏證序》一文,認為《論語疏證》結合“天竺詁經”的形式和宋儒“長編考異”的方法,為詁釋《論語》和研治經典開創了一條新途徑。三是據吳宓的印象,晚年的陳寅恪仍然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益于全世界”,仍然“安居自守,樂其所樂,不降志,不辱身”,體現出典型的一以貫之的儒者風范。
轉自《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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