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年輕,吃點藥就好了”
“卵巢功能下降。”
2018年,26歲的袁媛看著診斷報告上的這六個字,沒有任何概念。
在這之前,袁媛的月經已經不正常一段時間了。從2017年開始,要么一個月來兩次,要么兩個月來一次。那時袁媛也去當地的婦幼保健院檢查過,醫生和她說只是月經混亂,吃點黃體酮就行。可吃了幾周還是無濟于事。
直到2018年5月,26歲的她在熟人的建議下來到了這家衛生院,先后檢查了性激素6項和AMH值(即抗繆勒管激素,是衡量卵巢儲備功能的指標),指標都非常差,甚至AMH只有0.01——成年女性正常范圍應該在2 ~ 6.8 ng/mL之間,數值越低,代表卵巢功能越差。
醫生并沒有解釋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疾病,只告訴她可能生不了孩子,并企圖安慰她,說自己的同學曾失去孩子,“現在兩個人過的也挺好的”。并告訴她說現在還有卵泡,應該有懷孕的機會。“可能醫生覺得我比較年輕,不想說太多比較嚴重的話,怕打擊到我。”袁媛想。
醫生給她開了芬嗎通和補佳樂,用來補充雌激素。但袁媛吃了幾次就開始抗拒,她擔心長胖,而且每次服用都惡心、想吐。2019年,她自行停掉激素藥,試圖用中藥改善自己的情況,但同樣無濟于事,最長時間,她曾三個月沒來月經,并出現了耳鳴,入睡困難和潮熱的癥狀。
27歲的袁媛又去了那家衛生院,這一次,醫生直接給她診斷卵巢早衰,并建議袁媛如果要生孩子就早點生,否則卵巢的狀況會越來越差。
卵巢早衰,即“早發性卵巢功能不全”,指的是女性在40歲之前卵巢提前出現功能衰退。除了性激素水平和AMH值,臨床癥狀也是診斷卵巢早衰的重要指標。而三個月以上不來月經,就是典型的癥狀。
但事實上,很少有女生會把不來月經當作某種疾病的表現。在她們看來,沒來月經多是因為壓力大所致。
現年35歲的劉樂就是如此。2022年春節,她發現經量驟減,每次只有幾滴,周期也從30天變成了40天。而之前,她的月經量大到白天都要用330長度的夜用衛生巾。一開始她并沒當成一回事,畢竟自己之前只要工作壓力大,月經就會不正常,出現短暫性地不規律。
直到半年后,一位想要二胎的同事說要去看中醫,同樣有二胎計劃的劉樂跟著一起去了。倆人掛了一個婦科專家號,查了性腺六項和AMH。結果出來后,看上去至少60歲的老中醫看著劉樂的指標,語重心長地說,“你現在的激素水平還不如我。”
但劉樂并沒放在心上,覺得都是可逆的,“我還年輕,只要回去補一補,吃點藥就好了。”醫生給劉樂開了瓶定坤丸,讓她看看效果如何。
但劉樂出現了和袁媛一樣的情況。先是月經量變得越來越少,直到2023年7月,劉樂停經了。緊接著,是一系列生理上的不適——腰酸背痛,腿也沒勁兒,感覺自己每天都像在背著一個烏龜殼一樣。
停經的第四個月,劉樂忍不了了,她在當地掛了個西醫號,醫生給她開了盒芬嗎通,說可以先吃上一個月,通過藥物幫助她補充雌孕激素,調節月經。
那天回家,劉樂上網查了些芬嗎通的資料,得知這款藥物可能要吃到45歲(正常女性絕經范疇的最小年齡),她不信,覺得自己“還年輕,還有希望”。看到網友推薦了一位北京擅長治療女性生殖內分泌閉經的中醫婦科專家,決定去北京試試。
在北京,劉樂第一次被“判刑”為卵巢早衰。醫生說有些人是遺傳造成的,有些人是不可控因素,如精神刺激,自身免疫性疾病導致等,同時告訴劉樂,這病是不可逆的,劉樂不信,但醫生勸她,“已經無力回天了,別再浪費錢了。”
劉樂只能乖乖回家吃芬嗎通。但她還是冥冥之中抱有一絲希望,“沒從心理上完全接受這個事實,因為覺得自己太年輕了。”
確實,幾乎每個年輕人在確診卵巢早衰的第一時間都是質疑,“這不是40多歲才得的病嗎?”“月經不規律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甚至在聽到“卵巢早衰”四個字時,會因為無法接受而生氣,憤怒。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的住院醫師詩琪告訴“后浪研究所”,自己所在的門診就曾遇到過因無法接受自己被診斷卵巢早衰,而把科室進行投訴的患者。
被激素控制的日常
事實上,在30歲的年紀確診卵巢早衰,并不是一件罕見的事情。
詩琪能明顯感覺到,近幾年,30歲以前被確診卵巢早衰的患者數量在增加,但好在整體看來這個年齡段的患者占卵巢早衰患者的比例還沒那么高——5%-15%不等。詩琪覺得這背后,和現在年輕人的飲食結構以及生活壓力有關。
詩琪曾接診過一位26歲的患者,因為減肥導致8個月沒來月經,最終確診卵巢早衰。這不是個例,她在臨床上看到過很多閉經半年甚至是一年的女性,始發因素都是因為迅速減重,導致自己的體脂含量降得太低。“我們身體里的雌激素是由身體里的膽固醇合成的,而膽固醇是一種脂類,所以我們的脂代謝和雌激素的合成密切相關。”詩琪說。
另一方面,壓力過大會干擾人體下丘腦-垂體-卵巢軸的激素分泌,導致月經紊亂,造成周期不規律甚至閉經。
確診后,劉樂試圖分析自己的誘因。作為一個山東人,她始終在一個比較高壓的環境中成長——中考、高考、考研、考公,就算上岸之后也要忙著努力晉升,甚至剛休完產假上班一周,就被通知調崗到了任務更重的工作崗位。代價就是透支自己的身體,“這些壓力可能你當時看不出來,但其實對你身體是一個非常大的損害。”她有些后悔曾經對自己太過苛刻。
后來,她在網上看到了其他病友分享的一句話,“它讓你死不了,但讓你活不好。”這在劉樂身上都應驗了。
先是體力出現了明顯的下降——爬山爬不上去,孩子抱不起來,就連自己最愛的逛街都沒了力氣。
之前,劉樂可以從早上9點一直逛到晚上10點,再去通宵唱K都不成問題。但確診后,劉樂再和同事逛街,就只有坐在那里的力氣,完全沒了試衣服的興致。就連一直戴著的脖子上的項鏈,她都開始覺得“墜脖子”,“你的脖子已經承擔不起這個重量了。”
接下來是,她的工作狀態開始急轉直下。
作為公務員,劉樂的工作一直很忙,之前她倒是樂得其所,但是在激素的控制下,劉樂總會萌生出“突然不想干了”的念頭,“反正我就躺平了,你也開除不了我”。甚至跟領導大吵一架也有。好在領導是個直男,沒和劉樂撕破臉,只是問她怎么了,感覺情緒不是很好。
劉樂和老公的關系也開始變得很差。
每天上班已經耗費掉了劉樂所有的精力,回家后更是什么都沒了興致。盡管老公也會過來問她怎么了,哪里難受,為什么會這個樣子,但劉樂沒精力去解釋。就連夫妻生活,都沒辦法進行。
慢慢地,劉樂開始變得焦慮。盡管大多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在焦慮什么,“但就是有時候很high,有時候又特別down”,覺得自己“每天像瘋了一樣”。
袁媛也在確診后出現了情緒的極大起伏。
她開始沒辦法好好工作。在一家公司呆上幾個月就要離開,不到一年的時間,她賣過保險,做過微商,也嘗試過其他工作,但都沒有心思堅持。
她開始擔心自己和男朋友的關系。卵巢早衰讓袁媛覺得自己很快就變老了,法令紋出來了,雀斑長臉上了,子宮和卵巢有了萎縮的跡象,雌激素的分泌終止也讓她和男朋友的性生活受到了影響。她開始擔心,如果一直這樣,男友出軌了怎么辦?
因為抗拒吃芬嗎通,袁媛的激素開始變低,情緒也出現了問題。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甚至需要借助安眠藥才能入睡。
2020年,袁媛又去了一次區婦幼保健院,醫生聽到袁媛被確診卵巢早衰后驚呆了。這位40多歲的醫生,當著袁媛的面翻出了一本厚厚的書,開始研究卵巢早衰的癥狀,說自己是第一次接觸這么年輕的卵巢早衰病人。
緊接著,袁媛開始不愿意出門,也不愿意和人交流。在她心里,卵巢早衰這件事情是有一種羞恥感在的,“別人會不會想你是因為做了什么事情才生的這個病,因為正常的女孩不會生這種病,很多生了小孩很順利的人,就覺得這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你現在要照顧自己,而不是要小孩”
這種狀態持續到2021年。
那一年,袁媛加入了一個卵巢早衰群,才發現自己并不是個例。
群里都是確診卵巢早衰的患者,20歲前后的,30歲出頭的,40歲左右的。大家在群里抱團取暖,分享確診經歷,以及日常抗衰心得。
一次群主在群里分享了一句話,讓袁媛印象深刻,“她說我們只是生了病,不能生孩子,但我們的生命是不受影響的,你是可以去做很多對抗的事情的。”袁媛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把所有問題歸咎于我生病了。”
她開始運動,開始積極就醫。就醫過程中,袁媛遇到過許多年輕患者,甚至比自己還要小,94、95、96年出生,甚至最小的還在讀高中。作為“前輩”,她還會勸她們要早點睡覺,要運動,不要吃冰的東西。
她開始積極調整自己面對卵巢早衰的態度——之前每次就醫,袁媛的目的都是為了結婚,為了生孩子。甚至因此走過很多彎路——比如去美容院做卵巢保養。
但現在,袁媛做這些的前提都是為了把自己的身體變好。
去年,袁媛結婚了。結婚前,她曾和男朋友說過自己確診的事情,倆人也商量過要不要小孩的問題,男朋友表示自己“有沒有孩子都能接受”,就算生不了,也可以去領養。
而且事實上,確診卵巢早衰,并不意味著沒辦法懷孕。
“一個明顯的誤區就是大家對于卵巢早衰是非常恐懼的,她可能覺得卵巢早衰,自己作為女人,在生育這一塊就完了,就沒有可能擁有自己的寶寶了。”詩琪表示,在臨床上發現就算AMH值很低,也5~10%的概率會懷孕,“它不是不排卵,它只是排的不規律,排的相對少。只要你嚴密監測自己的排卵時間,監測自己的體溫,能夠卡在自己排卵的時候去進行受孕,這種概率都會增加。”
在小紅書上,經常能看到卵巢早衰患者分享自己成功自懷的經歷。一位確診卵巢早衰4年、AMH0.2的患者,表示自己已經擺爛并做好了不能再生孩子的準備,突然懷二胎了。評論區有很多同樣經歷的患者,也有人表示,“看來(懷孕)和卵巢早衰關系不大,只要心態好,內膜好,輸卵管不堵,卵泡質量好就能懷孕。”
所以詩琪總會在診室里對確診的患者進行心理疏導,告訴她們通過治療,還是有可能恢復排卵的,“卵巢早衰不是不排,就是排的少,排的不規律。”
懷孕也并非每個卵巢早衰患者的終極追求。
兩個月前,劉樂覺得自己靠吃芬嗎通癥狀有所緩解,狀態也逐漸回到了正軌,她又萌生了想要二胎的念頭。
她去了趟生殖科,醫生看著她的指標,只問了她一句話,“你不難受嗎?”那一瞬間,劉樂有些想哭。這么多年,習慣了這些癥狀,劉樂已經忘記了舒服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醫生告訴她,“你現在要照顧自己,而不是要小孩。”
這一次,劉樂徹底斷掉了想要二胎的念頭。她和卵巢早衰和解了,并已經做好了吃芬嗎通吃到45歲的準備。
雖然她還是會偶爾萌生出想要躺平的念頭,覺得自己不想再進步了,或者是想要換個輕松點的部門。但理智告訴劉樂不能這樣。因為她不想讓自己的女兒也像自己一樣,為了在內卷的社會環境里有一席之地,而把身體變成這個樣子。“如果她是一個能力一般,很普通的人,我反而覺得很幸運,就覺得她沒有去過多的透支掉她的身體。”
她下定決心,不會像自己的父母一樣,要求女兒一定要考研,要考公,要在單位里當一個小領導,她只想讓女兒健康快樂地成長。而她能做的,就是努力,和老公一起努力,“多往上走一點,孩子就能少走一點。”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名字均為化名。)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后浪研究所”,作者:楊小彤、巴芮,36氪經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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