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業震蕩之下，光伏大佬選擇退后半步，回歸研發。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苗詩雨

編輯｜張昊

頭圖制作｜袁茂麗

5月26日晚間，一紙公告震動光伏行業，光伏頭部公司隆基綠能“雙巨頭”之一的李振國主動請辭了！

當晚，隆基綠能發布《關于總經理和法定代表人變更》公告稱，李振國辭去公司董事、總經理及法定代表人職務。按照公告，他將繼續擔任公司中央研究院院長、科技管理中心首席技術官，主持公司研發和科技管理工作。

此次調整后，鐘寶申將董事長、總經理、法定代表人“三權合一”，全面負責隆基綠能的管理和經營工作。

“這是其主動行為，內部實控人不變?！币晃唤咏』G能的人士向《中國企業家》表示。隆基綠能相關負責人也向記者表示，即便卸任，李振國依然會以控股股東身份行使股東權利，董事會整體保持穩定，內部管理分工無重大調整，不會影響公司穩定運營。

這個消息十分突然。就在幾天前，他還代表公司接待上港集團管理層的到訪，這牽扯到氫能、BIPV（光伏建筑一體化）等業務。包括今年2月進行的“隆基25周年主題演講”，他作為發言者，并沒釋放出一絲離開的信號。

這難免引發各方猜測。剛公布的2024年財報顯示，隆基綠能虧損額高達86.18億元。創始人在此情況下又選擇了請辭，5月27日，隆基綠能股價開盤走低，盤中股價跌幅超過3%。

“隆基‘二元’治理結構是有制度性問題的，這是他們完成第一步以后需要解決的問題”，“戰略失敗又疊加戰術失敗，行業轉向N型（在硅晶體中摻入五價元素）電池，卻做BC（背接觸電池），賭氫能，又失儲能”……看衰的投資者認為隆基綠能之所以沒有延續此前“光伏王”的市場優勢，正是在戰略選擇上出了問題。

但在多數投資者和媒體看來，李振國“退回”研發體系，是更符合他“技術狂人”特質的選擇之一。作為一個數萬人公司的老板，他不得不頻繁地奔波于各種“并不喜歡”的活動中，而遠離更加偏愛的研發工作?！耙粋€時代結束了?！庇型顿Y者感慨道。

李振國一向低調，上一次“出圈”是2023年5月，給尚處在繁榮時期的光伏行業澆了一盆冷水。他直言，“我們認為光伏市場規模仍然會十分大，但階段性過剩的局面隨時可能發生，可能是下個月、下個季度，也可能是下半年甚至明年。發生得越晚，過剩程度越強?！辈⑴袛?，兩三年后會有超過一半的企業被淘汰出局。這也讓業內諸多媒體將他稱作是此輪光伏下行周期最早的“吹哨人”。

更多的猜測來自于他是為了申報院士，這一消息在諸多行業媒體上出現，但隆基綠能方面尚未對此回應。

“目前放出的消息是振國總申報院士，得專注科研技術?！痹温毬』G能的員工向記者表示，“相對于經營及公司管理方面，理工科的出身及工作經歷，他在技術上會更強一些?！?/strong>

今年4月發布的《中國工程院2025年院士增選指南》中明確指出，將8個名額主要用于支持民營科技領軍企業候選人。但在規定中也明確，“處級以上領導干部及企業負責人任職期間，原則上不作為院士候選人?！?/p>

不過李振國的決定發生在此時，并不算“好時機”，因為大戰在即。

來源：受訪者

近年來，隆基綠能確定的戰略路線跟大多數公司不同。晶科能源、晶澳科技等選擇從P型（在硅晶體中摻入三價元素）電池轉向N型電池，并進軍儲能市場，而隆基綠能則選擇布局BC技術，并延伸了氫能產業。在新業務上的“隧道期”，也嚴重影響了其財務數據。

而隨著BC技術的迭代，據悉，隆基綠能的BC產能在今年開始爬坡，已經準備向市場主流產品TOPCon（隧穿氧化層鈍化接觸，N型電池代表）發起“反擊”。

李振國曾表示：“改變世界要從改變自己開始，我們有足夠的勇氣在當下的巨變中做出改變，已經準備好了，也可以說時刻準備著?！边@句話被不少媒體用來解釋他當下的心境。

而就在5月初接受媒體采訪時，他被問到產業政策、超大規模國內市場、企業家精神、工程師紅利、技術進步，幾個要素中，排第一位的是什么？

他的回答是“技術進步”，“有了技術進步，就好像你有一身功夫，你還需要一個舞臺去表演，產業政策就好比提供了一個舞臺。我覺得這應該是排在第二位的因素。”在很多熟悉他的人看來，這就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技術狂人”

此次調整后，隆基綠能將形成鐘寶申負責戰略落地，李振國主導技術研發的內部架構。

長久以來，行業和資本圈不乏對隆基內部組織框架的探討，核心問題集中在重大決策誰主導，出現分歧誰做主。

從組織架構上看，隆基綠能長期處于李振國、鐘寶申的“二元治理”架構。從持股比例上看，李振國持股約為14.08%，鐘寶申持股僅為1.44%，但對外的職稱上，鐘寶申則是董事長。

李振國曾在創業初期時表示，要吸納更多的人才為企業建立起更規范的決策機制，不能將公司寄托于“運氣”之上。而大學同學鐘寶申具有豐富的企業管理經驗和敏銳的商業觸覺，殺伐果斷，十分適合擔任公司做管理決策的董事長之位。

以至于不少人一直都不知道李振國才是隆基綠能真正的“老板”，為了釋疑，他后來才加上了“創始人”的頭銜。這也被認為他具有自我犧牲的“禪讓精神”，畢竟在光伏行業，多數龍頭企業的實控人都選擇了讓子女或兄弟接管公司管理。

李振國的女兒李姝璇此次被提名為第六屆董事會非獨立董事候選人，但她并不在公司擔任具體經營管理角色。

李振國 來源：中企圖庫

在一些媒體人看來，這很“李振國”，他就是個“技術狂人”。早年間，在被問及更想成為一名企業家還是科學家時，他并沒有猶豫，脫口而出：“還是科學家?！?/strong>

這個特別喜歡提“第一性原理”的企業家，在整個創業生涯中，屢屢被問到為什么隆基綠能的戰略跟別家不一樣，且在新技術儲備期，還往往被認為押注了“小眾市場”。

比如在解答為何選擇BC技術路線時，李振國就曾提到，在進行未來技術路線或者疑難問題的判斷時，他遵循兩個原則，第一是第一性原則，一定要看這件事的本質；第二是立足未來，要看三五年，甚至10年后行業會有什么變化。

李振國的回答很簡單，也很抽象，但這的確是隆基綠能過去20多年提煉出來的方法論。

起初，隆基綠能把單晶硅作為主要研究方向。而2004年之后，絕大多數涌入光伏的企業，都選擇了技術門檻更低的多晶硅路線，市場份額一度超過80%。李振國也思考過轉向成本更低、建造周期更短的多晶硅技術，但最終還是沒有說服自己。

按照他的表述，單晶硅的轉換效率最高，并且成本還有較大的下降空間。而多晶硅雖然成本低，但電池的轉換效率也相應較低，無法支撐未來發電性能較高的光伏產品。

而后，他在研發上投入資源升級組件切割方案，繼而有了“金剛線切割”。到2014年，隆基綠能實現了利用RCZ（直拉晶）技術，一個坩堝可以做3到5根單晶，極大地推動生產成本下降。

來源：受訪者

單晶硅碾壓式地占領了市場。到2018年，單晶硅在光伏市場占有率達到56%，反超多晶硅。而隆基綠能借此在2016年到2022年，占據行業主導地位。2020年，隆基綠能首次登頂出貨量全球第一，并蟬聯隨后兩年的冠軍。

同期，其凈利潤從2019年52.8億元飆升至2022年148.1億元，毛利率在20%上下浮動，高于15%的行業平均值，市值也從2019年1000億元升至2021年峰值5000億元。

所以，隆基綠能后來選擇BC，也是因為它在技術創新上吃到過甜頭。

TOPCon已多年占據市場主流。根據中國光伏行業協會最新統計，從2020年到2023年，以TOPCon為主的N型組件產品的市場占比由7.4%攀升至90%以上，其中最頭部的晶科能源也在2023年反超隆基綠能成為新的“光伏王”。而經常被行業使用的數據是，BC技術在2023年的市場滲透率不足3%。

李振國依然把當下戰爭的解法歸結到技術問題上，在競爭之下，隆基綠能還在大筆投入新技術研發。財報顯示，隆基綠能在2024年的研發投入約50億元，占當年營收比重提高至6.07%。同期，老對手晶科能源的研發投入占比為4.77%，通威股份為2.91%。

“產能過剩時，唯有技術護城河能保生存。”在他看來，光伏產業的未來注定是一場關于創新、責任與格局的“馬拉松”。在前不久的25周年演講上，他還提到，過去25年，隆基綠能改變了光伏行業，靠的是技術進步，未來25年，也將依靠技術進步。

“多年來，面對創業的坎坷艱難，我心里并沒有多余的苦楚，或許這是因為創業伊始我就堅信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即使行進緩慢，我也不著急，因為我并不急于要答案。對于任何唾手可得、出自本能、即興、含糊的事物我都沒有信心，我相信的是緩慢平和、踏實冷靜、細水長流的力量。”李振國說。

行業自媒體“能源嚴究院”認為與很多行業大佬瘋狂地做加法不同，李振國這一次做的“減法”，也是他在名和利上的一次“了不起的取舍”。

退和進

其實在去年，鐘寶申公開露面的次數要高于李振國。

戰局在發生變化，BC終于從TOPCon的“壓制”中，緩過來了很多，“BC”是隆基綠能管理層在各種場合上的唯一主題。

鐘寶申 來源：中企圖庫

去年6月，鐘寶申在上海光伏展期間與合作伙伴打賭：5年后，BC技術將成為光伏行業的主流，市占率將超過50%。去年底，他更“激進”了，“從現實角度來講，我認為肯定比我打賭的時間來得要早。我是一個謹慎的人，不想賭輸，我當時說的是2029年，但我相信這個時間可能會在2027、2028年?！?/strong>

市場對隆基綠能最大的質疑點就是單一押注BC，完全不跟隨TOPCon擴產潮，以緩沖技術迭代間的“隧道期”。

今年5月，李振國在回答“萬一BC做不好”時，直接稱不存在這種情況。

“過去七八年，站在固定靶的角度來看，BC一代產品的各項指標預期都達到了，但是TOPCon進步速度更快，所以看起來BC一代脫靶了，在競爭中落入下風。但是我們一直在探索在研究，現在BC二代產品已經成熟，已經比TOPCon更強了。未來，更高效的BC新品也會推出。BC一代雖然量產的競爭力不是很好，但是它給BC技術平臺留下了很多積淀，推動了BC二代產品順利投產。我們在做BC二代的產線升級時，四五天時間，一條線就調試好了。”李振國說。

這依然是“第一性原則”下的戰略決策，包括李振國在內的隆基高管，一開始對此的解釋就是，TOPCon生命周期短、同質化嚴重，投資收益風險高，而BC技術具備更高效率潛力和差異化優勢。

隆基綠能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在支撐BC陣營往前走，當下，以該技術為主的公司只有隆基綠能和愛旭股份兩家。市面上充斥著BC在成本和良品率上的“問題”，甚至稱比TOPCon生產成本高50%以上，良品率低2到5個百分點。因此，BC只能算是“差異化”產品，只有在一些特定場景有優勢。

鐘寶申并不否認這個爭議，去年他告訴記者，市場上大量企業還在投建TOPCon產能，這就說明他們相信那個方向。

但去年底，他的話術就明顯發生了變化，開始算賬：“同樣一塊板子，BC可以比TOPCon多35W，在廣東地區一年就可以多發40度電。假設平均下來白天的電價是0.75元，那就是一年多30元收入。而一塊板子，需要多花的錢目前都在90元以內，也就意味著不超過3年，就可以把多投入的資金全部收回來?！?/p>

直到近期，李振國在采訪中稱問題“完全解決了”：“我們BC的二代產品已經做到良品率98%以上，不亞于TOPCon，甚至會更高。成本上，請大家再給隆基一點時間，到今年三、四季度，再看隆基的財務指標，答案就有了，我今天只能說這個成本問題已經解決了。”

隆基綠能下一步核心工作就是產能了。

去年底，鐘寶申說BC已經進入大規模擴產期。隆基綠能在今年一季度會有20GW的BC二代產能陸續投入市場，今年底的目標是有50GW產能建設完成。而2026年是個重要節點，鐘寶申希望所有產能全部轉移到BC上。結合現在已有產能，屆時會有100GW左右。

有消費者反饋，當前隆基綠能的產品產能還是很“緊張”，下單需要在6月中旬才能有貨。

不過，TOPCon陣營也沒閑著，也在更新產品以提高光轉化效率?！靶袠I認為，未來5年TOPCon將保持著主流競爭的地位。”天合光能戰略產品與市場負責人張映斌去年末接受采訪時表示，TOPCon“2.0時代”已經來臨。

行業媒體認為，天合光能喊出的新目標，是為了應對BC等技術在數據上的沖擊。初步估算，升級1GW TOPCon2.0產線大概需要3000萬至5000萬元。而按照張映斌表述，目前情況下，新建10GW的BC產能投入可以改造近100GW的TOPCon2.0產線。該數據并未得到相關企業確認，但對于各地光伏廠老板來說，心里肯定有一本賬。

從某種程度上講，今年的戰績會決定整個戰局，兩大陣營在技術和產品上將第一次“頭對頭”直接接受市場檢驗。

有媒體用AI測算了李振國和鐘寶申的人格類型分析。李振國屬“貓頭鷹型”，企業角色定位為“技術攻堅者”，核心能力為細節把控、技術深耕和成本測算。而鐘寶申是“貓頭鷹+考拉型”，企業角色定位為“戰略執行者”，核心能力為理性規劃、團隊凝聚和風險平衡。

如果按這個來區分，李振國通過技術解決成本和工藝制造問題，鐘寶申通過戰略、資本和銷售解決市場競爭問題，正是對應了隆基綠能眼前的局面。

“2019年，我們想著去改變世界，今天當然還會有這個雄心，但是我們首要解決的是讓企業活下來，把這個平臺持續運行下去，然后才有能力改變世界?！边@是李振國在最近一次采訪中，對“公司管理本質”的答案。

或許他用了一種最“極端”的方式，來踐行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