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科學史的書寫往往存在一個傾向,即時間凌駕于空間之上,以時間為序編寫科學史,體現出歷史在時間中。是否存在另一個研究維度,即從空間的角度書寫科學史及科學知識的屬性,從而表明歷史在空間中呢?國家社科基金優秀項目“科學知識的空間敘事研究”(20BZX035)指出,空間應成為科學史書寫的基本維度,科學史及科學哲學應加強空間敏感性研究。
原文 :《科學知識的空間敘事》
作者 |東南大學人文學院哲學與科學系副教授 劉敏
圖片 |網絡
長期以來,科學知識的空間性問題在科學史和科學哲學的研究中是相對缺位的。邏輯實證主義科學觀通過普遍主義的宏大敘事消解了科學的空間性。實證主義科學觀認為,科學知識是普適的、客觀的,科學實驗以及科學知識的產生與傳播不受地理因素的影響。在薩頓科學史視域下,空間具有預設主義的“去地方化”、平直化、均質化:空間性或地理性往往被看作科學知識與科學行動的穩定背景,空間被看作均質常量,而非變量。這與科學行動及科學知識傳播的實際狀況相悖。
針對科學史空間研究相對缺位的狀況,在充分吸收學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我們提出,在科學實踐哲學視域下,科學并不是在歷史中緩慢提取的永恒本質,相反,它是一種根植于具體地理空間和文化空間中的實踐。我們以空間概念為切入點,研究了空間與科學知識的相互影響機制,在科學實踐哲學視角下探究以空間為序的科學知識的敘事方式。
實驗室空間與知識的建構
人們普遍認為的實驗室知識的客觀性和“袪地方性”特征受到了反思與批評。在科學實踐哲學視角下,實驗室的微觀空間與科學知識的生產密切關聯。科學知識不僅是實驗室空間的產物,而且受到身體空間的具身體驗及倫理活動的權力干涉。科學知識的客觀性需求往往使地方性知識體系空間化和語境化,并強化了空間知識的權力等級。科學知識在權力的影響下決定著哪些形式的科學知識被認可和合法化,從而塑造了科學實踐和公共治理。實驗室本身具有情境性與地方性,實驗空間是有內涵情境與價值的,而非與價值無涉的。
從“空間、知識與權力”視角分析實驗室空間內外科學知識的地方性,科學知識、實驗室空間與權力建構密切相關,進而關聯到科學實驗的主體——實驗者的身體觀的空間意義與相應的倫理詰難。科學實踐哲學認為,地方性(local)是科學實踐及科學知識的根本屬性和內在特質。這表現在所有的科學知識都產生和需要特定的實驗室、特定的研究方案、特定的地方性共同體、特定的研究技能。地方性的實驗場所是科學的經驗特征得以建構的地方,而這樣的建構是通過實驗人員的地方性、實踐性的能知來實現的。
科學實踐哲學強調地方性,我們提出了“地方性的限度與空間的邊界”問題。特別是“空間的邊界”問題,再次回到科學史經典案例“利維坦與空氣泵”,從科學史與科學實踐哲學相結合的角度論證了空間對于科學研究的意義,從而倡導科學研究的空間敏感性。
實驗儀器及其空間劃分功能
研究科學知識的空間屬性,不能忽略儀器的維度。考察認識論視角下儀器觀的歷史變遷,本質上是在試圖回答“在科學知識的形成過程中,儀器扮演了怎樣的認識論角色”這個問題。
審視科學史視角下儀器觀的流變,可以看到其中蘊含著認識論逐漸轉向反對理論優位的過程。回顧科學史,在科學事實的建構和科學知識的生成過程中,有兩類力量在起作用:理論力量與物質性力量。傳統科學哲學更重視理論力量對科學史的影響,通過對以霍布斯與玻義耳之爭為代表的眾多案例的分析,我們明確看到物質性力量——儀器在建構事實中的作用。儀器作為一種物質性的、介入性的力量,在推進實驗過程中體現出其獨特的空間劃分功能與認識論價值。然而,在科學史的研究中,研究者長期輕視了儀器作為一種空間的物質要素所產生的認識論價值。
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表征主義的認識論不重視物質性的科學儀器,沒有賦予儀器獨立的認識論地位,儀器只是從屬于理論來被動地表征世界。在科學哲學實踐轉向趨勢下,盡管科學儀器的認知價值逐漸得到肯定,理論依舊占據著認識論的核心地位。比如,科學知識社會學(SSK)試圖以社會建構論取代傳統科學認識論,把研究的重點置于科學家的“宣傳”活動上,沒能很好地解決儀器在認識論中扮演何種角色的問題。科學哲學的實踐轉向對儀器所做的認識論方面的探討是不足的。科學儀器的重要性不僅在于它是促進知識發展和科學發現的物質性力量,還在于科學知識內含于儀器本身、科學客觀性的本質日益與儀器相關聯。科學儀器不只是獲取知識的途徑,更是知識本身,是器物形態的科學知識。
在科學實踐中,儀器作為一種“器物知識”(thing knowledge),是一種依賴主體感知與儀器的“表達性”的知識,具有動態性和過程性特征。這些技術產物、模型知識、操作性知識和包容性知識,都是科學和技術知識同等重要的組成部分。貝爾德曾提出,儀器所產生的認識論價值及其所代表的器物知識,以多種方式與理論知識互動,并迫切需要理論的描述和解釋。儀器代表的器物知識通常和理論一起,有時也會單獨為我們提供對世界的理解,可以將理論包容在其功能之中。如果設置得當的話,它們可以提供有關世界的信息,這些信息可以與其他技術或者理論產物交流。我們需要把儀器本身理解為與理論同等重要的知識載體。
在科學實踐中,儀器在不斷劃分空間的過程中制造和更新著器物知識。儀器以及儀器的告白,本身也在劃分著空間。儀器擁有自身的語言,夏平曾提出“儀器具有認知自主性”。事物知識能將暫時不可言說的理論壓縮到它們的功能中。知識可以有許多不同的表達方式,理論和儀器都表達了知識。因此,儀器的認識論功能及其空間劃分功能一樣值得被研究。
科學實踐與環境空間治理
不論是科學研究還是研究科學,人類的最終目的是在了解自然的前提下,為人類自身規劃一個更宜居的、詩意的生活空間。因此,生態空間、環境空間是我們最終無法回避的、必須關注的空間。21世紀以來,全球環境問題呈現出高度復雜性與不確定性。環境系統本身的復雜性與多層次性、環境災難的突變性與多樣性、社會公共關系及公共治理的錯綜復雜性等問題交織在一起,愈發加劇了環境治理的難度,世界各國不同程度地陷入了環境治理困境。這主要站在科學實踐哲學的立場上,將地方性知識觀與生態哲學、環境倫理關聯起來,探討新科技觀對環境空間治理的意義。其中,也特別探究了新環境哲學研究的先鋒派人物布魯諾·拉圖爾和唐娜·哈拉維,以及他們共同關注的基于賽博格(cyborg)空間的新空間敘事模式。科技的極速發展使自然界的各種平衡與邊界不斷被打破,人與自然的關系愈加復雜,矛盾愈加尖銳。因此,非常有必要引入新的視角來分析生態網絡的構成及其內部關系。唐娜·哈拉維創造的“克蘇魯世”概念便是從新的視角描述了人與非人、人與生命、人與自然的關系,在對傳統生態網絡的反思與解構中,打開了一條新的生態敘事之路。
空間不僅僅是每一項科學行動實際發生的舞臺,它本身也是人類互動系統的一個構成部分。發生在其中的每一個科學事件,都不可避免地具備了空間所賦予的文化特征。正是由于知識總是在特定的情境中生成并得到辯護,因此,我們對知識的考察與其關注普遍的準則,不如著眼于如何形成知識的具體的情境條件。
科學哲學研究應增強空間敏感性
從空間角度研究科學知識的生成與構造,為科學實踐哲學與科學史同時開啟了一個具有啟發性的視角。空間及其邊界對于科學知識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科學史研究需要引入空間敏感性(spatial sensibilities)概念。事實上,地理轉向(geographical turn)是科學研究中的一項重要成就,因為這一視角告訴我們一系列有關科學的重要信息,而這些信息在傳統的科學史研究中被系統性地忽略或否定了。如利文斯通所說,科學理論從發源地到其他地方的傳播是不均衡的,其傳播空間與接受空間一直在發生變化。這就意味著科學的每一方面都必然接受地理的檢視(geographical interrogation)。夏平曾說,“問題不是空間敏感性太強,而是還不夠”。我們不僅需要了解知識是如何在特定的地方產生的,還需要了解不同地方之間知識的交融是如何發生的。
空間在影響科學事件的同時,也在被科學實踐所重新建構。通過把知識還原于它誕生和傳播的場所來探討科學行動與空間的相互影響,不難發現,空間在科學行動與科學知識的影響下,也在不斷演化(進化或退化),不論人文空間、生態空間,還是政治空間。而空間的演化又為新科學行動、新科學知識的催生再次提供條件。
總之,從空間維度反思科學史,有利于揭示科學知識的本質屬性及其生成機制。事件因空間而可能,空間因事件而被賦予意義。空間與知識、空間與科學史是互相建構的,自然在空間中被建構,空間因事件而得生命。空間敏感性應成為科學史研究的重要關注點,空間及其邊界問題是空間敏感性的核心。科學史研究應內化空間維度,空間敏感性應成為科學史研究中具有活力與啟發性的重要組成部分。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55期第5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潘 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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